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榛有种无法言述的预感,斗篷女人能够解答她的困惑。这种预感自从穿越以来是头一次,她感觉自己离真相是那么的近。
虽然不清楚蓝衣人和斗篷女人之间有什么样的过节,但巫女还是下了决心。掠至半空时,灵榛手中的绳索松开屋檐,勾住了旅馆旁边的树干,将她牵引向茂密的林地里,其速度之快,使巫女穿过滂沱大雨的帷幕时身上几乎没有被淋湿。
*
我为什么可以凭借巫女的姿态复活?巫女自从重生在空想森林之后,为了麻木自己、适应环境,无数次将这个疑问埋在脑后不加理会。直到某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经历过一系列悲欢离合的事情,她才开始逐渐思考起来。
灵榛为什么会变成少女,为什么能够拥有随意操纵云棉的能力,为什么可以在零点还原——这些问题的答案太渺远了,灵榛根本毫无头绪,同时难免对自身产生了怀疑。她甚至问过自己好几次,她之所以会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然后某一天,巫女在汉考克城外看见了白银圣手约拿的马车。画面突然静止下来,她看见马车内部是空无一人的,同时那个声音如此在她耳畔回响道:“你想要的真相之一,就在你的眼前。”
但等到灵榛的心神重回现实的时候,她发现大魔导师从马车上走下来了,约拿确实是坐在马车内。正是为了寻求这一困惑的解答,灵榛才会潜入到汉考克城内,遇见了金发青年,紧接着在一连串的事件后,眼见艾达葬身于查德威克伯爵府的火海中。
这难道也是命运的玩笑吗?艾达竟然死而复生了,和她一样,而且是以同样的女性姿态。这使得巫女心惊起来,因为她在斗篷女人的身上感到了某种亲近之感,就好像是她的同类!
那金色的长枪、瞳孔、双翼太过耀眼了,耀眼到让灵榛怀疑起来,仿佛斗篷女人原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就和她一样。
“轰隆。”远处开始打雷了。
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寻找两人简直是海底捞针,何况蓝衣人有着大剑师的实力,同时听斗篷女人的语气,她明显不逊于蓝衣人。两人的速度都远超巫女太多了,而且斗篷女人的背后还生出了双翼,如果灵榛使用寻常的移动方式肯定会跟丢他们。
因此她抵达了树顶,双脚轻踏在细嫩的枝条上。白色的连身长袍被雨水淋湿,变成了流苏般的质感,可此刻的巫女已无暇顾及,她甩去长发上的水珠,屈膝。漆黑的暴雨之夜里,数道落雷在远方滚滚落下,震耳欲聋,使她借助着无处不在的电光,能够看清三百六十度展到地平线尽头的任何实体。
蒙特城周围的地形就像是葫芦口,除了西南地区的内德桑平原,另外三个方向全被茂密的森林所封堵。考虑到视野的问题,灵榛选择了一颗较高的树木,为了防止被雷击中,她不得不将云棉丝缎塑造成绝缘材料,犹如一层轻纱般披在头上。
眼中所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望不着边界,除了背后数十里开外、大约是蒙特城的地方有着依稀可见的灯火。然而和广袤的森林及起伏不定的矮丘相比,自由都市的光辉是那么的渺小,仿佛随时都能被这场暴雨浇灭下去。
不知和永恒无穷的大自然相比,人类的历史是否就如同这闪电呢?生离死别,爱恨情仇,就算是再辉煌的成就,终有一日会掩埋到沙尘之下。可即便如此,渺小的人们依旧在不懈地努力着,代代相传。
也许生非为赢,而是为了创造与体验人生吧。
穿梭于树顶所组成的黑色海洋上,巫女如履平地。她终于得偿所愿,在电闪雷鸣的肆虐之中发现了两道不同凡响的身影,金色和金色。
“喝!”
