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片刻之后,平静下来的灵榛想到了一个问题。
“阿佳蕾斯……你真的是刚才那头瘸鹿吗?”
“是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是巫女?”紧张地搓动手掌,黑发少女低头试问。
没错。
据灵榛两个多月来所了解的,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巫女这种职业,科技也绝不发达;取而代之的,则是魔法与武技的横行,类似于黑死病泛滥的中世纪末期。另外对于黑死病,除了使用治疗魔法以外,人们还没有开发出有效的防治措施,并且游猎人冯顿的妻女正是因此而死的。
这让黑发少女心中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既然她知道自己是巫女,莫非——灵榛瞪大了眼睛,这个自称为魔女的女人,同样也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其实是一个来自于异世界的已死之人?
“你究竟在困惑什么?”紫发的魔女忽然转过头来,注视着灵榛的脸道。“抱歉,我想你大概是理解错了。我之所以能够得知你是‘巫女’,这只是因为,我能够看穿你的思绪。”
阿佳蕾斯重新坐下,顺手掐断草坪上盛开的某株康乃馨,在巫女目瞪口呆之下,将花瓣一片片地塞入口中咀嚼,喃喃道:“先前也说过了吧?我是真实之魔女。只要我依然拥有这双眼睛,世间的一切秘密便都将无所遁形——而这正是我的能力。”
紫发少女的视线落回灵榛身上,后者没来由地发了一阵寒战。明明是这样的荒谬,但不知为何,这个瞬间的巫女忽然有些相信对方的说法了。
*
半个时辰之后,一金一黑的两道身影行进在无边无际的森林中,时隐时现。
清晨时分的阳光斜照于斗篷上,带给灵榛阵阵的暖意。尽管如此,穿着潮气尚未散尽的衣物的巫女仍被秋风吹得动摇西摆,头脑发胀,时不时地踏空几截树杈,然后才忽地清醒过来,在即将坠落的刹那一甩袖管,用云棉钩索把身形险险抬升到原本的高度。
“下仆灵榛,你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阿佳蕾斯果然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当然,这不值得奇怪。按照魔女的说法,她早就看穿了巫女每时每刻的想法。
可是正如她所言,灵榛觉得一股倦意正涌上心头。古怪的乏力感从脚底心蔓延开来,她的血液像是被吸走了热量一样愈发冷却,更是导致大脑的反应速度慢了一拍。
“没,没事……”
说完巫女就打了个大喷嚏,控制不住脚步从树干的顶端滑跌下来,直到被飘浮于半空的魔女一个闪现捞起,两人一起摔倒在草坪上翻滚了好几个周圈。
这不能怪她。
灵榛的脑袋实在太发晕了,哪怕在被紫发少女抱紧滚动的过程中不小心撞上了几块岩石,擦破了小腿和手腕的皮,她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仿佛伤口被活活麻痹了一般。
“喂,没事吧!”首先扶着地面坐起的自然是阿佳蕾斯,她捧起巫女的脸问。
好想睡觉,不,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森林之景晃动得厉害,灵榛想要试着抬起手来,却只觉重若千钧。她对自己的呼吸无知无觉了,她看到魔女焦急的面庞,她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似乎枕在了魔女的膝盖上……嗅闻着似曾相识的康乃馨花香,她很安心地睡着了。
灵榛做了一个在紫色花海中起舞的梦。
那起舞的人是她自己?还是说,那道远远瞩目着起舞者的身影才应该是她自己?
然后也不知道过来多长时间,也许沧海桑田,也许只是眨眼之间,巫女醒来了。她感到有阵暖意从眉心间传来,于是试图去抚摸,可惜没等到她的手有任何动作之前就被压住了。
“发生什么了?”
