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常磐先生和千鸟同学望着摆在自家静室里的粗重物件道。
“我让老柳先把这些东西搬回去吧。嘉茂小姐虽然肯定实施恐吓的就是鸟居家的人,但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这一晚在山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从那座山里走了。”
我在明,敌在暗,这种感觉在着实令人十分不自在的同时,也令我在心底催生出“定要将这人的隐私揪出来”的竞争意识。另一方面,我对鸟居家“不惜事前作出涉嫌非法的威吓举动,也要阻止我继续在白水湖一带活动”的理由也非常好奇。于是,我试着提议道:“就算人去屋空,我们去看一看鸟居家留在白水湖的旧宅也可以找到线索吧。”
于是,在也有此意的柳先生的赞成下,我们不以游说村民为目的地再次来到了白水湖。柳先生家已经联系了下妻的建筑事务所换上了新的住宅门,始脱“穿堂入户”之困。
鸟居家的荒居位于白水湖十几户人家聚居区的一角,因为无人打理,擅长攀援的藤蔓植物早已占据了某几面墙的大半,在其他棱瓦光鲜的住房的对比下显得十分瞩目。院落里可以见到一些新近有人活动的痕迹:堆积的灰尘从中被清出一条行走的道路,大门下的落叶被活动的门扇推出了一个扇形,院门已然锈蚀的锁枢下脱落片片铁锈,周围的泥土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车辙印。更有说服力的是,常磐先生走近院门时,便点了点头,向周围同来的我们确认道:“就是这股涂料味,宝石山的涂料特有的浓烈异味,错不了。”
尽管实施恐吓时带去的只是一小瓶涂料,但购买时终究要以大包装携带,看来鸟居已经将不再使用的涂料弃置在了这里。我们拉开胡乱挂上的锁枢,沿着二轮机动车的车辙印来到了一扇门前。这并不是这座荒居的住宅正门,而像是存放粗笨工具的杂物间。眼见得即将目睹这一秘密的线索,连向以擅静自居的我都有些跃跃欲试。
这扇门的铁将军也同样没有把牢。但我们方一推开门,里面的味道便将我和千鸟同学冲得退在一旁——这是浓烈的酒味,而我们的年龄与身份是不应该接触这种饮品的。进屋的三位成年大人张头探脑地望了一圈,出来摇了摇头道:“里面没什么东西,倒是有几个更不想让你们看到的东西。”
比酒精还不愿意让我们看到的,也就是从酒这条线索引申下去的社会阴暗面的东西吧。于是我向他们道:“是药盒子还是注射器呢?”
“注射器……看来就算我们不说,嘉茂小姐也猜到了啊。”池木先生摇了摇头,回进屋里,然后用地上的枯枝当做筷子,夹了一支一次性注射器带出到外面。“我猜,鸟居家之所以如此疑神疑鬼,恐怕就是这个原因了。”
普通人家并不会使用许多的一次性注射器,随意丢弃在地上更是不可思议。这里出现注射器,在我们的认知中,这便代表着这里的使用者有药物依存症,而药品甚至仅仅是“神经药物”的隐语。然而,如果这就是鸟居家的隐事的话,他们会因此而未雨绸缪地事先恐吓,难道会留下轻易让人想到个中关节的注射器吗?势必不是。
然而这里的确出现了注射器。精神药物是破坏人的认知与神智的,在需要谨慎小心的恐吓行动前,特意跑去荒宅使用精神药物未免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结合开门时闻到的那股酒味,我更愿意相信,鸟居家的人在昨天恐吓之前,喝了点酒来为自己压惊壮胆——一个注射器可以长期停留在这破旧的仓库,但酒味可就没这个本事了,它在几天后就会自行消散。
于是,我们还可以做些进一步的思考:这里虽然有酒味,却没有空的酒瓶。恐吓者将剩下不用的涂料丢在这里,却将酒瓶带出去了。乡村可没有什么回收空酒瓶的地方,将酒瓶整理好,找个时间专门送去城市的回收站的,对乡下人显得“文明程度”过了分的行为更是不用指望。在这些情报综合之后,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个设想——鸟居家的秘密,并不是他们自己家中有人沉迷于这些阴暗面,而是他将这座荒置十余年的住所提供出来,作为容留某些人纵情于酒精和药物的场所。但是,这可能吗?虽说茶农们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相对整个社会来说,白水湖是一个封闭的小村落,连巡逻警都不存在。每家每户也都有独立的住宅。就算住在城里的鸟居是白水湖内某些人的药物与酒精的提供者,但这些瘾君子们也完全可以在自己家中纵欲,何必要掩耳盗铃地前往荒居呢。
“这支注射器并不是用来注射药物的。”跳出这个条框,思维视野顿时会开阔许多。“我们不妨再去主屋看一看。八月的盛夏天气,常年不通风的小仓库,气温远比大房间要高。他在行动前,躲在小房间里喝了些酒,但他为什么不在大房间里,或者干脆就在院子里喝呢?这两种方式,都比闷在仓库里要凉爽许多吧。”
“原来如此,主屋里肯定是存在某些过往,所以身为原屋主的他不愿意进主屋吧。”
“是的。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小心一些,说不定里面有些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东西呢。”在劝余人做好心理准备后,池木先生模仿电视节目里的警探,背靠门板,然后猛力往后发力。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扇门因为长年的锈蚀也没有紧锁,他瞬间就被自己的发力压进了门内。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对应准备,但门扇猛地撞上房墙,振起的灰尘还是让他不停地喷嚏。
