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还是再度苏醒了。他听到金戈铁马的杀戮震撼了大地,怒火在烈焰焚烧的焦黑土地上蔓延,有人绝望有人哭喊。
灵榛的沉眠从深层浮到了浅层,又被这不安宁的氛围惊扰得睁开了眼睛,想要看清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入眼的是一片水幕,如同他临死前眼中最后一幕,被卷入海底深渊,差点让他以为自己遭到了作弄。但是当他的意识清醒到某一程度之后,却又缓缓平静下来了,瞳孔放大,好像看见了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
少年竟仍可以呼吸。
不,应该说是他无需呼吸。处在这水下的世界,灵榛不曾感到难受,就连水草水母和游动而过的青鱼都显得如此亲切,仿佛他与水流本就同为一体,不分彼此。
肌肤之亲的碧水环绕周身,灵榛丝毫不觉寒冷,因为有种暖流正从四周涌入他的身躯,带给他无与伦比的舒适与惬意。群鱼、水草、虾蟹,水底世界的每种生物似乎都与他存在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少年也因此成了这大家族的一员。
但是介于身为人类本有的不适应感,灵榛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这片天地。红色宽袖的手臂拨动水流,琉璃的波光打在百褶裙裾上,一双白袜木屐的脚上下交错,推着白衣红裙的“巫女”浮上了水面。
脚忽然着地了,眨眼间,面前的场景已经切换至湖滩的边缘。
如此巨大的变化使少年略有困惑,带着充斥脑海的“我是不是在做梦”的疑问,他再次踩了踩确认脚下的土地是否是坚固的泥滩实体,一边低下头去。
不深的湖水刚好及腰,映出一双无辜的黑色大眼睛,以及眼睛后无辜的清秀脸庞。两只硕大的蝴蝶结在巫女服束腰之后的位置,迎着水浪摆动,活像一束跳跃的大丽花。
灵榛脸颊一红,没来由地尴尬了。幸好此地无人,不然他身上这套衣服,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少年环顾周围,岸边是一片寂静无人的森林,视野被枝干挡住,望不着它的边际。唯独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少年对此地一无所知。
长时间的沉眠过后,已故之人到哪里来了?没有人可以作答,这里仅有一湖一人一林。
到处走走吧,他总不能始终像条大鱼般泡在湖里。
巫女服的少年最后还是打定了上岸的决心,双手一撑岩壁,转身,随后在腰深的水里跌了个仰面朝天,留下一对湿漉漉的掌印在青苔遍布的凸石上。
啊啦,不小心踩到自己的头发了。
*
钻木取火的成果使人心安。
半昏暗的林地中央,篝火在干柴上窜跃,烘烤着悬挂于上方树梢的两三件滴水衣物,温暖着少年瑟瑟发抖的双掌,将少年肩头垂下的、一直从后背披至草地上的乌黑长发点缀得熠熠生辉。
有些问题,还真是想都不敢想,譬如:曾经的少年,现在是否依然是少年?暂且不管答案正确与否,灵榛甚至不敢低头望下看去,以免发觉自己身体上的某些不该存在的、或者突然失去的东西。
就在一个小时前,步行在密林中试图寻找出路的亡者,抬头瞅见太阳西落,愈发感觉凉意刺骨。拖着一整套吸满水分的巫女服在阴翳的林头漫步,手无寸铁,那么这个人的结局无非有三种——在石头上冻死,在草地上累死,或者被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野兽咬死。
灵榛不久前才死过一次,现在可不想再尝苦头,所以他叹息着找了一处空地,生火坐下。
然后,少年拿了一截木杈将树干上挂着的白衣红裙纷纷翻了个面,继续晾下去。他屈膝躬背,尽量靠近火堆,避免被林间肆意穿行的凉风刺激得直打喷嚏,仍未干透的长发抵在不着寸缕的后背上,格外沉重。
其实有些答案内心已然获悉,仅仅是本愿上不肯承认罢了。
当灵榛亲手为自己宽衣解带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身体的异样变化,回避也成为了他的唯一选择,至少目光是一直瞥向其它地方的。灵榛希望自己仍是少年之躯,然而他已经变成了“她”。
人必会对未知产生恐惧,而恐惧又会引发思考,灵榛也在纳闷。
人类在黑暗中诞生,因此黑暗也是其唯一的归宿,这意味着死亡是必然。可是,本该死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下的他,现在为何却活得好好的——不对,是一点也不好?
