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厄终究还是没有降临到巫女的身上。
梁木的下坠被一道凭空出现的烁金流光终止了,在灵榛惊异至极的目光中,那柄有着双翼天使纹饰的金色长戟仿佛有灵性般自动一压,将燃烧的重物推下她身后的楼梯口,在一层发出了沉闷的震裂声。
“是你?你怎么还留在这里,艾达!”
顺着那金戟的飞行轨迹看去,灵榛居然在火海的最深处发现了一道熟悉的金色身影。艾达的身上黑衣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右手握住了返回他身前的戟杆,再一劈,所产生的劲风压下了从旁冒出的火焰,不紧不慢地大步跨来,飘逸的金色长发失去了绳带的束缚,被火光点缀得有如神明。
“不,这个问题应该由我问你才对。”隔着老远大喊防止被火海淹没了声音,可是随着距离的靠近,灵榛注意到金发青年的脸色阴沉无比,“十分钟前,你不是已经到花园里去了吗?”
“我……”
白裙少女才想回答,但觉脚下忽地一沉。
吱嘎乱响中,二层的楼板显然已到了支撑的临界点,而意识到这点的灵榛脸色愈发苍白,直到身旁的金色的长戟一划,再度斩断了一架从天花板上的大窟窿中降下的木柜残骸,冲来的艾达按住了巫女的肩膀,纤细洁白的双手扣得紧紧的。
“看着我的眼睛,”不顾黑发少女的反抗,艾达把她扳正到脸对脸的地步,皱眉低语道:“你在想什么?赶在事态如此危急的情况下返回,就算你的目的是为了单纯地履行一个小时前和我的约定,我也只会认为你是个愚蠢的女人!”
与带着嘲讽意味的金色双瞳如此近距离对视着,巫女的眼神惊慌颤抖。
然而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有别于一般男性气息却更似女性的月桂花香,竟嗅得灵榛脸色微红,因为她记得以前也曾在圣女黛丽娜身上闻到过近似的味道,那是在一个无比暧昧的月夜……
呸呸呸,自己眼前这家伙明明是个男的啊喂?
一想到这里,灵榛眼神不善起来,以警告的语气冷静下来道:“离我远点,还有,在我看来愚蠢的人分明就是你自己。你不是要去找你的炼金物件么,在火情突发时你就该离开这鬼地方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如果你只是单纯地在这里等我回来的话,艾达,我也只会认为你是个愚蠢到连你所指责的人都不如的莽夫!”
“你再说一遍?!”
“喔?生气了,”侧身避开那柄回勾向自己的金戟,注意到金发青年眼中闪烁的利芒,灵榛冷笑一声,暗地里将手中云棉化作匕首,“也就是说你还保有一定程度上的理智,虽然在我看来也是即将被怒火击溃的地步了……”
突刺的金戟擦过几缕黑发,巫女的白裙映着火光回转起来,手中双匕一上一下逼近对手的颈部和腹部。数月来的武技锻炼在此刻的灵榛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可与之相对地,她却可以听到艾达口中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力不从心而发出的急促喘息声。
长戟属于冷兵器的范畴,但是灵榛能够发现,金发青年的身体并不精壮、甚至还有些清弱,于是此时他的弊端很快地显露出来了。
然而巫女的目标并非恶斗,何况是在这种危急的火场局面中。所以她趁着金色长戟复又横扫而来时后仰躲过,紧接着空手一抓,控制住了长戟的动势。叱喝一声,她右手中由左右匕首融成的轻剑已迅速欺近,如雷蛇般抵在了诧异后退的艾达颈侧,稳稳下压使之放弃了抵抗的念头。
“告诉我,大魔导师在哪儿?你事发时和他同在二楼主会场,肯定看见了他的行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面对灵榛的质问,被胁迫的金发青年愣了愣神,没有作答,反而喃喃道:“原来你已经见过他了……怎么样,亲眼确认了白银圣手大人的真容是否使你心满意足了呢?”
