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潮水翻涌着，拍打出浊白浪花。
阴沉的铅云积攒着，压抑得令人窒息。
远望是水天相接，俯视是汪海无际，此外再无其它。
这里是属于海的世界，人类难以踏足的天地。
“Woo——”
“Woo——”
似亘古久远的巨兽们苏醒，波澜起伏的海面探出一只只背鳍，黑潮下骇人的阴影足以窥见真身的几分伟岸。
它们簇拥着、游动着、欢呼着，悠扬高远的咏声盖过潮声，响彻死寂的海域。
它们在庆贺归来的女王。
稚嫩雪白的裸足稳稳踏在巨兽光滑的脊背上，巨兽分明从海中探出，却没能让她沾染丁点水迹。
仿佛是为了回应它们的兴奋，清澈空灵的歌声响起。
尽管歌声的腔调与巨兽的咏声差距甚大；尽管歌声低弱得一道浪花足以遮盖；尽管歌声……出自一位酷似人类的少女。
可它仿佛蕴含着无穷魔力，浪潮为之平覆、咏声为之高昂。
以少女脚下的巨兽为中心，一只又一只巨兽在它周身游动，海水翻涌着形成千米大的漩涡。
许久，歌声停歇，巨兽们的欢呼随之落下，只有不时响起的咏声像是告知同伴自身的存在。
少女仰头望天，淡漠的瞳孔毫无情绪，族群为她欢呼也不曾令她动容，只是静静地仰望着一成不变的黑云。
湿潮腥臭的海风吹乱少女墨蓝色的发丝，露出对宽长的淡蓝耳朵，质感剔透，泛着晶莹的光泽，除此外她和人类少女再无区别了。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少女唇瓣微启，轻扬欢快的曲调突兀地响起。
“Woo————”
少女脚下的巨兽兴奋起来，硕大的尾鳍高高扬起，拍出冲天水浪。
“你知道吗？在我的故乡，这首歌是唱给亲友听的。”
少女仍愣愣地眺望天空，像是陷入了回忆，自言自语般开口讲述着。
“我们经常唱歌，也很喜欢唱歌，歌声对我们来说不止是一种传递感情的方式，也是一种仪式、一种信仰。”
“以前啊，大家聚在一起唱歌，有的是为亲友，有的是为爱人，更多的是为我——他们的女王。”
“哈哈。”
说到女王，少女轻笑出声，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许是想到开心的回忆。
“女王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呢，她统管海域、庇护族人、维持秩序，做的事要多累有多累。”
“而且女王不是站出来的，她是被选出来的，当出生时命中注定便是女王，保不准哪个倒霉家伙中了，不得不当一辈子劳碌命。”
“可是他们没有女王不行，女王不做也不行，成为女王后，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咯。”
“是不是很可悲呢？汐安？”
少女说完话，静静矗立着，墨蓝色的浓密长发随风飘荡，一如起伏的海面。
不过等了一会儿，回应少女的仅有巨兽的长咏和海浪的拍击声。
少女转过身，在离她十余米远处，同样静静矗立着一位尚且稚嫩的男生，明显是上学的年龄。
灰白色的雾气笼罩着他，面目若隐若现，脚下的巨兽脊背像被雾气传染，变得灰白，这一趋势还在不断扩张。
海水拍打到他的身上，却毫无阻碍地穿过去，仿佛他真的是一团雾气。
少女微微歪头，笑容轻柔：“这个状态对你伤害很大哦。”
汐安没有回答，灰白色的瞳孔注视着少女，不言不语。
“你回去吧，不要来拦我，况且……”
少女轻轻摇头，语气轻松地说：“你根本拦不住我。”
“会死。”汐安平静地开口。
少女背着手，踮下脚，收敛起笑容：“那是唯一的路，我必须要搏一搏。”
“我不会让你去。”
“那可由不得你。”
“原因。”
少女沉默了，眼眸微阖，神情不自觉地蒙上层阴霾。
“为了他们。”
少女张开双臂，遥遥指向游动的巨兽们：“我是他们的女王。”
“它们？”汐安的语气出现些许波动，又很快恢复如初：“它们没有神志。”
少女跪坐下来，轻抚巨兽漆黑宽阔的背部：“但我呼唤他们时，他们还是果断地听从我的指示。”
“没用。”
少女抚摸巨兽的小手逐渐攥成拳头：“他们没有放弃我，我凭什么放弃他们？”
少女站起身，蓝宝石般瑰丽澄澈的双眼满是坚定：“我可是他们的女王！”
“Woo————！！！”
“Woo————！！！”
“Woo————！！！”
话音刚落，如同感受到女王的意志，远超先前的激昂咏声震起层层浪涛。
巨兽跃出水面，带动万顷海水，重重地砸落，数十米高的浪花翻腾不休，整片海域被巨兽们搅得一团乱。
待到躁动消失，汐安依旧立在原地，只是他身上被海水打湿些许。
“利维坦。”汐安平淡道。
少女不语，汐安继续沉默着，直到海面发生地震般的波动，剧烈地颤动。
巨兽们不约而同地向少女脚下的巨兽靠拢，拱卫少女。
终于，伴随一声仿佛开天辟地的高吟声，漆黑如墨、无边无际的巨物自海底破水而出。
