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在的观念中,世界有了科学,足以解释绝大多数的现象与事物。古人在科学水平未到的时候用以阐释的信仰力,在今天也不再能赢得信仰。我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有一位自称是灵能力者的女性,因为在步入科学时代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不信任,而选择了自寻短见。时至今日,以阴阳学为家传的嘉茂家,它的子女们也不再唯占卜为信,同样成了科学世界的住人。
然而,我们可以因为科学,就完全忽视信仰世界的遗产吗?因为传承,活在科学世界的人们依然与信仰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世界上依然有少数信仰坚定的人,依然用信仰指导着自己的行动。但是,有信仰与无信仰的两代人间的鸿沟也甚为巨大,导致双方的认知不时会出现难以弥合的差距。
现下,有一个接受了科学世界的莽夫,鸟居家的年轻人,正因为一个矛盾而苦恼:一方面,他想为自己鳏居的老父亲尽孝;另一方面,因为自己主科学,而老父主信仰,这一对父子间竟难以理解互相的做法,以至于他的父亲始终没法从他的行动中感受到“尽孝”带来的慰藉。这时候,市政厅将要对白水湖铁路进行改修的通知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这里,是他们家的祖坟所在,在乘着工业浪潮兴修铁路时,就将这里的土地进行了翻动,葬在这里的,鸟居老父的老伴的墓址已然不可辨寻。
在这时,鸟居家两代人的意见出现了裂痕:老父情绪激动,因为铁路撤除后,环境变得与周围一致,那就永远无法找到墓址;而他的子辈则希望早日动工,因为他处在早年丧母又缺乏教育的环境下长大,仅有“迫切尽孝”的朴素意识,却没有“怎样尽孝才能让老父满意”的思考。点醒他这一点后,接下来的任务,需要的便是我作为传承阴阳学的嘉茂家之女,所继承的信仰世界的力量。
鸟居家粗莽的年轻人将我们带向铁路的一处。由于接下来极有可能要做些刨土、挖掘的工作,我们也从柳先生家带出了一些工具,丢在鸟居开来的轻卡车上。“每年老爹都会来这里一两次,但他始终就是找不到。我也只能带你到这里了。”
这就够了。一个深受风水思想影响的家族,在挑拣祖坟墓址时一定会有阴阳师来为之卜居。当年,白水湖畔还算兴旺,阴阳师在这里出没亦不为怪。然而,铁路的修建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沿线附近的地势,鸟居老父的担心便在于此:修建已经是一次改变,倘若有了撤除的第二次改变,那么这附近的所有地形地貌都将不复原样。
现在,草率修建的铁路沿着笔直的线条从这一带穿过。旧时代的铁路,下面要垫碎石加高地基,再铺上枕木,最后才是铁轨。这三层铺设物令铁路范围下的土质地层更加无迹可寻。不过,墓址选在这里自有其道理,就算修铁路改变了地势,也能通过风水上的理据倒推出来。
我们首先面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祖坟总是依山势而建的。但现在修建的铁路是平坦的一片,说明修建时显然铲平了山丘。当时修建铁路是很草率的,肯动用人力铲平一座山,在机械不发达的当时,便旁证了鸟居祖坟所依靠的并不算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势”,充其量是一个陡一些的小坡或顶多算是个山包。
“这种小山在几十年前被铲平,现在,被铲平的平面上早就长出了杂草。但是,新平面上的草和长在暴露在外几十上百年的地表上的草是有差异的,那就是草质的差异。过了几十年,水循环的涵养以及枯草化肥的程度彼此已经相近,但新地表的地下,野草消耗的金属元素远不及旧有地表严重。换言之,旧地表已经形成了营养平衡,而新地表的肥力大于野草的消耗,此时新地表上,野草的长势要比旧地表好。至于如何鉴定,我们不妨在这一带选几个点,掘出草根来观看。确定根系发达的草大致的范围,然后,我们就能确定山包到底在哪里了。”
于是,我们分头从卡车上拿下锄头镐头,开始刨出草根。通过比较,确定了山包大致是被铁路横穿而过的一个不规则形状。它的高度又有多少呢?这就要通过阳光投射的面积来计算了。阳光因为山包的阻挡,将会形成一个固定的阴影区。这片区域的特征是面积非常小,但拥有陈年的地表和未被过度消耗的土壤肥力(缺少阳光,就算是野草也无法保持和临近的同类相当的长势)。这里的野草,特点是根系发达而出土极短。这里是北半球的中纬度,每日的阳光照射方向总归是从东南到西南。在确定这块山包的大致范围后,搜索它的北边,便容易找到一块月牙形的,符合这一要求的区域。下妻的地理纬度可以查知,根据时令变化,可以算出今天太阳直射点的纬度。现在是夏季,阳光直射北半球,那么应该用下妻的纬度减去直射点的纬度,再用90°减去这个差值,所得的便是这一天的正午太阳高度角。接下来,量出月牙形区域最宽的宽度,运用三角函数,便可以估算出原有的山包高度。在便携的计算工具的帮助下,我们算出这座山包原来的高度大约有三米多。
“山包有三米高,足够作为祖坟的倚靠之势了。但在过去,我们实行土葬,每个逝者都要开辟一块地来入土,而鸟居家老人的愿望是找到老伴的墓址。接下来,就要看风水学的力量了。”
一块山包能够容纳的逝者终归有限,最适合的“聚气之所”无疑是给祖坟中辈分最长的人。其他逝者则依照辈分和亲疏,以就下和拱卫的形状依次挑选墓址。我掏出罗盘,将重垂线对准一个半向阳的,旧地表凸出的点——这是山包的凹陷之处,也是风水学上整个山包的最旺之所,测定吉凶方位之后,心下默默盘算了一番。
