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磅铁矿石如期运送到了墨菲南郊的精炼厂中。
崖间的一座作业平台上,数以百计的雇工们满面尘灰,赶赴板车前,将黑漆漆的东西一大铲一大铲地搬下平地,然后统一称量,确认重量无误后,领班工头向当地的矿物官比划着手势。
他就站在旁边,见状点了点头。
不久,汉考克的官员们从萧伯纳领主的信使口中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复。半个月后,墨菲官方的运输队将从本城启程,把第一批共计一百五十车的粮食送往汉考克领。
任务姑且算是圆满完成了,墨菲城和汉考克城的友谊得以加厚,通古斯王国与堪萨王国又有了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
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客套话。一路上没有遇到太过棘手的强盗,没有伤亡或损失,对于布列丹佣兵团来说,才是莫大的幸运。
由于此番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易,报酬自然也是无比丰厚的。墨菲城的佣兵公会中,办事人员手脚麻利地处理完各类文件,在合同上盖了红章,随后,罗斯福斯在对方的授意下签了字。
羽毛笔落下,布列丹的公会账户上,款项多了五万枚金币。紫袍少女阿尔帕夏难掩兴奋地握住了巫女的手,脸上拉下一道疤的克洛娜狠狠地摸了一把灵榛的脑袋,连灵榛都禁不住尴尬起来了。
可是忽然有种失落感,不知从何而来。巫女环视了公会大堂半天,心不在焉,终于发现这里原来少了一个人。
中年男人回答说,酬劳已经分配到了老猎人的账上。只要他到大陆上任意一座城市的佣兵公会去,就可以提取了。但听了这些以后,灵榛发觉自己果然还是比较希望冯顿能留在这里的,至少,也得等到在公会里办理了正式的退团手续之后再走吧。
于是乎当天傍晚,“盛大”的庆功宴在公会一层如期举行。
“其实我很好奇,大叔他是不是走得有些太匆忙了。”
宴会开始没多久,阿尔帕夏就提出了灵榛内心的疑问。
她和巫女挨得很近,再左边坐着剑士克洛娜,这位红发女人正在和另一位青年拼酒,爽朗地大笑着,丝毫没有败退的意思,反观青年,倒是一副摇晃欲倒的模样。
钝了角的木桌上,觥筹交错,灵榛看着自己的餐盘发呆,随口答道,“……我怎么知道。”
“咦,你不是冯顿大叔的女儿吗?他怎么会不告诉你。”
巫女愣住,一滴冷汗滑下额头,“不,那个、怎么说……”
对喔!
她现在的身份已经变成了冯顿的女儿,就算只是为了布列丹佣兵团诸人的信任,也不能把谎言捣穿了。但她绞尽脑汁,发现自己竟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因为她面对的阿尔帕夏,她很清楚,书虫少女有个十分灵活的大脑,如果真要说出什么假话,定会被当即戳穿。
幸好在关键时刻,罗斯福斯过来解了围,中年男人端着大酒杯在阿尔帕夏右侧的空位坐下。
“哈哈,那家伙就是这样!十年来只会回家看望妻女一趟,成天为了各种任务奔波。谁让他当了那见鬼的赏金猎人呢。也罢,他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执着,不达目标不死心,除了赏金猎人也没有其他的职业更适合他了,只是可怜了你和你的母亲……还好,这家伙最终能幡然醒悟,赶在妻子因瘟疫而亡的前一刻,看上她最后一眼,也算让她无憾了。”
原来是这样啊。
回想起两人初见到离别的一路上的情形,灵榛的内心不由一灰。所以她才会成为了他女儿的精神替代品,所以老猎人才会接纳她,照顾她,教授她武技,才会有了这样一段旅途。
记得冯顿有说过,她和他的女儿很像。
攥紧风衣,她瞥了长桌对面一眼,紫发魔女倚靠在角落处,不曾被任何人注意到,仿佛已主动地将自身的存在感压到了最低。她几乎是在瞬间察觉到了灵榛的目光,嘴角勾起意义不明的浅笑。
一阵温软打断了巫女的痛思,灵榛低下头去,却见她的右手已被一双葇荑握住了。近距离下,金发少女的精致面颊上满是关切,差点要让巫女的心灵融化了。
夏娅姐……她默不作声地抽出了手掌,挪开视线去。
大概以为触到了对方的伤处,罗斯福斯略显怜悯地看着巫女的眼睛,片刻后提出了询问,关于今后的何去何从她是否已经有了打算。
灵榛摇头。
想要再回到汉考克城,是不可能的事情。经过伯爵府起火的事件,她作为唯一一位没有受伤的亲历者,事后肯定会被政府方面盯上!如果只是想要得知火灾的真相还好,她只需要坚决地回答自己失忆了即可,然而万一对政府巫女的身份起疑了,将纵火的嫌疑压在她的身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总之,汉考克城不能待。
在风头过去以前的这段时间,踏进通古斯王国一步,也许都是冒险了。
可是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墨菲城对于灵榛而言,是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如何在此立足,来到这个世界上仅三个月不到的少女毫无头绪。
或许,继续当佣兵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巫女明白作出这种选择要有相当程度上的觉悟,所以她迟疑了,因为她害怕自己终究是不能为了金钱而漠视鲜血的。
观察着巫女变化不定的脸色,阿尔帕夏抢先开口道,“让榛成为布列丹佣兵团的正式佣兵,如何呢?父亲。”
“不行。”出乎意料,罗斯福斯当机立断地否决了金发少女的建议,他叹了一口气说,“布列丹佣兵团早已不是当年名至实归的‘大陆第一’了,这么多年下来,佣兵团里只剩下了一些念有旧情的老成员。说实在的,我也知道这里没有什么前途,并不适合一位朝气勃发的少女。”
话说白了,倒是老团长的脸色显得有些苍凉,阿尔帕夏的动作一僵,放下了酒杯。
“父亲,我就是布列丹佣兵团的一员。”她说。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而且夏娅,难道你没发现吗?我并没有要在你的手背上打下烙印的意思。过去没有,将来也绝不允许。”
金发少女低下头去。“为什么,父亲。”
“……我不想让你真正地变成一名佣兵,夏娅。”
罗斯福斯嗓音沙哑,“正因为在你之前走过了这条路,所以我才能认识到它的艰难困苦。我的女儿,我不想让你走上与我相同的人生轨迹。不管你将会像我一样因此失去人生最珍贵之物也好,不会失去也好,这些都不是我所期望的。”
“符合您的期望,就一定是好的吗?父亲大人!”
