在一段下坡之后,赫然出现了一片广间,被柳先生和池木先生认出的龟松家的卡车便停在这里。转过头来,只见陡然拉高的山壁上凿出了房梁和屋宇的模样,看来这就是龟松家的住所,被改造成和式风格的窑洞了。这片广间无疑是住宅前的庭院,由于窑洞无窗不透光,这里就成了平日里龟松家最为明亮的地方。眼下,龟松家的主妇和两个小孩正在庭院里玩耍,见到满载着一车人的卡车到来,都瞪大了眼睛看着。
“哟,二当家的,你们当家的呢?”从车后跳下来的池木先生向龟松家的主妇打着招呼。她也去过白水湖一侧送过茶叶,外表的确如见过她的村民所言壮硕而结实。她的两个孩子似乎也传承了这对夫妻的基因,生得也是人高马大,现在约莫才是小学五六年级的面孔,身高便已接近我和千鸟同学。
“啊……哦,是你们啊。你们怎么来的?”这句话虽然问得无意,但也暴露了龟松家“刻意对周围人隐瞒自己住处”的事实。否则,就算是熟人突然的来访,也应该是先问来意,而非先问“如何找到这里”。
“顺着你们的茶香味,我们自然就找上来了啊。”池木先生倒是表现得很圆滑,上来便先送出一顶高帽子。
“你们来有何贵干?”她的答话也没有城市人的文绉绉,直奔主题而去。
“我想找你们商量个事。老柳想搞个请愿,希望你们能帮个忙。”
“哦……请愿啊。不过当家的现在出去了,你们的忙非得他来帮?”
“您的意思是?”
“咱们之前也和你提过,如果是能给我们这边再多开一些价码的话,现在你说的这事,我可以代我当家的做主。”
这位话不多的妇女在我面前第一次较长的发言,便是池木先生之前就已提到的,关于提高龟松家茶叶收购价格的请求。按理说,龟松家这边的茶叶,比之白水湖一侧也好不了多少,提价过于明显的确容易落人口实。但他们家位置偏僻,白水湖村落的其他人也不会接触,柳先生单独为这一家再提一些价格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说来,等于是柳先生用钱买了这一次的请愿。并且随着年数的增长,这个成本还是在不断上升的。
“说起来,我们还不明白龟松家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提高茶叶的收购价呢。”在池木先生和龟松家主妇交涉的同时,已经从车上下来,并且退在一边的我向千鸟父女探问道。
“他们家缺钱吗?”
“我看是不缺。”我观察着这几个人的面相答道。“他们的气色不算差,没有任何营养不良的征兆。而比起造一栋同样大的房屋,凿开这样一座窑洞的成本反而更大。加上将山脊这一面的道路全部整修为水泥路,吃、住、行方面都有不错的保障,我觉得他们家并不缺钱。”
“我看也是。”常磐先生也在我旁边补充。“这样一大片茶田,肯定得他们家的大人来打理。渊子你刚才说,他们送茶叶都得走到一半歇一会,更何况是在茶田里劳动呢?这么大一块茶田,要么是用机器打理,要么是请了人帮忙,不管怎样,钱是不会少花的。”
我们正自顾自地说话,却忽然感受到两股从旁而来的目光。那是龟松家的两个孩子,如前所言,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但眉宇间隐然有一种过度的苍老。
“你们好……我是嘉茂家的渊子。请问你们是?”
“我是智,她是我妹妹友夏。”从言语风格间,我能感受到他们已经在父母的熏陶下变得同样少言寡语的趋势。
“这一片山上的茶叶,都是你们的父母亲种的吗?”
“是的。”
“那可真是厉害呢。你们品尝过你们自己种出来的茶吗?”两人点了点头。
“味道是怎样的呢?”这回,两人彼此相望,却没有回答。
“你们好像还不知道茶的味道怎样表述啊。千鸟同学,能麻烦你向他们做一点基本的介绍吗?”
“好的。”千鸟同学上前一步。“茶的味道,用喝到醋或糖水时所感受的那种味道来描述就可以了。如果觉得它让喉咙缩紧了,就可以说它‘苦’;如果觉得它让心头很舒畅,就可以说它‘甜’。当然,茶的味道不会是那么明显的,得用心感受才能分辨得出。”
“现在,你们觉得,你们家种的茶叶,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之后,依然摇了摇头。
“这就奇怪了……难道是你们的老师还没有教过你们‘苦’和‘甜’这些词语的意思吗?”他们的年纪已经有这个地步,骨相绝不会说谎,小学五六年级的学龄不知道这些基本的味觉词语的意思,简直无法想象。“你们现在在读哪个年级呢?”
“智、友夏,回来!”两个孩子甫一抬目,便被他们的母亲一喝打断。他们转身回到母亲身边,这里依然剩下了我们三人。再看池木先生那头,他正抱臂低头闷站着,旁边的柳先生已经退在一旁抽起了烟,看来他们的交涉也依然没有取得进展。
“咱们的要求很明确,只要你们每千克茶给我们加二十元收购价,我马上代当家的做主答应你们的要求。”将两个子女唤回身边的妇女重申着自己的立场,似乎是因为情绪激动而干咳了几声。“别说是请愿,陪你们去市役所都行。”
看来,这位主妇倒是不乏教养,是能够理解请愿的,甚至知道地点是市役所。那她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向她的子女询问学龄呢?她的子女暴露出的学龄问题让我们产生怀疑,可她自己为何不将描述味道的词语教给他们呢?
