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丽娜,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她低头自语。
艾典城位于奥林普斯山的巅峰,而奥林普斯又坐落在大陆的东部。灵榛犹记得老猎人冯顿说过,如果想要到达圣城的话,圣女一行就必须要向东横穿过整个通古斯王国,再越过沼泽、高地、以及山岭。
问题在于,堪萨王国是通古斯的北部邻国。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看见圣女,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事——巫女如此确信着,蹙起了好看的眉头,将杯中汁一饮而尽。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保护她!)
(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如果帮她的话,会让自己沦落到怎样的下场吗?!)
她的记忆深处有更多的线索在翻腾着。然而疑问越多,灵榛的内心就越是发闷。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巫女劝说自己道,何况就算真的是她,就目前看来,也是和我没有关系的。
她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说不定是因为中途忽然想起有些事情没有办妥,毕竟对于乘坐马车的她们来说,时间依然绰绰有余。
当双方在博克大平原上相遇时,距离祭神典礼的开幕尚有足足两个月的时间……这样算下来也不对啊,现在岂不是只剩下半个月了?难道她们可以在两周内横跨数千里……这也不可能,真正的原因也许是,修女和圣女并不担心在祭典上迟到……拜托,这就更说不通了,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她们还要提早两个月,匆匆忙忙奔行在那片荒原上?
真是的,越想越荒谬!想得头脑发胀仍没有得到一个好的解释,灵榛好不解气地拍了记栏杆,用手掌感受着金属的震动。待“嗡嗡”的鸣声平息后,她将下巴掂在了手背上,百无聊赖地死瞪着远方。
那里有座灯火阑珊的石桥,连接着建造于峡谷之间的险城,桥上连人影也没有。
时间不早了。
“一个人躲在这里,可真不像你。”
“哼,你有资格说我吗?到底是谁吃饭吃到一半,连嘴角的米粒都没擦干净就跑来的。”
老猎人脸上的尴尬表情一闪而逝。他不动声色地用餐巾擦掉了米粒,来到巫女的旁边,反靠着栏杆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的姿态无比惬意,简直像是在故意戏弄着苦恼的巫女般。
灵榛一声不吭地别过了头去,假装看风景。
秃鹫在夜空中盘旋,寻找着猎物。
“和领主的谈话,我看你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看来我们的‘曾经的大陆第七猎手’很习惯政客们的套路嘛。”
沉默在离地数十尺高的阳台上蔓延着。
然后冯顿开口了,“我们两人上一次像这样讲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大概三周前吧,在庞贝村的枯田前。”
“原来如此。虽然中间好像经历过许多琐事的样子,但是仔细想想,从我当初在永暗森林救起你到现在为止,也才堪堪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那么究竟为什么,我们却已经习惯于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熟人、乃至于亲人来看待了呢?”
紧紧握住铁杆,巫女的手掌生疼。
“你曾答应过和我一起旅行。”
“是的。那只是因为我觉得,结伴而行可以为我减少点风险。我是看上了你的才能。”
“你曾称我为‘女儿’。”
“是的。那只是因为你很像她,并且,你也知道罗斯福斯是不可能接纳身份不明之人的吧?我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给你编造一个合理的身份。”
“你曾让我与你一同加入佣兵团。”
“是的,那只是因为罗斯福斯是我的老朋友。多一个人,就等于为他的布列丹佣兵团增添了一分完成任务的筹码。”
“所以所有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根本目的,都只是为了替你和你的朋友谋利。”灵榛的眼眶干涩了。
“是的。失去了挚爱和女儿的我,是个自私的猎人。但纵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下我的这点心意。”
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捧着一沓深青色的衣物送到了巫女的眼前,使她双瞳凝缩,用手背擦去了眼角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的女儿。并且不止这样,你的笑容,你的善意,事实上都已经从某种意义上成功取代了她在我内心的原本的位置。真是奇怪呵,母女两人离世的这份悲伤,明明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年,为什么在碰到了你之后,它就慢慢变淡了呢?”
冯顿笑了,“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仍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或许因为就像你所说的,所有的那些经历都不算什么。身为旅人,我们只是生命中的无数个岔道口之一的过客罢了。可是,我能感受到你的身上有着一股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完全打消我的疑虑,可以让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你是个可靠的旅伴与友人,可以让我的心灵缺口渐渐缝合。为此,我想要感谢你,小姑娘。”
灵榛的内心涌现暖流,可她还是反问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这回轮到老猎人不说话了。
月华照在他的短发上,显得格外苍白。
“我就要退出佣兵团了。我要继续我的旅行,独自一人会轻松点,也许会去香格里拉,也许会乘船到远东去……现在还说不准。”
“不能一起去吗?我也想看看那些地方的风景。”
“不。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现在呢,只希望能享受清闲的时光,不再受任何人的打扰。”
“不能晚点去吗?”