随后,我拿出几张符纸,用树枝刺透插在地上。然后用从池木先生那里拿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符纸。待纸灰烧净散尽后,我微闭着眼,用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口气对鸟居家的莽夫道:
“这座祖坟中,长眠着鸟居家四代九座的先人。我们要找的是辈分最小的唯一一人,她逝世的时候约略是二十五岁,那时,眼前的你方才出生不久。下葬的位置,是这里。”我将罗盘上的重垂线拆下,然后手放低,让铅垂落在地面的某个点上。
“你怎么……确定的?还有,你怎么知道的?”为了让那个莽夫相信我的话,我自然要多增补一些他能够确认,并且确认“并没有告诉过我们”的事实。在一部分事实得到印证后,另一部分他无法印证正误的话也有了足够的分量。
“倘若你愿意相信信仰世界的力量,你只要延请一位现代的风水师,他也能在这里得出和我同样的结论。原来的山包是三米多高,最适合的墓址‘龙穴’坐落在西南角,那里是未申之地。那么,按照风水学惯用的规律以左为尊,向午为第二代,向酉为第三代,我们要找的第四代自然是向巳了。按照‘坐吉向吉’的原则,墓址坐巳,坐位之吉在戌。定下坐位和向位吉凶的又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和寿数,当时的结果是一岁、十三、廿五……的类推。结合铁路修建的年代,我便可以推知逝者的具体年龄。至于准确的位置,我不妨将我在心里的盘算在各位的眼界下再演示一遍。”
我手持罗盘,脚下步罡踏斗,进星宫,退五黄,口中还不时念念有词。煞有介事的模样虽然没有让我的同行者们产生什么误会,但足以唬住那位莽夫。
“现在,你所需要的墓址已经确定,接下来要怎么办完全听凭你的自愿。你可以尝试挖掘出遗骨,不过我认为时隔多年,骨殖也早该朽烂。你也可以在这里做下一个标记,带着你的父亲来凭吊一番。你还可以从这里带去一些土壤,去你居住的地方立一座衣冠冢。接下来,你应该决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鸟居家的莽夫默然无言,对着这个窀穴挥起了镐头。见到这里,柳先生也准备上前协助,但池木先生伸手拦住了他,而我则摇了摇头。以这个人的性子,掘土到什么程度,非得由他自己来把控不可。好在这位莽夫的脑筋绕不出多少回路,但力气还有的是。在一旁观看的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偷偷地拉扯着。转过头来,只见千鸟同学正向我挤眉弄眼。她是了解我性格的人,这套伪装占卜的把戏并不能骗过她。现在,她正为不明其中原委而心痒难搔。我只好和她回到等候的汽车旁,从袖中再拿出一张符纸递给她道:“闻一闻,里面是什么化学药剂呢?”
“唔……一股酒味?”
“是的。这是我们阴阳家的小伎俩,这些特殊的符纸各有各的用途,这次便是用‘寻龙’的一种。寻龙就是‘墓穴定位’的隐语。符纸上的药水是酒精加烧碱,大型哺乳动物死后,经过生物分解释放出磷化氢,这种气体容易自燃,也是鬼火的原因。而酒精和烧碱就是为了检测土壤中的成分。我将符纸点燃后,倘若地底有磷化氢,燃烧的火焰会在正常的黄色外面套上一层淡蓝色。我插下符纸的地点是我先一步盘算出的几个选项之一,由于这位逝者是埋葬得最晚的一代,所以,通过确定蓝色火焰的多寡,我便确定了这个最终的位置。”
“那之前又是怎样确定地点的呢?”
“这次再给你看看我挂在罗盘上的铅垂,你看出它的玄机来了吗?”
“哦,它是透明的呢,好像里面还有液体。我刚才看嘉茂同学演示,还以为是嘉茂同学从女生角度对占卜工具做了些装饰呢。”
“从野草生长的精细角度判断出最首要的‘龙穴’,这是地理而非风水。接下来,我用罗盘测出角度,每转身三十度测量一次地相。所谓地相,就是土质的厚实和疏松对底层的压力影响。陆续有人葬在这座山包之中,山包也历次经过“掏出墓穴—放入棺椁—填土为安”的过程。这种行为会改变上层土壤的密度,进而对底层的压力产生影响。封装在铅垂里的液体是染色的磁流体,也就是有磁力的液体。它们能够根据地磁的强弱产生不同的流速,土壤密度较小,地磁强度就会大。按照传统的丧葬观念,一辈之间的坐向至少要相差三十度,所以我每隔三十度做一次探测,寻找因为频繁松动土壤而造成的磁流畸高点。”
“那二十五岁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探准了丧葬地,罗盘就能测出坐向。因为他们是按照传统风水理论,凭借生辰八字择址的,我自然也能根据坐向,用传统理论倒推出八字,这倒不是什么玄乎的知识。”
虽然我使用的依然是仰仗科学世界教授给我的原理,但终究有那些信仰世界的因子,我才能将它编为一段足以搬上台面的故事。现在是科学世界不假,但我的观点一直坚持:决不能人为地加速信仰世界的消亡。信仰,就像一根冰锥,它在阳光下会慢慢消融。但若是用手焐热它想要加速融化,那只会冻伤自己的手。
屋外,鸟居家的莽夫似乎停下了镐头,而旁观的柳先生、池木先生等人已经回到了各自的车上。事先离场的千鸟同学急欲知道结果,慌忙向池木先生问道:“结果怎么样?”
“有这个人情在,他还能不答应吗?只不过,现在可有一件事麻烦了。”
“什么事?”
“那个好家伙丢在路上拦路的垃圾,不得我们去清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