如果硬是形容人类面对它的情况，那就好比侥幸依附在落叶上的蚂蚁撞见人类从水下冒出一样。
向上、向左、向右看去，尽是一片漆黑，若世界尽头、遮天蔽日的巨墙，难以想象它的全貌究竟有多么宏伟。
许久许久，或许并没有很久，看到它时，时间与速度的概念模糊难清，心中仅存震撼。
它没入海中，如高耸山岳的滔天巨浪席卷而来，风在咆哮、海在怒号，这一幕好似神话中毁天灭地的大洪水来袭之时。
不知又过了多久，浪终于平息了，被巨浪卷飞的巨兽们缓缓游回，默不作声地保持着先前的队形。
少女笑笑，看向浑身湿透的汐安：“直面利维坦的能力也没有，你怎么拦我？”
汐安闭上眼，等他睁开时，周身灰白雾气再度浓郁，迅雷般冲向少女，十几米的距离转瞬即逝。
“真是执拗。”
少女摇摇头，很是失望，看着奔来的汐安，嘴角扯出道难看的笑容。
“和我一样傻。”
浑浊的海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活了过来，无数海水形成的触手自巨兽脊背边缘扑来，速度甚至快过汐安几分。
少女不闪不避，迎面冲去，娇小的身影与汐安拳脚相迎，拳腿相撞声接连不断，拉出道道残影，不过数息时间，两人就从巨兽中央打到巨兽尾部。
触手漫天盖地地扑来，碰上汐安身上的雾气却如同冰雪消融，不仅如此，就连少女身上沾染到雾气后，留下一处处灰白色斑痕。
局面似乎是汐安压制住了少女。
又一次拳拳相碰，少女忽地低声：“你远不如她。”
汐安没说话，只是当即拉开距离，而海面传来破水声，与先前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相同。
汐安看去，入眼的是一条条矫健的身影，它们短暂地滞留在空中，人身鱼尾，足有三米长，单看优美的流线型身材，无不诠释着美。
但它们不可能获得美的赞誉，漆黑的皮肤黯淡无光，杂乱的长发扭动着，深陷的面庞让人心中只有恐惧。
它们在空中颤抖，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肋骨外翻不断生长，编织出扭曲奇异的翅膀。
黑色的骨翅并没有让它们拥有飞行能力，它们只能在每次跃出水面拼命扇动骨翅，妖冶的长鸣接连不停，隐隐有几分大合唱的意味。
少女看向他们，浓密的发丝遮住白皙的小脸，瞧不见表情，语调平静道：“他们在鼓舞我。”
说完，她笑容明媚地问汐安：“是不是很丑陋？”
汐安默然，凝望着那群跃动不休的怪物，轻声道：“如果没有黑日。”
“是啊，如果没有黑日。”
少女来到边缘，伸手想抚摸，他们却纷纷避开少女，合唱也出现短暂的躁乱。
他们当然不是厌恶少女，仅存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不愿让女王触碰如今的自己。
少女一怔，呆呆地收回手，步伐踉跄地走了回去，一只手抹过眼角，挥洒出几颗莹白剔透的珠子，哭似地笑道：“哈，哈哈，黑日、黑日，黑日呀！”
少女捂住脸，似哭似笑地跪坐下，蜷缩成小小一团。
不过很快，少女站稳身形，深吸口气：“所以。”
娇小如她，在这黑云之下、黑潮之上，任由狂风劲吹、发丝乱舞，晶蓝的眸子仿佛在闪闪发亮。
“我一定要带他们回家！”
没有多余的交谈，没有丝毫的犹豫，更没有无意义的动作，汐安动了起来。
海水分明是普通的水，可在此刻旋转着直冲云霄，数道接天连地的龙卷好似咆哮的水龙，吼声震耳发聩，飓风卷起无数水滴，浓重的水雾弥漫传开。
少女面无表情地朝汐安张开手，面对将要冲至跟前的汐安，缓缓攥紧。
刹那间，滔天水柱凭空而生，来不及反应的汐安被高高冲起，周身的雾气终究没能扛住，散失殆尽。
在意识最后一刻，汐安看到乌云裂开一道缝隙，还有少女熟悉的容颜。
“小……海女。”
汐安唤出大家给她起的名字，想伸手在像以前那样揉揉她，却没能做到。
失去意识的汐安无力地垂下手，从上百米的高空极速下坠。
与汐安一同下坠的少女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蛋上，轻柔地笑了。
“在那里，好久没人这样喊我了，谢谢你们。”
少女打量几眼遍布灰白色斑痕的汐安，把他抱入怀中，望向始终乌云密布的天空。
“如果没有黑日，我们不会相遇，你们也不会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
少女没入海水前，最后窥见的是一轮漆黑妖异的太阳，恶兽张开的巨口般令人胆寒。
噗通！
两人坠入翻涌的海水中，杂音和光线当即消失，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对方的存在。
“没有黑日。”
少女又抱紧几分汐安，像是要在离别前牢牢记住他。
“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