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奔走着,她越过了原野,在破烂的大风车和无人的哨塔上稍作停留,把它们当成起落的垫脚石。从上方的空中望去,蒙特城是如此之破旧,全然不像是一座新建的城市,说是围上了一圈破墙的农庄也不为过。
雨很大,没有哨兵在巡逻,灵榛隐约能听见从石房子里传出的酒杯碰撞声,以及打架斗殴的呼喊。一棵光秃秃的老树架在了城墙的裂缝上,巫女踩着树干翻过了城墙,在这座城市里急切地寻找她所要的东西。
电闪雷鸣,将教堂的钟塔映得惨白。
两侧陈旧的木楼并立着,大街上没有任何眼线,反而提供给了她绝佳的行动机会。她很快找到了齐萊信上所写的地方,一座隐藏在教堂后花园里的喷泉。有人局促不安地守在喷泉边上,那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躲在花坛的棚顶下避雨。灵榛看见了他,从怀中取出信,用双手保护着信件冲向乞丐。
相互确认无误后,巫女取出银币塞进乞丐的手中,夺过了他腰带上的钥匙,跪下打开了喷泉基底隐藏着的一道暗门。
灵榛持起火把,读着手中乞丐塞给她的地图,在羊肠百曲的地下水道中找寻路径,靴子底下溅起水花,地下生物受到了惊吓,窸窸窣窣地乱窜起来。
灵榛跨过了漏水的石管,火炬被潮湿的冷风吹灭。她没有时间重新点燃火炬,便睁大眼睛,依靠着敏锐的视觉判定出管道弯曲的方向,东转西折,期间被绊倒不知多少次,紧接着再度站起开始狂奔。
灵榛在水道的尽头刹住脚步,挥出手中的利刃割开层层苔藓,辟出一条道路,湿冷的寒风袭来,刺骨。
灵榛抓住了井绳,踩着石壁向上攀去。这座水井使她直接潜入进院墙里,越过了门卫和哨岗。等到翻身出了井口之外,她望见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据说在这里住着齐萊的女儿和她如今的养父。
灵榛屏住呼吸避开豪宅内所有的士兵和眼线,踩着屋檐和石柱,利用绳索将她的身躯带上了烟囱。找准方向之后,她下到了阳台上,披着斗篷,仿佛幽灵般无声地落在一排木窗前,然后在第二层从右往左数的第五扇窗户里,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那道身影。
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却和齐萊的描述完全一致。约摸十六岁左右,披着和齐萊如出一辙的暗褐色长发,穿着温暖的绒衣,端坐在书桌前看书,墙纸是温馨的天蓝色。桌上摆放着的点心还没动过,瓷杯中的咖啡冒出可见的热气。
巫女的心下一阵冲动。她从女孩的背影中看出了她的亲生父亲的影子,便又想起了如今还躺在城外旅店里不省人事的剑士。此时此刻,齐萊对她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她的脑海里,还有那苍老男人的绝望微笑,使她最终下定了决心,准备做出一些荒唐的举动。
“我要将她带回去,见她真正的父亲。”她咬牙想道。
然而正当灵榛的手掌按在窗缘上、蓄势即发的时候,她听到有人进入了房间,心下一紧,缩身到了墙壁后。幸好外头雨声正大,在窗户上形成了一圈圈的水纹,掩盖了一切的动静,房内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小动静。
巫女背贴着外墙,但是兜帽下的一双黑瞳仍然悄悄地向屋内瞥去。
那是一对贵族父女在深情相拥。她看到女儿在微笑,父亲右手拿起桌上的书本,左手端起咖啡,开始教导,一问一答。墙角处的炉火烧得很旺,在玻璃窗内形成了一层薄雾。
巫女的手上开始失去力量。她放开了窗缘,低下头,双手在胸口前合握,背靠着冰冷的外墙站了很久很久,逐渐沉默在了兜帽和屋檐下的阴影中,任凭风雨无情的洗礼。
*
“致我的女儿拉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去了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话一直留在心里没有告诉你。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拉娜,对不起。我是个失败的父亲。我本来应该给你们母女俩一个更好的归宿,可是却终究没有得偿所愿。是我不顾你母亲的劝阻加入了军队,从而害死了她。是我一时冲动屠杀了水牢的士兵,让自己落入深渊,和你们分离。
“但我的女儿,你被蒙特市的新贵族收养了。我向天神和收养你的人表示感激。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如果终我一生都得不到女儿的原谅,那么,就请拉娜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感恩现在收养你的父亲。艾萨克爵士,他待你视如己出,他比起我来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也能够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对不起你,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
巫女坐在椅子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安安静静地读完了这封信。这封本该由她亲手交到齐萊女儿手上的信。
此时天还没亮,外面的闪电和雨声渐息下去,一丝姗姗来迟的光芒浮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下,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极其微弱。
她回过头去,看向早已陷入安眠的剑术师。齐萊早在她归来之前便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沉眠得并不安宁,眉头紧皱,双眼猛睁,喉口张大,好像在呼唤着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其实你早就猜到,我是无法带回你女儿的吧?
