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国的议论是一方面。
伯爵先生不想让邻国、尤其是金罗普帝国得知旱灾日益严重的消息,这只会激发它的复仇野心。另外,这五万磅铁矿石的流动,还是不要被那些大型的强盗,或者犯罪组织知道为好。
当然如果一定要硬来的话,曾经的大陆第一与第七也不介意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布列丹佣兵团里的所有人,皆为刀口舔血之辈。
***
从在森林里嬉戏的美好梦境中脱离出来,灵榛一边为美梦的戛然而止诧异着,一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来。
望着上方愈发清晰的一轮弯月,这才意识到时间已是夜晚了,坐于货车上的她,竟在旅途颠簸中不知不觉倒下睡着了。
发呆和乱想能消耗这么多体力吗?灵榛表示怀疑。
但幸运的是,披着篷衣的她并没有为夜间气温的骤降而受凉,因为有一张绒毯盖在了巫女蜷曲的娇躯上,让灵榛好生困惑。白毯显然不是她的。
那会是谁的呢?
思寻间,巫女扶着椅板坐起,摇晃着沉甸甸的脑袋,瞪大眼睛。兜帽早在她熟睡时便随着上下左右轻颤的马车,从头上滑落下来了,因此这时一头散发披肩的灵榛可以迅速将四周之景收入眼帘。
三十米长的马车队伍在野外集中扎了营,环成一个圈状。车轮下的杂草迎着晚风轻曳,从巫女这边足以望见营地中央那大堆早已熄灭的木料余烬。
两小时前围坐在火堆边谈笑风生,畅饮开怀的那群佣兵们不见了踪影,静悄悄的夜晚里,只剩下溜出帐缝的呼噜声,交相错杂,堪称一首别有韵味的交响曲。
但是这些景物都无法将灵榛的视线锁住一秒。她眨了眨眼,呼吸一口空气里残余的某种夏花香馨,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对面。
紫袍少女消失了。
长椅上留下一本书,摊开倒放着,月光在它烫金色的封面上撒下了独属于自己的印记。
*
苍青色的大树上,猫头鹰鸣叫了一声。
两匹解开了束缚的黑马忽然惊醒,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意识到并无危险之后,便又继续依着树干席地而睡了。
一只黑瞳悄悄露出草堆来,在确认了两匹黑马再无动静之后,终于松下一口气。提起一双鹿皮短靴,灵榛小心翼翼地转身,与草尖相擦而过,跃过树丛间的一截藤蔓,努力不打扰了松鼠的深眠。
营地的影子很快落在了后面,被稀稀落落的树叶挡住。
这里或许算不上森林,至少在待过千年空想之森的巫女看来是这样的。这里的树干太瘠弱,这里缺少溪流,这里没有小鹿可供她抚摸,这里总是少了点什么。
幸好唯一不变的是月光,千年前还是它,千年后也是它,照着夜半无眠的少年、抑或如今的少女。
世间几乎一切都在变。
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失去,青春年华,美貌活力,整整一个时代的迁移。没有事物可以永恒,万物在诞生的同时便被注定了破灭的结局。常常听到有人说亲情、友谊、爱情这类的情感是能够永存的,灵榛不敢苟同,因为事物都有变数,人想必也会因为条件、环境的改变而变心。
因此,唯有当事物恒久不变时,人才有可能不会发生改变,情感才能永存。
就像独自一人待在空想森林足足三千年的灵榛,她遗忘了很多东西,却也将三千年前拥有的少年心性保留到现在。正因为不会老去,所以她才不安分,亲近自然,仁慈且哀伤,持有更多的怀疑。
这三千多年里,巫女曾无数次梦见过森林的破碎。
她的小屋、树木、溪流、月光、小鹿……这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的梦幻,一夜之梦;而只要当灵榛被闹钟吵醒时,她似乎又变回了少年,似乎又不得不站在轨道旁等待列车的进站,像往常一样挤在人群中,与电车一同摇摆,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水泥森林中。
没错,他是厌恶那永无止境的争斗。
但奇怪的是,在这梦中的曾经的世界里,竞争竟被过滤掉了。
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平和,成为了他最向往的那种生活姿态。
我会长大的,灵榛心想。
他终究会长大的,以一个少年的身份,安然跨过高考进入大学,毕业于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见证那爱的誓言,和某个她一起踏上殿堂,然后子孙满堂,白头偕老。这是多么宁静的人生啊,这难道不是我们所追求的那种生活吗?过好自己的人生,完全不用在乎太多的事情。
可是,内心依稀存在的某种失落是无法消去的。
现实与美梦不同。就像灵榛终究会从平凡的梦中醒来,从一个与世长辞的老人的躯体里脱离出来,坠回空想森林的这具少女身躯上,继续重复那日夜轮换、不老不死的循环过程。
那三千年的光阴并不全是被欢乐与自由填满的。
她哭过上百次,每次都是在幻想终结的那一刻,将泪水献给那重复过无数次的平凡人生之梦。
人生而如此,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有时巫女也会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命运之神给自己开的一场玩笑,正如很久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活着、还是个少年,或者更早些,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点的男孩的时候,注视过的那道背影。
“爸爸去出差,一会儿就回来。”面目模糊的父亲抱起男孩,放下,转身离开,消失在门框之后。
那是灵榛最后一次目送他的父亲远行,从此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家过。
“榛,一定要乖啊。在家照顾好妈妈。”父亲说。
她要去寻找。
*
“咦,这不是榛吗?你怎么来了。”
忽然,一阵火光将巫女拉出了思绪的泥沼。
从悠久的回忆中收回心神,灵榛停下脚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林间的空地上砌着一叠崭新的柴火,焰朵跳跃着,让灵榛一瞬间联想起了伯爵府上的那场大火。火光照出旁边那人的脸,可惜既不是那名为艾达的金发青年,也不是她正在寻找的阿尔帕夏,而是一个卸下铠甲、单穿麻衣的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