“不。我已经很老了,没有时间可供拖延,否则只会落下一生的遗憾。可是无论如何,能够遇见你,是我这一生的幸运。”
注视着中年男人的疲惫面容,巫女仿佛有了明悟。他的语气无比坚决,以至于灵榛无法反驳,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喉咙口哽着说不出话来。
因此直到互相道别之后,巫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人的背影远去,消失在火光摇曳的走廊上。她转过身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捧着那件“别礼”,于是双手展开,拎起。
一件风衣,偏中性的款式,下摆垂及大腿,胸口与腰侧各加了两个口袋,正合灵榛的审美口味。冯顿是知道她并不喜欢裙装的。
“真是的,如果怕我在入冬之际着凉的话,就直说嘛,”灵榛摇了摇头,嗤笑,笑得像哭,“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也不肯坦率!”
“啧啧啧,真是有趣的一幕呢。”
灵榛的嘴角抽搐。她朝这不合时宜的语声的源头瞥去,却见一道身影从纱帘后浮现出来,这不是我们的魔女大人还会是谁呢?
“你、你全看到了?”
“大部分吧。”随意地撩了撩肩上的长发,阿佳蕾斯淡淡道,“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你正好被那老家伙忽悠得泫然欲泣,什么‘所以所有的这些都不算什么’啦,‘根本目的都只是为了替你和你的朋友谋利’啦,还有……”
语句戛然而止,紫发少女的身影被一阵风打散了。与此同时,一只拳头打中了空气。
“闭嘴!”
“是,我的公主、喔不,我的下仆大人。”单用右脚的脚尖立在阳台的扶栏上,阿佳蕾斯面无惧色,双手叉腰睥睨着巫女,对后者气鼓鼓的脸蛋无动于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次的晚宴很不错。如今的人类相比起五百年前,在享乐方面的确有了可观的进步。”
“那又如何。”
“你的态度很敷衍,这不是下仆对主人的正常态度。”
“尊贵的魔女小姐,有个问题其实我早想问了,到底谁是谁的下仆?”灵榛无奈地双手交叠道,“分明是我赐予了灵魂状态的你以完整的生命,按常理来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才对。”
“所以我应该叫你主人,”紫发魔女嘴角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这就是你的意思?”
思前想后,巫女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有件事情你应该明白:我承认,你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你绝对不能指望我会以此为由称你为主人,更别谈对你作出回报。其他人也一样。”
“为什么?”没有多想,灵榛好奇道。
“给予与接受是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都会得到愉悦。给予方得到的愉悦,是因为可以得到接收方的感激,自认高人一等;而接受方得到的愉悦,则是因为给予方所援助的东西。”魔女说,“但事实上除此之外,你还能期望什么呢?
“人类总是有种错觉。
“给予方总是期待着接收方的回报,可是接收方却会认为,给予方的行为是施舍,并且总是期待着给予方会有更多的赠予。仅此而已。所以绝不会产生回馈。
“整个简单的过程就这样中断了,但人类的欲望却是无穷的。接收方和给予方都期盼得到那些他们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为此斥责对方,认为对方是不对的,进而发生矛盾,争论,甚至最后上升到战争的地步,连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和平都将被打破,那才是无法想象的。”
巫女静悄悄地看着阿佳蕾斯,她说,“所以不该有所期望。”
“是的,不论给予方还是接受方。”魔女道,“你给的越多,他们要求的也越多。无穷的给予是不存在的,因为一人所有之物终究是有限的。”
“那么,善也是有限的吗?”灵榛问。
“是的。再多的行善,得不到回报,一个人总会厌倦,变质。他定会认为,既然付出得不到回报,那么想要得到感激也是毫无可能的。这样的话,初衷将不复存在,他也将不再觉得自豪,内心更会变质。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发现,曾经的一切给予都是倒进海里的金子,和施舍没有丝毫区别,然后开始憎恨,堕落,最终发现世界是无可救药的,从而与世界为敌。”
“然而有一点,你所谓的行善,是建立在行善过程中一定要取得某种自豪感的基础上的。”
巫女的双眼清明无比,她自信地微笑起来了,“我虽然承认每个人都有私心,可是,假如我的善是无私的呢?我只是看到一头鹿受伤了,所以才想要去帮助她。像这,只是出于对生命的怜惜,是发自内心的善,还会被所谓的欲望污染么?”