这里,这个世界有人吗?它会对一个化身为少女的少年友善吗?
大概不会吧。她真想回到那片湖里继续沉睡,至少湖水与她十分亲近,是她的安息之所与诞生之地。可惜,事实上灵榛也不会愿意回去的,她不想让那唯一的一套衣服再湿上一回。
为了填饱肚子,名为灵榛的少女嚼着沿途摘采的野果,被酸汁刺得舌尖发涩。愤怒与不甘交加,她狠心甩开这些东西去,看着一两颗绿油油的颗粒在火焰中迸裂四溅,接着才侧身倒下。巫女蜷曲身子,拎起一瓣超大的芭蕉叶盖在身上当做被子,堪堪遮体却无法御寒。
咬紧上下两排打战的牙齿,灵榛缩得更拢些,双臂勾住绸缎般顺滑的大腿,鼻尖贴上膝盖,让眼神在逐渐深邃的暗夜中染成空无。
黑夜降临了。
*
“你必须找到答案。”
黑幕中,有一道白影掠过。那人的嘴角挂着弧度。
噩梦惊醒,一对澄澈放大的黑色瞳孔猛然睁开。
少女用手臂支地,恍恍惚惚地撑起上身,急促地喘息着,一边迅速抓住身上覆着的大芭蕉叶不让它落下,而瞳孔倒映出的、从上空叶片及叶片间的缝隙投下的耀芒,使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已经第二天了,灵榛意识到。
柴堆的火焰早已熄灭,余下的灰尘遍地,周围的青草被染作焦黑。或许是太阳已经升至正空的缘故,即使没有篝火取暖也无伤大雅,林间的空气温和湿润,足以使得少女摸索着爬起身,踮脚拉下树枝上悬挂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指尖掂着的叶缘。
三分钟过去,黑发及地的巫女从粗壮蝾结的树干后踱出。灵榛再三扭动脚踝,直到双足完全嵌入木屐的扣带,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第一次独力穿上巫女装真不习惯。上一回,他是在窘迫中借助了友人的帮助。
“滴。”梢头过夜的露珠反射出七彩的光弧,笔直坠落到巫女的鼻尖上。
抬起袖口掸去它,灵榛的双手继续绕向后背,扎紧束腰成蝴蝶结的样式,她迈步了,离开时不忘折断一截笔直的木杆,当成手杖。
“叽叽喳喳。”
俗话说,当一座森林拥有了鸟鸣时,也便拥有了它的灵魂,黑发的巫女大概是体会到了。
郁郁葱葱的林地摸不着边,却到处有阳光投映,没有黑暗,和昨晚的森林仿佛成了两片截然不同的天地,斑斑点点的光线在树木与树木间的叶尖闪烁着,那是沾在叶片上的露珠。
虽然徒步行走了不知多远,但是在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灵榛倒是发觉自己与这森林更亲近了几分。
淌过小溪时,起初的畏惧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她还会脱去鞋袜,双脚浸入水中,踢踏着浅溪下的石块穿行过去,小鱼的触碰彷如轻吻。
轻悄悄地挪步靠近,某只正在俯首进食青草的鹿儿忽地抬了抬脑袋,小耳朵一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却并不被惊动退却,它亲昵地向白衣红裙的黑发身影叫唤一声,在少女的抚摸下舒适地摇动头部,蹭着她的脸颊,惹得灵榛又恼又笑。
可惜这样的旅途很快便有了终点。
注视着眼前的景色,巫女停下脚步,眉梢的笑意僵滞住了,连手头拄着的、被当作杖子的木杆都松开了,啪的一声摔落至地。
幻灭后,现实便取而代之。
灵榛怔在原地,墨染的双瞳倒映出空地上的一处燃熄的焦黑柴木,以及火堆旁、矮丛中的一截有着明显折断痕迹的枝头。它是如此的醒目,就像一泼冷水浇在醉酒美梦的旅人头上。
这不正是她出发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