灵榛从木椅上站起,来到床边,将齐萊的眉头抹开,合上他的下颌与双眼,把他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口。
安息吧,孤独的剑士。你的女儿依然安好,在贵族的府邸里过着贵族小姐的日子,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过去。她一定会原谅你的。她之所以不给你回信,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不记得你曾是她的父亲。
安息吧,你的一生已经很努力了,哪怕一切并非如你所愿。命运驱使你做出了你自己的选择。
巫女将信纸揉成一团,指尖刺得手掌疼痛。她举起蜡烛,点燃了信纸,看着它烧成灰烬,伴着一条充满遗憾的灵魂飘向远方。她的双眼里映着火焰。
***
“伊蕾娅姐姐,早上好!”
“嗯嗯,今天的琉娜也要元气满满啊!”
“好的!姐姐走,我们找野猪去——”
“小心点,琪娜你是姐姐,别忘记照顾好琉娜。”
“好嘞。我们会赶在午饭前回来的,大姐!”
……
巫女背靠树木,一言不发地坐在树下,双手抱住膝盖,在暗处目送着姊妹俩远去。身上的斗篷早已干透,她的目光在伊蕾娅身上逗留了许久,心神沉入深渊中。
没有她的存在,今天的圣奥鲁维大圣堂依然在照常运作。孩子们的欢笑未曾消失,干劲十足,相互协作。他们封闭在自给自足的荒地中,日出而起,日落而眠,不曾受到外界气息的侵染。他们一起出去狩猎,一起在大长桌前吃饭,一起关心照顾受伤的孩子,从来没有过悲伤或绝望,只管朝着同一个美好的目标不懈前进着。
灵榛握紧手中的十字架。这是庞贝村的老妇人给她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外面世界其实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美好。
巫女仰头,目光穿过无数树叶的缝隙看向天空。她从蔚蓝色的天空中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污垢,但灵榛知道,外界绝非如此。
战争,生离死别,贪婪与欲望,争斗与误解。就像巫女的手上布满了错综复杂的伤痕,她昨天一夜未眠,来到了卡森贝尔要塞的废墟背后一处不起眼的小地方,用铁铲刨土,完完整整地安葬了齐萊,将剑术师的断剑竖在坟土前,当做墓碑。
既然这样,那么我曾经做过的那些努力又算是什么呢?难道和齐萊的选择一样是完全错误的吗?我是在将她们带上一条错误的道路吗?
灵榛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那些伤痕的痛楚还没有麻木,反而传达向了内心。伊蕾娅,雪奈,琪娜琉娜和所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她的脑海中挣扎着,回荡着,使她的心脏犹如破碎般刺痛起来。
“再见了,大家。我对不起你们。”
巫女将脸埋入膝盖间,仿佛呜咽。良久之后,她才拖起了沉重无比的身体,扶着树干,背身离去,将斗篷隐藏进树荫下,低头迈步。
然而她忽地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迫刹住脚步,向后小退一步,准备仰头看去。
“啪。”
冷冰冰的巴掌将巫女甩下草地。其力量如此之大,使灵榛双膝跪地,无力地跌倒下来,目瞪口呆地捂住了自己发红的面颊,眼睁睁地看着上方那张被寒霜笼罩的熟悉的脸。
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少女收回了手,一甩身后的两束银色马尾,面无表情地对灵榛道,“站起来,无可救药的傻瓜。”
巫女被吓到了,无动于衷。
于是雪奈弯下了腰,抓住了巫女的领口将她提起来,然后将她推到树干上。眼见灵榛开始挣扎起来,少女当机立断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举起,压低嗓音道,“不要乱动,这样会吸引其他人过来。先好好看看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吧。”
那是一面铜镜,而在看清楚镜中之人的时候,巫女震惊了。
——这是我吗?
