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名字叫作罗斯福斯,曾经的大陆第一佣兵团长。
现在他的胡子上沾着酒渍,手握酒囊,正朝着黑篷黑发的巫女招手。
“已经这么晚了还不睡,睡不着吗?还是做噩梦了?”当灵榛在火堆边盘膝坐下之后,罗斯福斯问。
灵榛摇摇头,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好抵挡夜间湿气的侵袭。她注视着橘红色的火焰,也许是太过专注了,以至于忘记了拉上背后的兜帽。
“你很累了吧,榛。我能从你的脸上读出疲劳。”
偏过头去,避免与那双锐利的苍瞳直视,巫女摸摸鼻子。“也许是这样的。”
也许是这样的。
经过半小时的漫无目的的行走,此刻才稍稍坐下来歇息了会儿,就已经感到疲倦了。两脚正在迅速冷却,发麻,灵榛只好朝火堆挪近些,再近些,摘下用云绵制成的手套,在火堆前一边呵气,一边摩擦着双掌。
身体上的奇怪疲劳已经持续两天了。
其实早在测试完毕后,苏醒在工会长椅上的她便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灵榛向工作人员询问,结果那穿白大褂戴铜面镜的怪人只告诉她,这是资格测试的后遗症。
巫女才不会这么轻易相信那家伙的话哩!
光是什么把人敲晕后再进行的测试就够匪夷所思的了,加上这段时间里巫女一直处于断断续续的睡梦状态,根本无法得知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在昏睡时被人做了什么实验。
罢了罢了,反正测试也通过了,办事员也说过证件将会在三个礼拜后和冯顿他们的一同到手,既然事情解决,她应该感到开心才对。
“你不开心吗?我还能从你的脸上读出失落,看起来一点也不符合你们这样的年龄。”佣兵团长哼哼鼻子,放下酒囊,毫不避讳地瞥向天上的那轮弯月,“夏娅这孩子也是,每到这种时候就会念念不忘……”
灵榛的搓手动作停滞一秒。“等等!大伯,您是在说阿尔帕夏?”
“是啊。怎么,看你这局促的模样,莫非是要去找她?”罗斯福斯叹了一口气,湿气在空气中迅速降温,凝结成一团水雾,直到被夜风打散。“我呢,建议你不要这么急急忙忙地跑过去。要是打扰到夏娅可就不好了。”
“但您是知道的吧。阿尔帕夏在哪里?”
“森林深处的第三条小溪边。”
“她在那里做什么?”
“祈祷。”
“为谁?”
“为她的母亲。”
巫女沉默了。而这位佣兵团长却像没有注意到似地,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尤莉雅·冬耶,来自远东高地的女人,我的妻子,同时也是夏娅她的母亲,死于十三年前的那场战斗。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深秋下弦月的倒数第二天,那时的小夏娅只有六岁。”
中年男人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手背一擦,咬牙道,“没有人能料到那会变成一场大灾难。我们刚刚完成了一桩大任务,坐实了大陆第一佣兵团的席位,四十几人才喝完庆功宴的啤酒,满载一车金币,踩着月光穿越树林打算回家——就是那走上两小时就到的提拉米苏城,在哥德王国的最南边,不过距离通古斯王国这儿可有好几千里远呢。
“你也知道的,为了完成任务,我们佣兵团必须四处漂泊。但我们有属于自己荣誉,共同忠诚于布列丹之名,视所有的战友为家人,因此即便是在最疲劳困乏的时候,有一家酒馆就足够了。用热水澡冲掉血腥气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的场景,作为四海为家之人,除了能在炉火前温馨地谈笑风生,我们还会奢求什么呢?”
或许是被呛到了喉咙,罗斯福斯咳嗽几声,抬起头来继续说,“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看不起佣兵这样的职业,因为我们的手上沾着血,似乎只要为了钱,再可怕的任务也能够接下。我们是出卖着自己生命的人,我们只计算收益,却不去考虑任务中可能承担的风险。
“可有什么办法呢?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是有家人的人。难道他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不。他们的妻子患上了重病,他们的女儿被强盗掳去当了人质,他们的父母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法官用重锤敲进了大牢,他们的恋人正在河畔编织着毛衣,不得不与税官和执侉子弟周旋。他们全都在等待着,所以一分一秒、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能耽误。当然不乏也有像贝奥武甫这样的孩子,为了历练自己而加入佣兵团,最终又选择回到了他的道路上。这是他的自由。虽然我会担心,但我不会责怪他,我相信他的能力与坚韧。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苦衷。可是毫无疑问,危险往往隐藏在巨大的利益之后。”罗斯福斯停顿,又说,“所以在每个成员加入佣兵团之前,都会有一场仪式,将血红色的印记烙在他们的手背上,以此来告诫他们,要时刻铭记这一职业的风险,还有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噢,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之所以没给你们打烙,不过因为你们只是暂时的成员,完成这次的任务后,就会分道扬镳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正式团员。
“但是我认为你能明白的,那种感受。”
佣兵团长喝空了酒囊,面无表情地嘟哝了句什么,“尤莉雅她还很年轻,是个温柔的贤妻良母,刀使得比我这团长还好。那天夜里真是宁静极了,月色也和今天一样美,她前一刻还在对我微笑着,说着女儿的未来,可是谁想到一转眼就——什么都没了。”
“……”灵榛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又一束火苗熄灭了,柴木被燃得焦黑。
罗斯福斯忽然干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拍去麻衣上粘着的草屑,“我很啰嗦是吧?有什么办法呢,人老了就是这样,有时我也会嫌自己烦。”
“不不不!哪有的事,”巫女眼睛一睁,恍惚回过神来,忙道,“大伯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一些。”
这时候,有阵风拂面而过。灵榛捂住了那头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的及肩长发,正打算撑地站起,却闻到一股幽香从森林的深处漾来。
起初她还以为那是花香,然而当她看向那里时,聚焦完毕的视野中出现了一道人影,从层叠的树海后遥遥迈出,身上披着越来越明亮的星光,像是一位雪白无垢的人间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