“这也不过是一户普通的人家啊。”在提心吊胆地搜索过房屋之后,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所有人都不愿见到”的惨象,这里只不过是一间生活设施已被搬空,只留下粗笨的物件,并且积了无数的灰。
“这个和间,似乎可以看出一些东西来呢。”我指着壁龛的布局说道。在和式建筑风格中,壁龛的位置往往摆放供品或是简单的插花。这里,壁龛的厨斗上方是一片米黄色墙纸,稍高处有一条横向的灰迹。这便是摆放某人遗像的最明显痕迹了。
再看住房中辨别住人数目的痕迹。在碗筷、桌椅、床褥等等容易计数的东西都已撤去的情况下,原本应该从无法改变的房间数量、之前放置床褥的位置地板上灰尘明显的多寡分界来判断。然而,和式陈设的房间便在于,榻榻米撤走之后,灰尘的多寡并不代表床褥的位置。但是,这里终归是有能够判断出陈设的,无法撤走的东西——插座。
插座分为许多种。一是专门设置在一些位置,供特定电器使用的插座,这些插座一方面可以通过位置判断用途,比如居室墙壁中上方的空调插座、厨房低矮处的冰箱插座等等。这些插座由于长期供专门电器使用,而电器是最后才撤走的,所以插座周围的灰迹是有明显痕迹的。比如一个三角形或一个圆形。
二是设置在床边的插座。和式房间的插座对整体风格比较破坏,所以设置的量是能省则省。十几年前手机依赖尚未产生,这种插座是供台灯、收音机、剃须刀等需要经常切换使用的小型电器使用的。因为数量设置得少,必须经常切换使用,手部便不可避免地会长期接触插座的白塑料面板,而手上是有油脂的,久而久之,便会在白塑料面板上留下痕迹。找出这些面板,或周围的墙体上有黄褐色油斑的插座,便能判断出哪些插座经常被使用。
“观察的结果,这一栋住房应该是三到四个人在居住。”在观察之后,我们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栋三居室的布局,二楼根本没有装修,似乎被用于茶叶的储存。除了客厅,有油斑的插座存在于两个坐北朝南向阳的房间,第三个北边房间的插座还显得很新。两个有人居住的房间都是双人房的大小,所以便定在了四人。而考虑到后厅和间中摆放的遗像,这个数据因之被调整成了三到四人。
逝去的人是谁呢?摆放在所有人都要使用的后厅和间,说明是这座房子原本主人中最长的一辈。这样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屋中住着一对老夫妻,加上子女和媳婿,遗像来自老夫妻的长辈;一种是鳏居或寡居的老辈,接受子女媳婿的供养,遗像是老辈的配偶。要在这种情况下做出判断,线索就必须从这里来寻找——必须增设的老年向家具。
在这样自给自足的家庭中,必须有一套完整的生活设施应对各种情况。若是有两位老年人生活,比起一位老人,必须增添的是什么呢?结合和式风格的家装,答案便是鞋柜。和式的鞋柜设计在玄关处,并且是可以后期任意增加和撤除的简易堆叠设计。同样的,由于老年人弯腰不便,老年鞋柜的设计又有所不同——这些特制鞋柜是刻意从一个高度开始堆叠的,大约有座椅高,就算底部的普通鞋柜没有摞到这个高度,特制鞋柜也会依然从这个高度堆叠。由于鞋柜的灵活可拆卸,同样会在无法拆卸的玄关上留下明显浓淡有别的灰迹。调查这个痕迹,便能确定可拆卸的特制鞋柜到底有多少。我们得到的答案是,这里只有一位老人居住。
接下来,这位老人是鳏居还是寡居呢?这个问题则要从床位的摆放寻找答案。在科学的观点中,床位摆放为顺应地磁流动的南北向是有利于睡眠的。然而,在迷信观点中,女性头北脚南而睡的“北枕”是非常忌讳的。有居住痕迹的两个房间都是向南的,那么,床位的摆放定然是床头靠北墙,而脚朝向南面。如果这是一位乡间的老年女性,势必受到江户和明治时期残留的迷信影响,定然不会接受自己“北枕”的事实,尽管这在科学上是正确的。所以,这位老人是一位鳏居的男性,遗像是他的配偶。
推断到这里,一个疑问便产生了。这样一位老年人,可能是我们要找的恐吓者吗?他的行动迟缓,需要用特制鞋柜才能拿到鞋子,这样的老年人有胆量趁夜翻过柳先生家的院墙,这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翻过院墙的应该是这一家尚在中年的子辈。然而,这个注射器又要怎么解释呢?
如果加上酒精的气味的话,或许就有了解释:注射器里并不是药品,而是纯粹的酒精。换言之,这是一种令人失去行动力的工具。
“鸟居家的人在家里的一位长辈去世后,产生了意见争执:年轻的小辈不再愿意一辈子在山里种茶,他们想走出去,然而老辈并不同意。于是,小辈采用了先斩后奏的计策:老辈因为失去了伴侣,变得纵情于酒精,小辈便也逢迎这个势头,借着某个由头豪饮一气,将他灌醉,然后将他径直搬出了这栋老宅,带去了城里。为了让他在途中少些口舌,还用了注射器将更多的酒精打入他的血液。待到他醒来,自己已不认得回家的路,小辈更是不断将老宅中的设施拆下带去新居,使那里更加难以居住,这根注射器或许便是在当时充当这一用途的。”在观看过这座无人居住的旧宅的点点滴滴之后,我说出了我的结论。
“为什么他还是不愿进老宅呢?”
“或许就是因为恐吓者本身是对老宅充满厌恶的吧。”
“可这和他阻挠我们的行动有什么关系啊?”池木先生甫一出口,我和千鸟父女看向他的目光便已让他明白了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便是在逆着鸟居家小辈的思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