金剑落下之时,斗篷女人身后的羽翼轻振,轻而易举地地避开了蓝衣人的攻击,随之反手一枪在对方的脸上割开一道伤口。她的兜帽紧裹住头部使人无法看清面容,但几缕金色发丝已随着行动露出了兜帽,即使湿透卷曲,依然散发出熠熠的光泽。
可与此相比,蓝衣人就显得狼狈了。开战不过十分钟,尽管借助着气候的便利,雷光在他身体表面闪烁不停,使得伤势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痊愈,他身上依然多出了数十道伤痕,血水混入雨水滴下衣角。
那才是艾达的真正实力吗?
巫女一愣,下降到战场边缘的某棵树后藏起,探出脑袋仰视着上方惊心动魄的战斗。上一回在火海中的短暂相斗,简直是贻笑大方。因为别说那对翅膀了,金发青年面对巫女,连百分之一的力量都没有使出来。他试图在隐瞒着什么。
“可恶!这种力量……剑圣,你是剑圣!”脸添新伤的蓝衣人语气愠怒,似乎是因为遭到了欺骗。“从我这些年收集到的线索来看,你的实力应该至多大剑师而已,不死魔女艾丝拉姬达。”
“那是因为我从未遇见过需要全力以赴的对手。”斗篷女人不置可否,柔软的身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后仰,避开了蓝衣人的雷刺。
不死魔女,艾丝拉姬达?原来这才是她本来的名字!分明距离如此之远,躲在树后的灵榛仍然感受到了从空中传来的风压。她心惊,蓝衣人如此称呼,莫非是她和紫发魔女阿佳蕾斯有着某种联系?然而这场战斗的级别不容她插手,怀抱着种种疑问,巫女只能屏住呼吸继续观看下去。
“这也就是说,现在你还没有认真起来!”
“很遗憾,是的。”艾丝拉姬达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回头用冷漠的目光瞥了蓝衣人一眼,倒转手中金枪。
落雷在近处劈下,巫女捂住了耳朵,这对五感灵敏的她而言是一种折磨。等到视野重新恢复清明时,她望见蓝衣人背后的斗篷被撕裂成了布条,斑斑点点的血迹将他的长衣染深。
“咳,”令人意外的是,蓝衣人笑了,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液,身上燃起更盛的金色雷光,气势竟隐约有压过金发女人的趋势,“不巧啊,能和强者交战是正我一生的夙愿。敌越强,我越强!”
“我不想杀人。”
“那你就是在侮辱我,不死魔女。”蓝衣人脚下的雷光聚集起来,随后他发起了突进,手中金剑高高举起,牵引着雷电幻化出来的万千支剑一同,压向了回身不及的艾丝拉姬达,“就算再怎么不近人情,你也理应知道,大剑师是仅次于剑圣、站立于这个世界顶端的存在,我们任何一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性格,却从未失去过傲骨。”
“如果这就是你追着我来到此地的理由,那未免太可悲了。”
斗篷女人叹气,忽然静止下来。她身后的金色翅膀完全展开,左右宽度竟有数丈,悬浮在半空中。千钧一发之际,艾丝拉姬达静若神祇,面对着眼前的千万金剑,她横握金枪,瞑目,弹动食指。
灵榛睁大眼睛,在她的视野里时间仿佛停滞了,金色火焰包围住艾丝拉姬达的周身,其温度之高足以将方圆五尺之内的雨水蒸干。竖直的巨圆法阵、意义不明的字体、以及古老的纹路在女人身前显现,此时此刻,艾丝拉姬达甚至不需要挥动长枪,便将那金剑从周身弹开,贯穿了蓝衣人的身体。
那仅是一瞬间的事,弹指之间,尘埃落定。
“原来如此。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阁下你很厉害,我差之甚远……可是我还留着些问题要问你,请回答我吧!”蓝衣人的冲势顿止,他低头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胸甲,稍许呆滞后,咬牙愤恨道,“杀死白银圣手的,确实是你吗?”