“啊,是呢,”巫女目光如炬,果断地冷哼道:“就像我现在完全认定了你正是谋害大魔导师的凶手般。”
金色瞳孔微睁,通过剑锋,灵榛在这个瞬间清晰地感受到了青年颈部脉搏的加快。
她说:“其实我早就开始怀疑了,在你中途以寻找你口口声声说的炼金产品而离开会场,不久之后便又返回的那一刻起。”
“还记得吗?当时我曾问过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你所想要的东西的位置。当时艾达先生是怎么回答的?只有一声轻轻的‘嗯’,像极了敷衍。我看到你的表情极其平静,当然这也只是伪装的一部分。你的眼睛里藏着失望,它们是无法骗人的。”
“说得很好。”
手中僵滞于半空的金色长戟缓缓放下,艾达忽然叹息,神情里的固执与怒火渐渐隐去,“没想到你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然而,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你的假设。”
“其次,也就是一开始便存在于你话语中的漏洞。”
偏过身去,足尖轻点,巫女带动金发青年灵活地前踏数步,回头瞥向方才两人所站的位置,那里已尽被接纳成了火海的一部分,“关于你为什么要来参加宴会的目的,你的解释是,为了在伯爵府上寻找到能够复活你恋人的某件材料。但就我看来,这实际上是荒谬的。
“尽管对于魔法,我的了解微乎其微,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世界上存有令亡者起死回生的法术,况且假设它真的存在,那也必定是违反自然法则的禁忌之术,它的材料又怎可能隐藏在一个小国家的边境领主的宅邸中呢?另外,就算真如你所言般藏在此地,你又何必偏偏挑在这人多眼杂的宴会之日前来?
“于是我又联想到了今晚现身于查德威克伯爵府生日庆会上的白银圣手大人,身居王国第一大魔导师之高位的他,或许手头里才会有你所想要的那件东西。
“由此看来,你在宴会开始前中途离场的目的地应当不是伯爵府中任何一处地方,因为根据大魔导师约拿出现在会场的时间推来,当时约拿先生的马车应该已经停在了伯爵府上,而他本人则由于身体原因正在宅邸的某个客间内休息。
“也正看准了这一点,艾达先生你偷偷来到了他的马车上翻寻,因为害怕约拿先生的侍女归来而行动匆忙,所以不久之后便回到了会场内。然后时间衔接到我看见你返回,并向你提出询问的那一刻。”
感受着胸口衣料间藏着的那颗圆珠的冰凉触感,灵榛紧盯着那双随着自己推理而愈发凝缩的金色瞳孔,她露出了悲悯的表情。
“还有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把我带入伯爵府上的真正原因。这绝不是你告诉我的,是因为我们两人有共同利益,而你想要我协助你在窃取该炼金产物时望风。
“回归先前谈过的问题,当你回到会场时,我问你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给出了‘嗯’的回答,这同样也说明了艾达先生其实是有独立行动的能力的,相比之下带上我这衣装华丽的‘贵族少女’只会显得累赘。
“所以你带我进入伯爵府上的意图,其实是为了嫁祸于我吧?不得不说你很聪明,你早就测算到这场窃取行动中会发生的意外状况,因此考虑到需要一个挡箭牌。不错,‘海格拉德斯先生’带着他的恋人‘克里斯汀小姐’来了,然后,他不巧地发现了窃取炼金产物果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料到白银圣手大人该是将那件东西带在了身上,你便策划布置了一起火灾作为意外,借此谋杀约拿先生来取得他的随身之物。而火灾爆发时,所有的贵宾都身处现场,唯独我一人奇怪地置于场外的花园内毫发无损,故此必然会成为事后调查的重大嫌犯。
“艾达先生,”眯起眼睛,巫女轻声问:“如果当初我没有自行下楼到花园的话,您是不是也会编造出一些借口,让我离开这座宅邸呢?”
破碎的酒杯从断脚桌上滚下,摔得粉碎,成为了繁华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沉默在火声中蔓延着,直到金发青年看着白裙少女侧头避过一只从火焰里蹦出的焦黑木梢后,他开口了。
“你的推理着实令我惊讶,榛小姐。”
艾达脸上浮现出勉强的微笑,好似没有半分恶意,反而显得疲惫,“您的智慧不容小觑。没错,我来到这座宅邸的目的是为了那件炼金产品,它也正在大魔导师的身上。白银圣手大人从最初便是我的目标,我一开始也有拿您当挡箭牌的想法,然而……”
“无论如何,杀死约拿先生的凶手是你。”抢断了金发青年即将开启的辩解,灵榛紧缩眉头。
终于忍无可忍了,被再度激怒的金瞳圆睁,艾达失去理智地暴吼起来:“可恶!你根本就不知道戴林梅莉尔和我有着多深的羁绊,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苦衷!”