“你昏倒了,”放大的暗紫双瞳波澜不惊,魔女低头看着巫女道,“因为重度感冒。”
“是嘛……”灵榛苦笑,“果然不该穿着湿衣服就匆匆忙忙上路的,只能怪我太急了。可是怎么能不急呢?短时间的离开还好,时间一长,冯顿和夏娅姐肯定会担心的。”
迎接巫女的是一段沉默。她诧异地看到了阿佳蕾斯正在将手掌从自己的额头上移开,魔女的神情则严肃异常。
“你在说谎。”
“……”
“不止是这样,”魔女说,“你此前还遭到了二十匹魔狼的围攻,身上有多处出血。你讨厌血腥味吧?为了洗去斗篷上的血渍,你只穿着单件的白衣红裙(它被你称作巫女装),在草坪上休息了半个小时等斗篷晾干。”
这样要是还不感冒才怪哩——灵榛能听出阿佳蕾斯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她脸颊倏地一红。
“你的本意也许是好的。通过这双真实之眼,我看得出你之所以着急拉着我上路,其实正是因为我的缘故,”阿佳蕾斯的双瞳被晨光映成了粹金色,她缓缓将巫女的身体扶正,说,“你是在担忧你的包扎技术不够专业,而且即便伤口已经得到了有效的缩小,仍旧有可能造成感染。所以你才会想要赶紧把我这素不相识的女人一道带回马车队。佣兵团的治疗师也许能帮得上忙,你想。”
思绪被外人滴水不漏地看破了,刚刚坐正的灵榛身躯一僵,随即又软化下来。
“你想说,我太善良了是吧?”享受着从背后传来的坚实感,和魔女背靠背坐着的巫女,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没错,其实那头瘸鹿也是我伪装的,为了骗去你的生命力。因为早在你踏入森林的那一刻,我便看见了你以及你的善心,我相信你肯定会选择帮助我的,虽然,最后关头出了点小岔子,被你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把你的谎言维继下去,这对你没有任何的坏处。”
“现在就算说真话也没多大关系了。多亏你赠予的那纯粹到极点的生命力,身为魔女的我已经拥有了完整的人类身体,而理论上,我们应该就此分别的。”阿佳蕾斯摇摇头。
“理论上?”巫女问。
“没错。理论上接吻结束时,你会因遭受了欺骗而感到愤怒,然后把我抛弃在溪边离开。这样,当我苏醒之后也就看不见你的影子了,同时,‘真实之魔女’也无需为自己的欺骗行为而心痛,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命运再无交集。”
“这只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你的伤势依然没有完全恢复。”巫女说。
“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不是吗?”在灵榛看不见的角度,紫发少女微笑了,“像你这种善到极致的女孩,我阿佳蕾斯五百年来还是头一回遇上。以往有幸被我选中的人,不曾有一个停留过。所有从森林经过的人都因为遭到了欺骗而憎恨我,斥骂我是魔鬼,构造虚假的传言来诽谤我,乃至焚烧森林……直到被我的魔力修复。
“你要知道,在你来到这里之前,这片森林已经被焚烧过了无数次,我的魔力自然也被耗尽了无数次。这就像是一种循环,为了获得新生,我不得不骗取人类的生命力,因此会引发他们的愤怒,然后,招致森林被大火焚毁。当我为了赎罪将森林复归原样时,却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储存的那些力量又回归原点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巫女问。
阿佳蕾斯的笑容收敛起来,“我是重伤濒死的灵魂来到这个人世的。本来只要吸收足够的人类的生命力,就能拥有一具完整的身体,但正是这看上去简单的过程,却让我独自一人守候了五百年。这五百年生不如死,我无奈地恳求他们的施舍,恳求一点点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生命力,结果却一次次地让希望落空。
“你要知道,”魔女的声音忽然变成了蚊呐,“我几乎就要绝望了……直到碰见了你。你的善意让早已看透人心的我觉得愚蠢又可笑,于是我才忍不住要跟你走一趟,顺便,把你从这永无止境的‘善’深渊中解救出来。”
这回轮到灵榛笑起来了。
“那么你说的这句话,又有几分是真的?”她问
“半真半假吧,至少我的目的毫无疑问是真话。”
阿佳蕾斯拨弄着耳畔的紫色长发,叹息道:“榛啊,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很多事物都是非黑非白的灰色。绝对的善意必将先毁了你自己,再毁掉除你以外的一切。我好心跟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使你明白,该如何正确地使用‘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