那就另当别论了。
笑容收敛,叹息的阿佳蕾斯送出右手,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我看你已经在发抖了,不如试试看衣服合不合身。”
临冬的晚风确实微冷,高台上的灵榛脸颊微红,褪下斗篷,顺手递给魔女,迅速地换上风衣,盖住了单薄的白衣红裙,暖意融融。
叠好斗篷,紫发的魔女竟难得地愣住了。
良久之后,在巫女询问的目光中,她才道,“……嗯,确实很合身。”
能让阿佳蕾斯惊讶的事物实在不多,所以灵榛也惊讶了。她转身看去,一怔。
这时候,月亮刚行进到云层较浅的地方,因此有些许朦胧月光投映下来了,平整的窗户便成了镜子,映出一位完美的少女。
摘下发带的长发迎风起舞,墨染的色泽间带着点点星光,与那双珍珠般单纯的双瞳交相辉映,调皮地拨弄着肩头。小荷才露尖尖角,红色的裙瓣从风衣下摆探出,浮于纤细的膝盖上,更似芙蓉出水。
灵榛看着她,风衣少女有意无意地轻点着鼻尖,她的笑显得羞怯,不安地摩擦着短靴。不知为何,灵榛也看着玻璃对面的少女脸红了。分明是这般朴实的中性风衣,穿在对方的身上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自恋,毕竟也是人类的特性之一。”
被魔女的声音一个激灵,巫女这才恍然,原来这名少女就是自己。
“我可不是在自恋!只是太过高兴罢了。”回过身来,耸动肩膀的灵榛如是说,“我和冯顿大叔从此以后将再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他的赠予毫无疑问是不求回报的。也正是这样的赠予,才愈发值得我的感激,难道不是吗?”
注视着披着月华的黑发少女,隐隐约约之间,她的身影似乎和记忆中的那位重合了。疲倦地合上眼睛,阿佳蕾斯摇了摇头打散思绪,却还是牵住了巫女的手,不动声色地跃下栏杆。
魔女拉开玻璃门,回到走廊,在灵榛的邀请下,与她一同折返。
远处,宴会的热闹已经渐息了。
*
雄鹰绕过崖顶,与白云为伍。
灵榛忽然意识到,曾经的大陆第七号赏金猎人的名头,确实是很响的。
和游猎人冯顿分别,正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在城堡的软床上安顿了整整一夜的众布列丹佣兵团成员,与汉考克城及墨菲城的官员一同,来到了峡谷之城东侧的大道。从这里一路过去可以通到大陆最东部的圣城艾典。等到过了艾典,下了圣山,那就已经是在海岸边了。
送行者将近一百人。
虽然墨菲领主,萧伯纳侯爵声称由于公务繁忙无法前来,但大家毕竟是能理解的。偏见始终存在,就算侯爵不屑于参加佣兵团某位成员的送别仪式,也无可厚非。
至少墨菲城的官员在领主的授意下站到了这里。
远方,豪华的马车阵仗一字排开,尽显墨菲城的繁荣与富贵。每个墨菲官员的脸上都带着笑,看得汉考克官员们一阵脸色苍白,因为他们这群外来人为了运输速率,只带了简单的马车,而且马车还因为路途颠簸,断了几根车辕。
已经有几位官员在互相争吵了,从问候对方的亲人到对方的家畜,这争吵有更加扩大的趋势。
可是周围正在或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山谷空地中央的佣兵团的四十一人无关。
冯顿说过他要去香格里拉或者远东,现在看来,他选择了后者作为优先目的地。因为要坐帆船渡海路的缘故,路程远比香格里拉要危险得多。
“好好保重啊!”临行前无非是这些话,双鬓结霜的老猎人握住了灵榛的双手,却没有发觉自己的手也在颤抖着。
“嗯。”
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这一去就不会复返了。巫女瞎想着,眼角又有些酸涩了,正准备低下头去,可是冯顿已经后退了一步,眉目动摇,仿佛在犹豫什么。终于他闭上了眼睛,从衣间摸索出一捆物件,在灵榛目瞪口呆之下,塞入了她的手中。
“这大概是老叔能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了,”拍了拍巫女的肩膀,老猎人的目光落在遥不可及处,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要知道,这原本是准备送给我女儿的。”
瞳孔一凝,灵榛做势推却。
“这、这我可不能……”
“拿着!”
在冯顿严肃的眉头上看了几眼,巫女自知无法改变猎人的意志,只得合拢手掌,紧紧握于腰侧,低声问道,“那么,这是什么?”
“不要奢望我会立刻告诉你,否则,就真是在破坏离别的气氛喽。”老猎人故作神秘地一笑,大大咧咧地接过一旁罗斯福斯递来的酒囊,将囊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一生的战友,你也要保重,可别被酒水和佣兵团里的事务累坏了身子啊!”
和好气又好笑的佣兵团长拥抱过后,两人互道祝福,豪爽的冯顿又一一拿过了佣兵团中其他人的酒囊,不论男女老少,不论私情公情,统统喝下。据传这是一种仪式,每个离开佣兵团的成员都要进行的。
相逢即是缘,相离莫相忘。
人生如酒,到头来,蓦然回首,也许才发现那些经历都是过眼云烟,只剩下这些色彩模糊的记忆,变作瑰宝,永远保存在了他的内心中。
于是,马车载着旅人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