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圣奥鲁维的孩子们相处了这么久,灵榛是绝对不愿看到这样的悲剧发生的。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可是比起他们对外界一无所知,巫女可是很清楚那边都有些什么。
战乱、税官、贪婪、扭曲的执着、无法互相理解,和错误的善。灵榛注视着手中的铁十字架,把它按在胸口前,瞑目。
圣奥鲁维,是光明神教仅剩的唯一一座大教堂。在五国联盟(侵略)战争之前,光明神教曾是德克萨境内的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宗教,但是自从战争摧毁了王国以后,这个宗教也就消声匿迹了。
多年来雷克萨诺神甫收养了这群弃婴,将他们收容在教堂里,事实上他自己就是留在圣奥鲁维教堂中的最后一位神父。其他的神职人员面对军队,早就作鸟兽状四散逃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当时死亡的威胁就像一座大山般死死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上。
但此刻灵榛的祈祷,并不是因为她像老神甫那样信仰所谓的光明神。从巫女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日子算起,到今天为止,她从未看见神灵在人们危难的时候现身过。
于是灵榛心想,也许这个世上并没有神。
三分钟前,漫步林中,她无意间来到了这座没有名字的石碑前,跪了下来,为一个信神的神甫而祈祷。他的名字叫作雷克萨诺,一年前葬在了这里,十天前伊蕾娅曾经带领巫女来过,并且摘下了一株白花放在碑石上。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株紫花放在了白花的旁边。灵榛诧异抬头,这才发觉,某位身穿洗得发白的长袍的中年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她的身旁,准备收手。
巫女立刻警觉了起来,右手伸向背后,袖口中吐出一截云棉利剑。
“别紧张!我的姐妹。”
话音刚落,还没等灵榛回过神来的时候,静候已久的黑猫已经从树林中闪出,反手扣住了巫女的袖剑。为了防止对方大声呼喊,凯琳还捂上了灵榛的嘴巴。
动作好快!看着眼前身后、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巫女的瞳孔凝缩。因为上一次胜利来得太过轻松,所以她知道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猫娘也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由于凯琳只有十二岁女孩的身高,所以为了对付不断挣扎的巫女,她踮起了脚,使尽浑身解数,这才有余力转过头去看向白袍人。而当得到了微微点头的答复之后,猫娘松了手。
一旁的白袍人鞠躬,向灵榛致以歉意。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推开凯琳之后,这是灵榛的第一句话。
从巫女的双眼里看见了不加掩饰的质疑和敌意,猫娘的眼神闪躲着。不过,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挺起小身板道:“还不是、那个……和你来这里的目的一样,想要想要拜祭一下尊敬的神甫大人嘛。”
灵榛颤抖了一下,袖口的利剑还原成丝带缠绕在手腕上。
“你一定很好奇吧?为什么我们会知道雷克萨诺先生的墓地位置。其实道理很简单,并且你也应该知道的,”摇了摇尾巴,凯琳道,“我们森林猫魅一族,嗅觉远远超出其他部落,所以只要曾经遇见过一次那个人,哪怕他的灵魂已经获得超生,我们也能嗅出他的所在来。”
我们?巫女以为猫娘只是单纯地口误,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猫魅的嗅觉真是灵敏!
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灵榛不由自主地摸摸脑袋。为了便于隐藏与探路,她在随同狩猎队出行前,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连帽斗篷。然而现在呢,眼前的凯琳却不停地凑到她的身边来,鼻尖一耸一耸,俏脸上还露出了不加掩饰的享受。
这神态,简直和当天晚上说出那番言论的她判若两人。巫女心想,忍不住捏向凯琳的耳朵,可惜被长了个心眼的猫娘躲开了。
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白袍人咳嗽了一声,从长袍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灵榛,上面如是写道。
*
白袍人直言不讳,自称为齐莱,也就是卡森贝尔盗贼团的现任首领。
虽然齐莱看上去不会说话,可是却总能在关键的时刻掏出纸条,来对付和灵榛之间的对话。他的行动之快,仿佛早已在谈话开始之前料到了各种可能的回答,真是让巫女为之惊叹。
齐莱的纸条简单明了。在互相报上了名谓后,他立刻坦言,自己之所以和猫娘一同来到这里,是为盗贼团十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而忏悔。
雷克萨诺先生或许不曾想到,他的献身,在保护了教堂的同时,也令一名盗贼首领良心发现。齐莱说,他本来也是个有妻有女的农夫,只不过由于税官逼迫得太绝,弄得家破人亡,只剩下孤零零一人,所以为了生存不得不走上了这条歧路。
幸运的是,如今他似乎重新联系到了自己的女儿!女儿尚还存活在世的消息,促使他欣喜之余,开始怀疑起自己过往的行为,于是便来到这神甫的墓前寻求答案。
这一点巫女稍微可以理解。早在旅行的第一个月,她就亲眼看见了饱受战争、收税和征兵摧残的庞贝村,以及那位空守家门的老妇人。毕竟这个时代对于平民而言,不管在哪个国家,连生活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齐莱所做的第二件事便是道歉,轻而易举便解除了巫女和雪奈入侵要塞的误会。他的措辞之诚恳,说得好像错在他本人身上一样,更是让灵榛无从挑刺,反而羞愧了起来。
之于第三件事,齐莱问起了灵榛的身份。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此前他好像将巫女当成了某支盗贼团的领袖。但是当齐莱来到这里,并发现了正在向神甫墓碑祈祷的灵榛之后,他否定了先前的猜测,他觉得巫女的身份可能是和圣奥鲁维教堂有所联系的。
“没想到灵榛小姐知道这个地方,莫非……你就是圣奥鲁维大教堂的人吗?”作为齐莱的部下兼秘书,凯琳上前一步,握紧了巫女的手,激动道。
我是圣奥鲁维大教堂的人吗?巫女的脑海中无数遍闪过这个问题,可是很快地,一张冷漠的脸庞就占据了她的思绪。
“生命?拥有活下去的权利?”
