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形式的身份试探,往往是相互的。
对于两名身穿斗篷行踪诡秘的人来说,在信任度低到极点的情况下,灵榛知道对方必不会亲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与目的,她自己当然也同样,何况两人早在通风管道内见面的那一刻便已兵刃相向。
可是打归打,三千零十八岁的巫女仍留有理智。
她也在思考,怎样通过语言的周旋,而不是硬碰硬的格斗,来发现对方言辞里的漏洞,虽然对方看上去不仅武力上超过自己,并且绝不愚蠢,更比她早一步地得出了推断的答案,巫女灵榛其实是游猎人的女儿。
遗憾的是,绿篷人似乎弄错了,毕竟他完全不知道冯顿的女儿其实早已因为瘟疫,伴随她母亲一同亡故的情况。
按照老猎人的话来讲,心理变动会对决斗造成不容小觑的影响,所以当自身武技置于不利境地时,攻人不如先攻心。这样的破绽无疑给予了灵榛莫大的机会,她可以从陷入对方语言陷阱而导致的紧张中,暂时缓和过来,好好思考一下对方先前说过的每句话。
对的,仔细想想,当一条逻辑路线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就该发动反击了。
于是脑海愈发清澈的灵榛双手按剑,再度将对手逼退一小步后,她开口道:“看来现在该是我的回合了,绿篷的神秘人,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罗斯福斯先生的女儿,你说是不是呢?”
“你……”
这回着实轮到绿篷人惊讶了,他抖手放出的又一枚银针从巫女的耳畔擦过,随着他的快速动作,胸前的弧度也若隐若现。
“很好奇?不错,继续听我说。”
成功避开攻击的灵榛露出了和煦的微笑,她手中的白剑似乎变尖了些,毫不留情地平举再刺,将绿篷人的兜帽边缘划开一道缺口,“且不论冯顿与罗斯福斯在地下角斗场出现的事情,因为这是你为了套出我话而抛出的鱼饵,不在问题的讨论范畴内。不过,你似乎对曾经的大陆第七与第一很是关心,大致了解他们的财政现状,可以推测出两人来到地下角斗场决斗的目的。你的语气很是自信,甚至直接称呼冯顿为‘大叔’,这让我不得不怀疑起了你和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不,你肯定是想错了。”
“你可以伪装,但你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哼,真是可笑的推论!”
仿佛重回镇定,绿篷人抽回短刀,猛抬右膝,冷笑道:“你凭什么就此认定我的身份?单单一个称呼并不能代表什么,至于为何我会对冯顿与罗斯福斯的情况有所了解,那是因为他们年轻时的名声太过响亮了,想不受人关注都难。只要是在佣兵工会注册过的人都应对他们有或多或少的耳闻,不过,我比这些人想得更深入一层罢了,因为我懂得分析情报。”
“你是我见过的最自负的人之一。”
“彼此彼此。”
天蓝眼睛微弯,膝撞被巫女防下的他再度俯下脑袋,让过一柄差点划开颈部的匕首,“我猜你还有想说的,是什么呢?啊,你会说,一旦在确认了我是两人的熟人后,从语气可以判定出我的年龄是比他们晚上一辈的。结合我偷偷潜入到三号角斗场的行为看来,在目的不是为了暗杀决斗中的两者的前提下,进而又能够判断出,其实我正是一个因为担忧而瞒着父亲,偷偷跟踪前来地下角斗场的少女?
“最后因为我不清楚冯顿妻女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过世,加上冯顿与罗斯福斯两人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便得出了我其实是后者女儿的结论?
“真是荒谬的推理。”
注视着黑发少女越发难看起来的面色,绿篷人竟哈哈大笑。
她伪装似地一个滑步远退到三丈开外的铁板边部,在灵榛尚未反应过来时,高高跃回至钢柱上,顺手抽出先前那把深深扎入的刺剑。
不好!
巫女心下一寒,知道绿篷人这是要逃跑了,下意识地便要追上前去。
然而她才迈出一步,脚下钢板突然震颤,发出了难听的金属摩擦声,使灵榛的身形一阵不稳,连手中轻剑都几乎要掉下去。如果不是关键时刻,云棉重新还原成丝缎缠上她的手腕的话。
下方的角斗场观众席忽然传来几声惊呼,原来有几位观众终于被这奇怪刺耳的噪声警醒,注意到了自己头上正在发生的异变。灵榛不在乎自己黑篷黑发的少女形象已被数以百计的人们收入眼帘,她现在的心思完全被绿篷女人所站立的位置所吸引过去了。
那里有一道裂痕蔓延开来,正是方才对方拔出刺剑的地方,它的剑锋锐利得难以置信,竟然把支柱硬生生捅了个半穿。而稳定性的失去,就意味着连锁反应的开始,那截固定住铁板的钢索已经在抖动起来了,像个抽搐的病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混账,下面可是整整一百条人命!”
“非常抱歉,我可没有空陪你玩耍下去。”
面对冲向自己而来的质问,绿篷女人的语声平和,装模作样地行了个贵族礼,“你的实力不足我五分之一,你的推理漏洞百出,所以请允许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反正关于我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就此再见。”
叫灵榛吐血的是,绿篷人一边对她挥着手,一边从斗篷里取出一截短杖。
随着她轻口念诵的飞快声音响起,手杖顶端的绿宝石发出一阵璀璨的亮光。在巫女右手只差一尺就能够到的时候,他的脚下闪现隐没出一环法阵,在灵榛的眼皮底下,带着墨绿斗篷的身影一并消失了。
她什么也没有抓到,除了一张从半空飘然而下,落在掌心上的白色纸条,上面画着鬼脸,或许是刚才就事先准备好的。
“……”
灵榛觉得她的笔触十分细腻,灵榛觉得自己是纯粹被那女人耍了,灵榛觉得很生气。但再怎么恼火也不能忘却了某件事实,那就是,她脚下踩着的钢板与节节断裂的铁柱钢索,会成为带走数百条生命的死神。
巫女必须阻止这事的发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理由。
她败在自己的仁慈之前了,于是黑发少女抖动手腕,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由白剑变为绳索的云棉固定在铁柱的断口上,咬住绳头打了两三个死结,总算是抢在特大惨案发生前,勉强终止了铁板倾坠的势头。
然后最令她忧心的事情来了。
不是害怕绳结不够牢固,毕竟云棉材料的坚韧,灵榛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远远望见角斗场中央的精彩战斗不知何时结束了。
裁判忘了说明胜负,解说员的激情无影无踪,他们都像全场千千万万的观众那样,对着百尺高空上的黑影救世主行起了注目礼,就像一群正在欣赏着梁上怪人的傻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