“够了,我心意已决。”
眉头紧皱,老团长的气势陡然一肃,“下个任务完成之后,我将会亲自送你进入察合卡魔法学院就读。夏娅,好好学习如何当一个魔法师吧,然后走入社会的上层,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恋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灵榛心头一颤。
她注意到阿尔帕夏的手腕正在逐渐攥紧,天蓝色的双瞳正在发红。她忽地想起来十天前的某个寂静之夜,那时候的金发少女平和得像个天使,与父亲拥抱。
“父亲大人,您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有了人选。”她竭力平静道。
“……”这一回,罗斯福斯没有回答。
“回答我,父亲。”阿尔帕夏说。
“纽曼公国的安科男爵,是个不错的男人,兢兢业业。十多年前,我有幸在一次任务中和他结识,后来又因为资金沟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我和他约定,在二十年后将双方的子女结为伴侣。十几天前还在汉考克城的时候,我收到了对方的信件。他的儿子叫康德,已经二十岁了,说是想要见你一面,看看未来的妻子,他说康德尤其喜欢性格内向的女孩……”
“哐当。”
玻璃杯撞上桌角,摔到地上。
周围的佣兵团成员停止了闲谈,喧闹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长桌这边安静异常,各异的目光都落在了这里,一个女儿和一个父亲的身上。
酒水撒了一地,浸湿了罗斯福斯的皮鞋。中年男人从木椅上站起,神情平静得可怕。
“夏娅。”但他依旧尝试劝说。
“父亲大人,您还记得吗?我本来并不喜欢读书。”
被玻璃碎片划开的手上淋着血,阿尔帕夏垂手独立,柔软的金发落下,挡住了半张侧脸。
在这针尖落地都能听到的环境中,她轻声说道,“那还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父亲与母亲的形象是多么的幸福,多么的自信而坚强,给一个幼小的女孩埋下了梦想的种子。于是,我渴望着能成为你们那样的佣兵,在大陆各地冒险,结识各种各样的人们,和他们成为朋友,甚至遇见一生的真爱。
“我学会了爬树,然后因为下不了树而大哭,被母亲听到了,又气又笑地从树上抱了下来。我开始偷偷把弄父亲大人的刀具,结果被您发现了,骂了一顿,在帐篷边罚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然而母亲大人离开这个世界了。父亲,您变得郁郁寡欢。您似乎更爱您的女儿了,不会再骂她,只会在她哭泣的时候悄悄站在一旁,最后递出一块手帕。为了能让女儿从失去母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您教会了女儿识字与读书,告诉她以身试险是不对的。您把她带离了佣兵团,关在屋子里,请来老师教导她各个方面的知识。您离您的愿望更近一步了,因为您的女儿变成了一个爱书的文静姑娘。”
“夏娅!”
按住木桌边缘的五指抽搐,罗斯福斯喊道。
可金发少女却像什么都没听到般,继续言说了下去,“我能明白您的关心,也能明白您在担忧什么。所以一无所知的我或许真会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虽然父亲大人久违地把我带出了别墅,我能带着书本一起旅行,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并因此喜悦。而旅行结束以后,我也会乖乖地回到别墅继续学习,紧接着进入您口中所说的那座察合卡学院,在您的安排中,不知不觉地嫁给了那个人。
“……本来,一切都是平常的。
“回答我,父亲!”
阿尔夏娅的眼角渗出泪珠,“我是否已经成为了您的枷锁?您把我当做一只金丝雀关在笼中,封闭了我的自由,将我的人生轨迹固定在单独这一条上,你有在乎过我的心情吗?还是说,我只是个用来婚配,以满足您的期望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