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之中，正下着瓢泼大雨。
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亦或者灵魂脱离了躯壳，活动手指时所感觉到的某种阻滞感，仿佛自己正作为某个屏幕后面的人，操控着名为身体的傀儡。就连本该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变成了淡淡的不适感，而耳边传来的声音更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少女缓缓地爬起来，单薄的衣衫被雨滴打湿，紧密地贴合在身上，而黑色的眼睛里已经黯淡无光，只留下空洞的黑暗，失去神采。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虽然是经过严格锻炼的身体，却依然在湿漉漉的衣衫贴合下暴露出美好的曲线，而大雨中的她更显得柔弱无助，楚楚可怜。
只不过，此时此刻，目睹这幅美好光景的人，一个也没有，或者说，一个活人也没有。
少女眼前，不，是少女的视角中所展现的，是一望无际的墓碑，它们连成一片，上面刻着的字符蓝光莹莹，在雨水的冲刷下散着诡异的光。而成片的铁幕，则像是一堵铁灰色的墙，将少女与过去的世界完全分割开来。
前世的记忆，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清晰，因为那一次，这里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月城郊区，万灵碑谷。
无论身前是达官显贵，还是街头混迹的帮派成员，亦或者是追随家族的流浪者，最终的结局，都不过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这里，短短的一句话便道尽了身前所追逐的所有权力与财富。这里躺着的，是月城的传奇们。
记忆继续从思维的深处上涌，如浮木从海水里出现。这些信息都述说着同样的含义，同样的场景，也是同样的画面。
“你们，身处于深渊之中。”
深渊，什么是深渊？何为深渊？如果说过去的自己会将这些话斥为故弄玄虚者或者公司狗的谬论，那么现在，她才是真正明白了这个词汇的含义。
深，渊。她咀嚼着这个单词的发音，用英语，再用汉语，再用日语，将这个词汇颠来倒去地咀嚼，随即，她明白了他们的含义。
一旦明白了，世界在她的眼中就变样了。认知深渊的过程，是觉悟的过程，是常人难以理解，理智也无法触及的信仰之跃，一旦越过这条界线，便越过了日常生活的界限，而且是以时速一百八十码越过的。
她伸出右手平摊，感受着雨滴落上手掌的触感，但却没有丝毫感觉，那是因为护甲层，它们同皮肤紧密结合在一起，起到保护作用的同时，也隔绝了她身体同自然的接触。
就好像被锁在笼子里的鸟。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所见的只有黑暗，低沉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天色阴暗，没有星星。
她突然有了某种冲动，并且一旦出现便自动演化的越来越强烈，逐渐变得无法克制，她的眼神中开始出现了某样东西，某样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正在破茧而出。
“深夜驻留于此地，你是来缅怀他人的吗，小姑娘？”
说话的是墓园的看守，其实这里从未有过看守的职位，但这个老人却总是留守在这里，在这片坟地的旁边搭起了自己的小屋，也许，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只有这里是块被切割下来的时间。
林依雪没有说话，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看着她的眼神，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将打着的伞收起，与少女一起矗立在雨中，此时此刻，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一个醉心于恬淡生活，他们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却因为死亡有了一次命运安排的偶遇。
“我曾经读过一本古书，上面说，有五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自顾自地，老人开始了讲述，他似乎没有考虑身旁有没有听众，因为他并不需要倾听。老人本身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也许触景生情，他才会进行这样的讲述。
“我这个老头子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但是一生里总还是有那么几件无法忘怀的事情。有时我也会想，如果给了我时间倒流的能力，让我回到那个时候，我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想着这些事情，有时候，我也会彻夜难眠。
“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一些事情似乎已经不再成为无法忘怀的事，它们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以至于我无法区分它们同我之间的差异。如果是第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物质，那么第二种就是精神，这些经历塑造了我的精神，我所见的都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林依雪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但眼前这个老人所说的话语，又是多么符合自己的心境……又是与自己目前的处境多么相似……
“你似乎也是个被过去束缚住的人，对吗？我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这种眼神不是常人的，而是沉溺于自己仇恨之中的人。你是特别的，你，看到了深渊。”
也许这个老人只是不经意间使用的比喻，但这个单词的出现还是让她有了一丝触动，她再次抬头看向天空，雨点纷纷落下，这同样的雨，此刻正滴落在流井塔的顶端。在那里，公司的高层们还沉浸在自己权力的梦幻中，躺在无数血与骨铸成的王座上，谁能想到，此刻的郊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正想着将那座王座彻底毁坏呢。
在他们眼中，自己恐怕，什么都不是。
从始至终，这个老人只活在自己身上的过去中，他与自己的岁月相伴，品味着身上逝去的孤独，而这份孤独又反过来成为了他的朋友，他只是这么站在这里，就品味到了幸福，自己从未有过奢望的幸福。
林依雪拔出了背上，尚插在剑鞘中的断刃，她将这柄寄宿着星辰之力的利器平摊在手中，交了过去，递送到老人的手上。
这次，老人也沉默了，半响，他郑重地接下了少女递过来的武器，随机，他慢悠悠地开口：
“老头子我，曾经也是当过义体医生的，如果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就尽管提出来好了。”
少女点点头，然后蹲下身，在泥地中，用手指划出了自己所想到的第一句话。
“将这身牢笼去掉。”
老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当护甲终于被卸除，少女走出老人的小屋时，天色已经要破晓，而雨亦已止息，她披上老人所赠的褐色风衣，衣袍在清晨的微风中猎猎作响。
少女将断刃与过去遗留在了墓园，孑然一身走向新生与朝霞。
“我就是死神，我就是，世界的毁灭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