想起银发男人的微笑面孔,巫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也知道这事。
然而上空的艾丝拉姬达却收回了长枪,重新振翅端正身体,兜帽下的金色瞳孔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光泽。
她答道:“那不是我。”
听得斗篷女人这般说法,灵榛呼吸停顿,如坠冰窖,低下头去,扶着树干的手掌紧握成拳。不,这不是我认识的艾达。
“那是你的谎言!”两眼涨红,蓝衣人暴喝道,口中涌出的鲜血滴落至衣领,“我的消息网探到是你创造了那场火灾,这与亲手杀死他何异。”
艾丝拉姬达沉默了片刻。
“你是他的友人吗?我对此感到很抱歉。”
“抱歉没有任何的作用,不能挽回已逝去的生命,该杀的人你还是会杀,毕竟你是欺骗着整个世界的魔女!”金剑垂下,雷光熄灭,蓝衣人以不甘心的眼神怒视着金翼的天使,“我知道从前没有任何一人从你手下存活,并且我也将会……不过能够见到传说中不死魔女的真正姿态和实力,我的遗憾也能够减少些,只是对不起卡特琳娜了……”
话音未落,蓝衣人凄凉一笑,渐渐倾坠下去,在灵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便犹如飘羽般,滑落向巫女所藏匿的方向!
欺骗世界的魔女,吗?
艾丝拉姬达不加犹豫地震动翅膀,衣袂翩飞,赶在蓝衣人坠入树海的前一刻来到了他的下方,托住了他。大量的血液泼洒在斗篷的袖口和腰带上,不死魔女感受着手中这具逐渐冷却的身体,低下头,若有人在旁的话就会发现,她的嘴角是苦涩的。
原来在世人的眼里,我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形象了,她想。可为了拯救戴林梅莉尔,即便万劫不复,我也要不达目的不罢休,因为除此之外,我还剩下什么呢?
哪怕会造成这样的误会,不死魔女手上沾染过了无数人的鲜血却是事实,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瞒天过海。虽然没有人知道,除了为了获取复活所需的材料之外,不该杀的人她不会去杀,但这也是艾丝拉姬达的信条,无论她的行为如何被世人所曲解。
于是斗篷女人轻轻振翅,落在下方开阔的空地里。这是刚才两人交战的下方,原先还是如出一辙的林地,如今早已被剑气、魔力、和雷电冲击得岩石裸露,地筋凸起,竟方圆百丈有余。魔女和大剑师的战斗激烈程度可见一斑,可艾丝拉姬达并无闲心在乎周围的死寂,她将不省人事的蓝衣人搁置在巨石上,和地面有一定的高度,使他免受泥浆的侵扰。
她的行踪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又由于不能杀无关之人,艾丝拉姬达剩下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某种手段抹除此人的记忆,就像她先前对灵榛做的那样。
然而和巫女不同,蓝衣人足有大剑师的水准,他的魔力会对艾丝拉姬达造成不小的干扰,所以,斗篷女人才会换了一种方法,不断地削弱他,将他重伤到濒死的境地,这样她才能确保自己的催眠魔术能够攻破蓝衣人的防线,使他忘却、或者歪曲掉关于自己的一切记忆。现在呢,艾丝拉姬达要塑造一份虚假的记忆,在这份记忆里,她使用了某种手段使蓝衣人确信无疑她并不是伯爵府火灾的真正凶手,并且,他也将因为大雨朦胧而看不清不死魔女的真面目,失落而返。
没错,她从不做无意义之事,这只是为了消除掉她前进路上的不稳定因素。
“愿你做个好梦吧。”注视着年轻人孔武有力的闭目面容,艾丝拉姬达柔声道,她手中的金枪幻化成点点光斑,消失在虚空里,取而代之出现了一把普通的短刀。
随后她蹲身,抬手,将细刃扎向蓝衣人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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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雷声掩盖了弓弦的震动,亮光中,利箭从树后蹿出,笔直地命中了斗篷女人手中的短刀。
这样的偷袭,在实力的差距下还是显得不够看,艾丝拉姬达的手腕不曾抖动,锋面轻颤亮起金光,便自动将箭矢弹了开来。幸运的是,不死魔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停止住手中的动作,而在她的视野边缘,圆形空地的边缘出现了一道身影,使艾丝拉姬达缓慢地站起,转过身来。
黑发黑瞳白裙,鲜明的反差使得少女的身形在夜的帷幕下极为显眼。她从粗壮的树干后走出,任凭雨水湿透了衣裳,从巫女的袖口处低下,她的手中斜握着匆忙赶制的短弓,垂于身侧。短弓的弓弦是无暇的白色,和艾丝拉姬达弯腰拾起的箭矢的尖端一样。
不死魔女微微讶异。
“你,还认得我?”