镜中出现的绝不是少女,反倒更像鬼魂。她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胸前、双肩和背后,刘海遮住了双眼,发丝上的尘土依稀可见,这是长途跋涉的痕迹。她的黑色斗篷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被树枝刮开的几道裂痕中,露出了里面还没有干透的白色长裙。
灵榛噤声,发现雪奈正在盯着她看,那双目光静如止水,反而使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巫女从少女的手中接过了镜子和木梳。她自己对照着镜面将刘海梳理整齐,用云棉丝带将散乱的长发束起,然后在雪奈的帮助下整理好衣领和背后的兜帽。
“哭什么。”
“我没有。”
灵榛揉着鼻子,看见雪奈从怀中取出了手帕。手帕已经沾了水,被银发少女摊开,湿润地覆盖在巫女的脸上,擦拭着红印和泪痕,可这样做反而使巫女的鼻尖更加酸痛了。她猛地拍开了手帕,扑进银发少女的怀中。
“为什么!你还在乎着我……明明连我自己都已经不在乎了……明明我带你们走上的是一条充满黑暗的道路……”
对于不断用拳头捶着自己肩膀的巫女,雪奈像是一座冰山般沉默着。良久良久之后,灵榛呼吸一滞,她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掌覆盖到了她的头上,抚摸着她的黑色长发。
雪奈说:“哪里是黑暗的,我没有看见。大家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都因为蕾珍的到來而看见了希望,凝聚在一起。在过去,我们的微笑的时间可不像现在这样多。”
“你不明白。”巫女双手无力地松开了,脱离出雪奈的怀抱,垂眼道,“你们从出生以来便住在这座山谷里,可我是从外面过来的,所以也认识到,真正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的残酷,我很害怕,你们的纯洁将会在外界的影响下日渐变质。”
“那么,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雪奈说,血红色的瞳孔无比认真,“不要再用美好的字眼来隐瞒我了,我想要知道真相。并且我已经做好了接受真相的准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我只想要你不要再把这些事情压在你的内心里,因为那会将你压垮。”
巫女的瞳孔放大,涣散了一些。
“看着我的眼睛,我完完全全地信任着你。而你信任我吗?”雪奈上前一步,捧起了巫女的脸颊。
两人的距离头一回如此之近,巫女看到雪奈的眼神是无比认真的,一如既往,不曾有半点退让之意。灵榛忽然反应过来,脸上有些发烫,总算忍不住点了下头。
*
“战争啊,人心啊,这类东西我在圣堂的藏书里看得多了。”
巫女微微颔首,作为应和。她和雪奈肩并着肩,一起曲膝坐在大树下。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动,微微作响。将心中压抑的东西一吐为快以后,聆听着隐约的鸟鸣声,灵榛心旷神怡,在芬芳的花香里敞开了心扉,沉浸于这一刻短暂却永恒的安宁中。
“这些对于我们而言都不算什么。我们生来与世隔绝,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才会一直停留在原点。”雪奈望向蔚蓝的天空道。
“神甫将我们保护在大圣堂中,是因为战争和盗贼。他一直都在保护着我们,将我们在圣奥鲁维大教堂里养大,这是迫不得已的。神甫大人啊,一直都在替我们寻找着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可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只找到了一条不可能的道路,那就是蕾珍、你来到这里的那条崖底的荆棘之路。
“神甫大人为了不让我们陷入绝望,告诉我们一定会有救世主在那条道路的入口出现,引领我们走向外面的世界。我们相信着神甫大人,所以即便在他逝世以后,也依旧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大家都在笑容里度过每一天,但我们其实都知道,这样的生活终有一天会消失的。我们之所以微笑,是为了隐藏那逐渐蔓延的绝望。
“然而奇迹终有一天出现了。那就是蕾珍,你。”雪奈拾起落在灵榛头顶心上的叶片,放在手心上,卷起,“在最不可能的道路入口出现了你,这不正证明了神甫大人的话语是正确的吗?”
“我不是蕾珍。”巫女小声嘀咕。
“我明白的。不过抛开神甫大人的预言来谈,我始终相信着,既然你能够跨越无数荆棘的阻拦,从最不可能的道路来到了这片废土、诺德维格,那么你自然是有能力完成任何一项最不可能的任务的,只要你能相信着你自己。
“如果觉得这片天地对我们来说太狭小了,那就带我们出去吧。如果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好,那就试着去改变它吧。”
“我只希望你明白,无论如何我都将站在你的这一边,成为你或不可缺的助力。”
雪奈难得一见地笑了。她那浸沐在阳光下的美丽,让巫女有一瞬间的失神。
改变世界什么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灵榛眼眶酸涩,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