“住嘴。虽然从你如今的烦躁模样看来,哪怕你为了寻找这件东西不惜如此设计,甚至杀死了大魔导师并在他身上四处寻找、不顾自己已被火海围困的现状,只是为了复活你的爱人,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人?且不说约拿大人的事情,不仅仅是今天在火海中葬身的所有生命,整个通古斯王国都会因为白银圣手的死亡而遭到连累!”
没错,如今的白银圣手约拿是通古斯王国的最后一道支柱,一旦殒命就难免导致金罗普帝国再次与王国开战的命运,就像十年前的铁门战争那样。
“什、什么?”艾达错愣呆然,显然没有理解巫女的意思。
“还在狡辩吗?我说过,我会给你的遭遇以同情,但绝不会给你这自私的家伙以怜悯。”抓起金发青年的领口,灵榛脑海中浮现出庞贝村的落魄模样以及老妇人亲切却孤独的微笑,她的眼眶不由酸涩起来,竭力大喊,使尽浑身气力、将对方的身躯压上被高温烘烤得脱落出一大块灰白底漆的墙砖。
焦灰震落散入烈焰,巫女感到青年的躯体一颤,剧烈咳嗽着。尽管如此,灵榛心头的火焰依旧燃烧得旺盛过眼前这布满视野的腥红色的夺命火海。
“愚不可及之人,你可知道十年前在通古斯的军队前尝下过败北滋味的金罗普帝国,如今已集结重兵于两国间的边界线上。战火一触即发,这种时候如果传出通古斯唯一的大魔导师的死讯,意味着什么?”
“不,这不可能……”
“好啊,还在装傻?”
“等等!”就在黑发少女的拳头即将轰上他的脸时,金发青年双眼中的雾霾忽然被清除了,高声大喊,接着在注意到对方并没有因为自己一声呼喊而收回拳头的同时,咬紧下唇默念了一声,刘海下的阴影遮去了他一半的面容。
怎么回事?
没有听清艾达的口中在说什么,巫女突然感觉肩胛骨上传来一阵剧痛,打断了她的动作。原来一柄金色长戟的戟杆已在青年的念咒操作下,隔空撞上了灵榛的背部,使少女头晕眼花,不得已松开了他的领口。
“咳,你!”
“失礼了,榛小姐。顺便补充一句,我很抱歉没有料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倒转戟柄朝墙壁一捅,金发青年身后本就脆弱不堪的墙体,整块地向外塌下。夜色与清凉的空气一併,涌入了这块被火海包围的狭小区域里,同样也导致二层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凶恶,使这濒临极限的楼体架构动摇起来,砖瓦四坠。
“所以请原谅我的无知,就让我永远不要说出约拿大人已经死亡的事实,让它和这幢曾经的宅邸、与其中的五十个鲜活生命一起葬入泥土中吧!直到那被人忘却的时间尽头。”
语毕,艾达的嘴角浮现出孤寂的苦笑,然后戟杆一横。
“为何事到如今才明白呢?只有这样才是我唯一的救赎。”
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灵榛意识到有人与自己调转了一下身位,那人的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猛地一推;待到巫女重新回神时,却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体重的束缚。
她在下坠,放大的黑色瞳孔中倒映出昏黑夜空下的一座无限拔高的、正在火焰中逐渐坍塌的漆黑残楼,耳畔回响着艾达最后留下的话语声。
“事实上,你很像我曾经的恋人。”
艾达似乎在对她笑,紧接着她看到他慢慢踏回了豪宅中,从容不迫地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着他曾经的恋人的拥抱,直至手持长枪的身形,被汹涌喷薄的烈火全部吞没,再看不见。
不,不要!
这一刹那,灵榛嘴巴张大想要叫喊,却失败了,因为一阵剧烈的脑后震荡,犹如闪电般夺去了她的意识。
而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少女眼前的黑幕中却仿佛留下了一颗掠过天际的流星,本不该出现的它亮白如昼,更犹同一只背生双翼的金色天使,指向遥远北方的视野尽头,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