巫女不知魔女话里有话,她的目光落在艾丝拉姬达身后的两瓣硕大羽翼上,它们由于已经落地而齐齐收拢在女人的胛骨附近。她隐怒道:“艾达,你究竟是谁?”
“我是欺骗着整个世界的不死魔女,你刚才应该听到了吧。”艾丝拉姬达瞥了眼灵榛藏身的那片树林,“另外我不叫艾达。那只是假名,就和海格拉德斯、艾利瑟瑞纳、以及我曾经给你取的克里斯汀一样。”
克里斯汀,是艾达与灵榛潜入查德威克伯爵府时,帮她取的假名。
巫女胸口一痛,她注视着岩石上生机流逝的蓝衣人一眼,以及悬停在他额前的短刀,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已经濒死,你之前不是说过不会杀人的吗?为什么要违背自己所说过的话,你一定会告诉我你的理由的吧,艾丝拉姬达。”
“没有为什么。”
“即便杀人也,不需要道理吗?”
面对灵榛的质问,艾丝拉姬达沉默了。不死魔女内心的秘密是永远不会告诉第三人的,她承认她在伯爵府的火海中对眼前的黑发少女心软了,坦白了一些事实。她本应该抹除掉她的记忆,却不想在今天与她重逢了,正因世事难料,所以她不能让再让巫女和自己扯上更多的关联,既然灵榛能抗拒她的催眠魔术,那么她便只能……艾丝拉姬达的拇指轻按刀面,感受着细微的刺痛。
“看来是默认了。”没有得到回答,灵榛将手中的短弓折断,抽出云棉弓弦与袖内的丝缎糅合,然后塑造成一柄白色的长剑翻出手心。
她说:“我今天总算看透你了,艾达。就像那天你在火海里骗了我一样,你也可以去欺骗其他成千上万的人,然后为了你的私欲而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你根本不曾心存愧疚,你可以谋害大魔导师约拿,也可以杀死大剑师,你根本不在乎因为你的作为将会发生怎样的战乱,就像你当时根本不在乎通古斯王国因为白银圣手的逝世而即将面临着怎样的外患!如此一来迟早有一天,你的存在会使大陆的其他土地像德克萨一样变成焦土上的灰烬,是吧?!”
“……或许吧。”不死魔女垂眉说道,扔掉手中的箭矢,金色的翅膀渐渐变淡,收回背部。站立于岩石之前的她微微挺胸,发出了舒展般的呻吟,可终于还是没有否认,违背了灵榛最后的期盼。
谎言。你根本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你明明会继续杀人,为什么当初还要编出这番闹剧来欺骗我?你太自私了!
雷光下,巫女惨淡地笑着,刘海浸湿掩住双眼,只露出了苍白的鼻尖和冰冷的下巴,然后她的脚步渐渐加快,平举起长剑,脸庞上滑下晶莹的雨珠。
不。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可能明白的——眼见事态已失去了控制,艾丝拉姬达倒转短刀,金色瞳孔映出了那柄冲锋向自己的雪白剑刃,手起刀落,雨水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