“龟松夫人。我另有一个问题想问。在向柳先生家送茶叶的时候,从这一头走上环山公路,再绕到柳先生那头的路口进山,这样开行明显要顺畅许多,而且也不用开凿隧道,不用在白水湖的其他人面前出现。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开凿隧道,外加开车走这么一段难走的路呢?”
“我们走惯了小路,大路不习惯去。”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打理这一大片茶田,还要翻山越岭将茶亲自送往柳先生那里,肯定会很累吧?”
“也不是很累。”
“难道你们还有精力做其他的事情吗?”
“我们准备继续扩大面积。”
这可真是了不得啊。我退后几步,望了望这面朝东北侧的丘陵。千鸟同学曾向我讲述过种植茶树所要付出的辛苦。漫山遍野,不啻数千的茶树每一棵打理下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易事。然而龟松家尚且不知足,犹然计划扩大种植面积。这一面的丘陵虽然有允许他们扩植的空间,可龟松家的大人们,还有没有打理这些的精力呢?常言道,井底的蛤蟆碗大的天,如果仅顺着一种思路想下去,所看到的也只能是有限的前景吧。
“池木先生,其实这次的交涉,是您站在优势方呢。”我找到抱臂退在一旁的池木先生向他说道。
“为什么?”
“简单地说结论吧,龟松家有家族病史,这两个大人得寸进尺地想要柳先生提高茶叶收购价,其实是想尽可能多地给他们的两个孩子留下一些东西。因为……他们现在还小,恐怕还无法接受自己身上带有天生哮喘的事实。”
我的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个矛盾:为什么龟松夫妻块头大、身板硬朗,表现出来的耐力却如此不济?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容易想到的便是他们共同患有某种疾病。使身体丧失耐力,变得虚弱和易疲的病症有很多种,但结合种种情况,我得到的结论是哮喘病。
第一,这个病症的产生与烟有很大的关系。方才,柳先生在一旁抽烟时,池木先生在一旁抱着臂。池木先生和柳先生相交多年,自己抽烟的时候肯定会想到这位烟友,就算是烟盒中只剩一支,也会在礼节的考虑下先让给这个人或者自己也干脆放弃。所以,这支烟定然不会来自他们两人,而是来自剩下的人中唯一有可能的,龟松家的主妇。换言之,这名主妇同样有烟瘾。再联想到那个错车点丢弃无数的烟头,只能说明这家的大人对烟的依赖性非常严重。吸烟过多,肺部疾病是不可避免的。这便是哮喘的判断来由之一。
第二,是这位主妇匆忙喝止自己儿女的行为。正常来看,我问的问题都是平常之极的,不至于让人产生戒备心理。但这位主妇甫一见面便如临大敌,自然已经让我有所注意。我看似提问的是正常的问题,实际上我也在进行诱导——问一些让他们必须用一长串语句来回答的问题。果然,这位主妇发觉这一点后,立即打断了我的询问。换言之,这一家的寡言少语也同样是刻意形成的,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隐藏某种事实——哮喘患者在说话中的呼吸很难掌控,一旦情绪波动稍大,又是在长句中的话,很容易出现上气不接下气的症状。方才,这位主妇自己,在使用长句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症状——一句话没说完,就要咳嗽几声。这种全家患病的现象只有两种可能——传染或遗传。如果是传染病,他们会有意避免和我们的接触;但他们的交谈尚属自然,没有刻意对接触的提防,龟松家的主妇尚且递了一根自己的烟给柳先生。这便可以说明,这个家族有着遗传病史。
第三,则是他们一系列的谋划所共同指向的事实。无来由地,在柳先生有过响应之后还不断要求提高收购价,这种不知足的行为只能说明所谋者大。在“遗传病史”的推断成立后,龟松家的几种行动:大人们不知疲倦地劳作,扩大茶田面积的计划,不断提出增加收购价的请求,小孩子受到刻意有限制的教育。综合起来,便是龟松家的大人们有意向孩子隐瞒了一些东西。他们打的是两手打算:一方面,自己拼力劳作,为孩子们留下尽可能容易打理的广大茶园和本钱;另一方面,不让他们接触太多知识,甚至连正常学龄都不予保证。为的自然是让他们尽快进入一个“茶农”的角色。
然而,这就是上上策吗?龟松家的两个大人这样做,无异于是透支自己的生命。虽说“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但这种以过度自我牺牲为前提的“长远之计”,实在是太过井蛙观天了。如果让龟松家拥有城市人的视角,他们还会这样,靠提前让自己油尽灯枯来换取子女们的成长吗?
池木先生在我这一句话后忽然面色变得凝重。他阻止了我正要将解释说下去的话势,转而大声道:“嘉茂小姐,请你把你的判断用汉语转述给柳先生,行吗?”
“应该……可以吧。怎么了吗?”我被他突然的大声弄得不明所以。但是,我还是听从了他的指示,用汉语将我方才的结论和思考过程转述给了柳先生。
【嘉茂小姐,你是认真的吗?】听完我的话,柳先生原本因暴露在日晒下而耷拉、松垮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是的。根据之前的种种现象,我认为这就是可能性最大的解释。】
【那么我们回去吧。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另外,再提高一些他们的收购价,还麻烦池木老兄回去帮我转告给我请来的帮手们。】
【没问题。】说着,柳先生向我们招了招手,让我们回到卡车的后座上。而池木先生则坐上了驾驶座,看来返程的路是由他来负责的。但我终究是认为,他们这样不发一语地离开着实对龟松家少了一个交代。于是我走上前,悄悄地向龟松家的主妇说了一句话:
“请相信帮助你们找到它的人们吧。”
然后,我将从错车点捡到的那枚刻有“KAMEMATU”的婚戒,放在了龟松家主妇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