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升起,外头是夜幕。
“圣女阁下,庞贝村到了。”
“怎么?”
“冯顿老先生提议让我们在客店做一次整顿,每个人都好好休息一下。毕竟到汉考克城还有两天的行程。”
“我明白了,这事就由你们俩去操办吧。”一只手递出沉甸甸的钱袋。
“没问题。”窗帘降下,厢内被银座灯上的烛火照亮。
自从那事之后,两天过去了,四人两马一车的队伍昼行夜止,马不停蹄地在宽阔无垠的博克大平原上赶路,窗外的景色由长着稀稀拉拉泛黄野草的红土荒地逐渐有了些变化,多出几架旋转的大风车磨坊,几块金黄色的麦田上有扛着锄头的草帽农夫穿行其间。
沿途,野径变成了铺设着平板石块的大道,路边屋舍有了翻新添砖的迹象。慢慢地,在道上行进的不再是孤单的一辆马车,陆续有步行背着包袱的脚夫农妇,或是骑马拉车的商人打扮的旅者加入进来,形成了一支可观的散形队伍。
汉考克城坐落于博克大平原的西部边境,背靠连绵不绝的奥尔良山;如今已迫近大平原的尽头,这便意味着困难不好走的路都已经成为过去时了。接下来便是康梁大道,再不会出现十天半月前那种鸡犬不宁的凄凉景观。
是时候放心了。至少有人烟的地方会稍许安全些。
然而本该舒心的这两天来,白衣红裙的巫女的神智好像受到了重大打击,始终维持在恍恍惚惚的状态,教黛丽娜好生奇怪。
明明她的身体应该今天便已完全恢复的,紫发少女却因为这个缘故不得不将灵榛继续留在车厢里照看,以至于修女桃乐丝的情绪变得愈发浮躁。虽然她没有具体表现出来,只偶尔鼓鼓脸表示不满,不过与她相处那么多年,黛丽娜心中八成有了底。
哎!想必是桃乐丝在抱怨。原本应当与她一同坐在车厢内好好放松的修女,此刻又恢复了工作,枯燥地驾驶了整整两天的马车。
有什么办法呢?推开车门,圣女迅速地整理好领口及身上的装束,信手捏了捏黑发少女的肩头,无奈道,“榛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吗?醒醒吧,该下来了。”
脑海中应声显现出当初唇接喂水的耻辱情形,一层蒸汽从巫女头上喷出。啊,什么叫耿耿于怀!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另外不仅仅是这件事,后来灵榛居然还被告知了一个天大的事实。
月圆之夜她之所以腹痛得昏倒,是因为受凉之后刺激引发的月事——所谓月事,便指的是女孩家每个月都会来一次的那个。圣女判断得如此确凿,甚至在灵榛坚决抵制该事实时硬着脸色取出一块沾了血的白绸手帕,使她不相信也得相信。
最后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这也难怪,想要让一个身为活了三千零十八年的巫女(其中头十八个年头的少年心理保存到现在),并且这三千年来由于每到午夜生理时钟便会回归原点而从未流过一滴血的灵榛接受这一突如其来的横祸,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呢,有种根骨的惰性:面对无法抗拒的灾难时会选择逃避。这样的灾难可以是精神上的。
灵榛需要时间。
这所谓的时间,可以包括她被告知事实之后僵坐在车厢中的两天,以及两天之后她被圣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下马车来,带入名曰“庞贝”的小村庄,踏进圣弗朗西斯科旅店,并在一楼好好饱餐一顿后被领上了二楼客房的期间。
客房分成三间,修女桃乐丝与猎人冯顿各一间,圣女与灵榛同住一间。
原本修女的提议是如下两组:灵榛与冯顿,圣女与她,可谓自家人与雇佣人之间泾渭分明。结果黛丽娜否决了她的坚持,以“榛依然需要我的照料”为由。
圣女毕竟是圣女。眼见自己的意思盖不过泰山,桃乐丝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劝说,只是在临走前气乎乎地瞪了黑发少女一眼,背身离开的脚步踩得隔层板震动,掉下来好几层灰。
当然这一切很快都变成无关紧要的过去式了。
夜幕降临有段时间了,可是不论在床铺上怎样翻来覆去、怎样用身体把被窝焐得呼呼发热,差点热出一身细汗,灵榛都无法睡着。
别想太多,不是床的问题。
家族经营式的小客店,二层划分为十间客宿,它的设计者却没有考虑到空间的狭小,也懒得去改进,因此巫女与圣女共同入住的这间明显没有足够的宽度来放置双人床,接连发生过一系列尴尬事的两人便免去了进一步的厄运。而思虑周到的黛丽娜,顾及灵榛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使大脑回复正常,于是将她安排在了对着窗口的单人铺上,自己则退居于靠门的这张床。
如今两小时走过。圣女早已睡得无声无息,而巫女不管怎样闭目养神都摸不着睡意的影子。
可怜的孩子啊!透过木栏窗洒下的,唯有一片稀稀疏疏的叶影,伴着忽强忽弱的平原秋风摇曳跳舞,使她看着看着,眼前的画面居然不由自主地退回到了空想森林中去。
还在空想森林中的那会儿,灵榛很少有失眠之夜,但少不等同于无,她在那些夜晚中也会像这样沿着窗缘朝树屋外眺去,看到的枝叶影子可比今夜的密集多了,活像黑溜溜的珍珠蚌壳,根本数不完。
回去大概是没有希望了。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能找到答案吗,这一切?
她头一次开始感到自己的时间变得有限了。身体在成长,并且开始像正常的女孩一样经历那种事情,预示着永生的魔咒正在褪去。巫女的时钟迈上正轨的这天到来,使她推想到寿命的概念也将适用于自己身上。有些事情不能再容忍千年的等待,必须现在就开始前行。
那么,要怎么做?
“窸窸窣窣。”
然而灵榛沉思郁闷的档口,奇怪又轻的小声音突然进入了她的耳中。巫女警醒,屏住呼吸飞快地向窗口的方位扫了一眼。
晃眼的亮芒!那是刀子,也许正尝试着锯开拦窗的木板。
小偷?强盗?
灵榛不敢轻举妄动大声呼救,因为这全身漆黑的人影动作熟练得很,眨眼间即卸下了柱头,翻身一跃,如飞燕般灵巧地落入室内。刀子还握在他的手上,寒芒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