那时,雪奈在对着那具尸体嗤笑,血红瞳孔中只剩下了彻骨的恨意。
“蕾珍,如果你亲身经历过的话,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一年前的圣奥鲁维教堂,差点被他们洗劫一空,若不是雷克萨诺先生将他的生命作为代价,逼退了这些强盗,恐怕现在的教堂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男孩都将被卖作苦力,所有的女孩都将沦为奴隶和私宠。没错,他们就是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弱肉强食就是这片土地上的生存规律。就像那些‘卡森贝尔’会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我们,把我们当做供给品的来源,等到我们松懈的时候,一举攻打下来。他们把我们圈养在这片荒地里,十年来的抢夺几乎没有停歇过。
“雷克萨诺先生原本相当于整个教堂的支柱,你能想象他的死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冲击吗?为了发动覆盖整个教堂的保护魔法,他自身丧身于洁白的生火中,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没有。
“一年前的那些种植园、畜栏、水井几乎都已经被强盗们烧坏了,教堂都在弩箭和钢锤下破了好几个大洞。可以说,你现在看到的圣奥鲁维教堂,其实就是伊蕾娅大姐重建的。可是我知道有朝一日,卡森贝尔又将会发动入侵。
“我和你不同,至少想做点实在的事情。如果你真的为她着想的话,至少不要拦着我。他们死有余辜,既然你下不了手,那便由我来杀他们吧,这是我最起码的请求……”
和银马尾少女一样,灵榛相信每个罪大恶极之人都应当被审判。
可是雪奈,他们真的值得你这样去恨吗?
人们的背后都有其苦衷,偷盗和窃掠不该是盗贼的本意,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齐莱和凯琳,两位卡森贝尔盗贼团的领导者此时会站在她的面前的缘由。因为正是一年前的幡然醒悟,令他们来到了雷克萨诺神甫的墓前进行忏悔与祈祷。
雪奈,在你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你变成了这样一个极端的女孩。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没有告诉我吗?
“你怎么了,我的姐妹?”
从记忆中恢复过来的时候,灵榛发现自己的正捂着胸口,心跳如飞。或许是因为沉默了太久的缘故,凯琳正在古怪地看着她,令巫女好生尴尬。
树荫下,白袍人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会心一笑,又递来了一张纸条,被灵榛打开。
是在觉得蹊跷吗?很遗憾,我的记性很差,诺德维格山区周边的数百座教堂没有一座能记住,唯独雷克萨诺神甫,用他的死亡,将圣奥鲁维这个名字深深铭刻在了我的内心中。我对一年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忏悔,我请求圣奥鲁维、以及所以被卡森贝尔盗贼团侵害过的人们的原谅。可是您能原谅我吗?灵榛小姐,哪怕只需要短短的几分钟。
齐莱下跪,神态诚挚。灵榛勉强扭过头去,视线却落在了墓碑的那株紫花上。
这恐怕不是白袍人第一次误会了她的想法。但眼下,巫女心乱如麻,本来也就没有多做解释的心思。
信任,还是不能信任?
灵榛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想,不行,眼前两人归根结底还是盗贼,至少要试探一下他们的诚意。
她推开了猫娘,瞥向举止和蔼的白袍男人,目光转冷道:“无论你们所说的话是否可信,无论你们此番前来抱有着怎样的心思,我奉劝一句,你们还是趁早离开吧!即便雷克萨诺先生已经过世,可我始终认为,他的灵魂是绝对不会对强盗的到来表示欢迎的。”
凯琳和齐莱面面相觑。
“不用太过紧张,灵榛小姐,我们不会久留的。因为你也知道,诺德维格附近有太多人恨我们入骨了。”最后还是猫娘开口了,赔着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还算有自知之明,”巫女冷哼,双手合抱道,“说吧,你们想跟我谈什么?有什么条件?虽然我不能代表整个圣奥鲁维,但我会帮你们代为向教堂的现任管理者转告的,以便到时候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