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也都有不愿为人所知的故事。被人窥破了隐事,往往便会在心下生出怨恨和恚怒。这些负面的情绪郁结在心中,以至于被窥破的人往往会对窥破自己的人产生不理智的行为。比如说,唐土有位曾经权倾一时的女性政治人物,她在年轻时出入浮华世界,在进入政界后便将之视为阴私,于是擅用自己的权力,迫害了许多知情者。这位政治人物最后当然没落了什么好下场,可见负面情绪的郁结终究只能带来恶果。然而,唐土也有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俗话,在盛怒之下的当局者,决然不会有如我方才这般置身事外高谈阔论的雅兴。
近来,我在为柳先生解决一起因为铁路决定废线,而使他的产品外销受到影响的事件。目前的解决思路是由我们出面,邀请生活在铁路站点——下妻白水湖周边的村民们一起加入请愿的行列。到目前为止,我们拜访了几家人,虽然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可获得支持的模式着实令人不敢恭维——这些人起初都对请愿的事情反应冷漠,直至我在他们的对话中发现了他们目前正为之犯愁的生计问题,加上柳先生和同行的池木先生因势利导,方才加入到这个计划中来。但是,他们的情感中,给予帮助的是柳先生,而在一边神言诡语的我,却因为“窥破了他们的心事”而不受待见。
这一天,我正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茶屋“涟”,开始我们劝说第四家目标的计划,但直到我自己走进茶屋里,都没见到千鸟家或是池木先生出来迎接我。相反,连原本预定留在白水湖的柳先生都来到了这边。现在,这些事件相关者都聚集在茶屋深处的静室里。认识我的茶屋工作者将我引到了那里,我看到的是清一色面色凝重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
“嘉茂小姐,你看看这些东西。”池木先生说着,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物事。我看到的是一个被拆下来的门把手,上面插着一截钥匙;周围还有几个拆下来散落的合页。一大块刺眼的木板倚靠在静室的墙壁上,细看便是一个拆去了一切金属部件的门。门上还用刺眼的颜色写着“告彼外女,勿揽余事”的字样。
【今早,我家的门被人用胶水暗算了,只好把整个门一并拆下来。然后便发现,这门外侧还写着这样一排字,显然是针对嘉茂小姐你了。】
虽然我的作为在这个社会的氛围下的确不受人待见,可暗地里对别人家使用下作手段暗算的可就更加令人不齿了。但毕竟我在明敌在暗,柳先生他们面色凝重的理由我也自然清楚。不出我所料,在认为我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状况后,池木先生难为情地对我说道:“此次事件,是我们把嘉茂小姐牵了进来,现在却让你受到了威胁。你的思维和智力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但我们不得不非常抱歉地中止我们的合作。”
“可是,这是朝向柳先生的威胁吧?就算内容是针对我的,但受到损失的是柳先生,为此感到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显然,嘉茂小姐过去两天在白水湖的行踪和所作所为已经在村里传开,以我所见,嘉茂小姐的形象便是‘柳先生找来搜集把柄的狡诈策士’。剩下我们还需要接触的人中,有人不希望面对这样的嘉茂小姐,于是便采取了这种威胁手段。”
“这样说来,这个人难道就是来自我们要去拜访的第四户人家吗?”
“我们方才就是在讨论这个问题。也不一定就是第四户人家,还有可能是同样在我们预定中的其他人。在白水湖的这些人家里,也有实际上算不上什么话语人物,却怀有‘自己是本地排得上号的’错觉,这样的人也可能对柳先生家实施暗算。”
“也就是说,备选项还有很多?”
“是的。无法确定是哪一家人,甚至是我们去过的那三家也有可能。”
我没有继续回答池木先生的问话,转而望向了那块被拆去了一切金属部件的空门板。由于要打开它,所以拆下了门锁;又由于要运输,而拆下了合页。现在它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透过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到内部已然因潮湿而发黑的木质。它算不上什么高档产品,就连外面的油漆层也显出些许的斑驳。再细看“勿惹闲事”的警告,站在无危险之虞的地方观察针对我的信息,我竟尔也换上了些许欣赏的视角。
“这几个字倒是写的不错啊。说起来,龟松家的两个孩子长得那么高,却没接受什么教育吧?”
“是啊,山里面的孩子要上学,难免比城市里多些交通困难。”
“世代在白水湖畔种茶的人们,闭塞的环境使他们得到教育的难度大了许多,文化程度的期望也相应得调低一些。然而,这扇门上的字依然让我觉得有相当功底。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必然要受过相应的练习。池木先生,您曾经提到过白水湖的居民们彼此互通声气,相互间情报的掌握远比城市的邻居为多。那么,柳先生有没有在平日里掌握到相应的情报呢?比如某一家的人是人群中的博学者,某一家有人走出山里去了知名高校,某一家有人写得一手好字……这样的信息呢?”
池木先生把我的话传译给了柳先生。他在客座上想了一阵,摇了摇头:【没有,我来这里这些年,并没有这样的传闻。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只在乎茶叶行情上的事情,对这个方面没有留意吧。】
“嗯。那从这一手字里我们暂时无法断定具体出自何人手下。但是,它是一种偷偷摸摸进行恐吓的鬼蜮伎俩,柳先生家可是有家人在看守的。我们去过几次柳先生家,知道这扇门是他家住宅的门,而非谁都可以正常经过的院子外墙门。要在夜深人静时潜进柳先生家,一边提防可能发觉的柳家人一边暗算,再在天亮前溜走,应当是对这一带非常熟悉的人。”
柳先生家虽然没有安装监控,但执勤人员还是有保障的。按柳先生的安排,每天熄灯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每天早晨五点就会有人出来打扫庭院或制茶,因此,留给恐吓者的时间只有六个小时。如果是从外地驱车往返,在外面的路上容易留下痕迹不说,内部构造都摸不清楚,又要怎样精确地把胶水注入锁孔里呢?若是这个人在白水湖当地拥有提供歇宿的帮手,那也说明白水湖必然存在一名知晓端倪的元凶。
“既然可以归结为本地人,那么相应地,用于实施暗算的工具,胶水、刷子、油漆桶、油漆,以及装载这些的摩托或小卡车也是必要的。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这些来推断他的身份呢?比如说,胶水的味道可以判断出它的品牌,而这一带只有一家人有这种胶水;又或者油漆是某一家的秘制等等。”
这回,池木先生、柳先生和千鸟父女都陷入了沉思。因为胶水,锁只能整个拆卸下来,内部结构还没有破拆,无法确认胶水的信息。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了油漆上。在黑红的门漆上,黄黑色的油漆隐约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现在离事件发生还不算久,用小刀轻轻刮着油漆的浓厚区域,依然能削下未完全凝固的半凝体。
“宝石山涂料。说实话,这严格来说不是油漆,而是做艺术墙壁时使用的有色涂料。宝石山涂料里有便颜色、味道、凝固时间和这里的都对得上的一款。”常磐先生忽然站出来充当了“博物通”的角色。“我们这里装修的时候使用的就是这种涂料,当时浓烈的异味就和现在这股异味如出一辙。不过这种涂料使用面积实在太广,除了他、我们店里,会使用它的地方也着实不少。”
再试想一下,高墙大院中,要翻进去写几个字终归不是那么容易吧。如果是按照笨拙的方法,就是先翻进围墙,然后从围墙的低矮处将涂料桶接应进来,涂画出恐吓信息后,再一步步倒退回去。这样做的话,由于颜料桶的晃动和收工后刷子的摆动,定然会有颜料掉落在陆上。关于这个问题,我直接向柳先生问道:【在这之后,你和你的家人们有没有在院落里找到油漆的液滴呢?】
【没有,我们今早发现这些危险信号后,也在内部进行了排查。我们家并没有常磐先生说的这种宝石山涂料,也没有其他地方发现有这样的涂料。】
这样的话,执行恐吓的人是怎样不着痕迹地在院子里的门上写下东西呢?我突然有了一个设想:因为他要在门上写东西,所以他才必须翻过院墙来到内门,单是要暗算一个锁眼的话,外面的院门已经可以满足要求。也就是说,他的目的更多的是警告于我。至于他要怎样把涂料带进去,这在“意志强烈”的情况下就可以找到解释:他翻墙进去之后,带上的是专门的有盖瓶罐。
涂料的线索先到这里,接下来应该从字面寻找线索了。“告彼外女,勿揽余事”,为何一个恐吓还要说得这样文绉绉呢,生怕我会嫌“不要多管闲事”的表述太过粗俗。然而,这不就是一个可以切入的点吗?使用普通表达的不一定是普通人,但不使用普通表达的一定不是普通人。柳先生虽然没有听到这样的传闻,但他也说了,自己醉心于茶叶一道上的业务,对其他方面的信息可能只是云烟过耳,而恐吓实施者又只能在白水湖村内落脚。这个人只能是白水湖村庄中一个,并且他接受了教育,还有一段自己非常在意,不能告诉别人的故事。只有满足这些条件,他才会在我仅仅露面两天,接触了三户人家(其中两家还不怎么与旁人接触)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做出这般手段。
【柳先生,白水湖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我只能说,符合嘉茂小姐这个描述的人,有过。】
【有过?】
【因为,我脑海中出现的这个人已经搬离了这个地方。】
柳先生说,他心目中的这个人是一位十几年前住在这里的茶农,他的姓氏是鸟居,平日里说话给人的感觉便是文绉绉,学究一般的印象。然而,他虽然世代种茶,却在十几年前举家搬到了下妻城里,从此也没再回过白水湖畔的村里。至于他的茶田,也作价处理给了其他茶农。在柳先生印象中,平日里的鸟居也有些神神叨叨,对某些话题有讳莫如深的感觉。
【虽然一切都符合,但,他到底是十几年前就搬走了,现在的白水湖对他几乎是一点瓜葛都谈不上。】
【如果说话文绉绉的人只有这么一个选项的话,我觉得,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为什么?”池木先生问。
“恐吓的句子中,特意强调了我是‘外人’。对于白水湖这个封闭的区域来说,除了那十几户人家外的人都应该被算作外人,难道,这个村子里有什么排外的内部自治组织吗?显然没有。这样来看,‘外’只能是表明恐吓者的心理。他认为,只有土生土长,知晓白水湖内部根由的人才有资格对现在的局势发表见解,所以才在恐吓词中用了这个‘外’字。”
“可是,他自己不也早就搬出去了吗?”
“他的确居住在外面,可是,柳先生说,他处理掉的仅仅是他的茶田,而他世居的住宅呢?柳先生并没有提到。有句俗话叫‘搬走的房子搬不走的人’,就算这栋房子十几年没有人打理已成荒宅,但它依然是鸟居将自己算作‘内部人士’的心理据点。而且,在物理上,它也是鸟居前来这里进行恐吓时所使用的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