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当晚巫女是一个人对着镜子缠上崭新的绷带的,好几次因为小心碰到了视觉死角的伤口而疼得抽搐起来,直到穿上睡裙之前,她在木凳上坐了很久,和镜中的自己久久对望。
黑发黑瞳,和三千多年前灵榛在湖中看到的倒影一样,如今却是旧伤未愈又增新伤,为镜中的少女平添了几分憔悴。尤其右腿膝盖周围翻起的皮肤,那是在白天练剑时用力过猛、一个失足从木人的身旁跌倒的后果,伤口已经结痂。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是否有改变过?这样的改变是否是好事?
她是否应该有所改变?
若真要改变的话,那又该怎样改变?
这些问题,灵榛始终在内心质问着自己。是的,巫女成长了,她的身上出现了女性每个月必须经历的事情,身高也开始了缓慢的生长。可以感觉到胸前的布料每隔几个月会稍微变紧些,并且四肢会随着锻炼愈发轻盈有力起来。
那么她的心灵呢?灵榛一直在经历与感受,然后思考,得出她属于自己的结论。巫女也有过退缩与痛悔,但正是这些提供给她继续走下去的动力,造就了现在的她。
她始终在漂流着,试图追寻着什么,从未有过停留,因为她开始变得畏惧长时间地逗留在一个地方,被同样的视野所封闭,因为只有看见不同的东西才能让她懂得更多,不再为无稽的空想所蒙蔽。也许她只是害怕错误,因为在巫女看来,她的错误可能会引发无法挽回的哀伤结果,就像阿尔帕夏和布列丹佣兵团一样。她不愿给圣奥鲁维大圣堂会带来的同样的结局。
想要追求守护美好的力量,这只是灵榛想法的其中一面。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碍于身份和侥幸心理,她从来没有和雪奈讲过,但也因此在两人间产生了罪恶感和隔阂,直到事后想来,才发觉到自身行为的不妥。
“其实雪奈只是看到我的这幅模样,从而心疼了吧。追求强大的力量,势必要付出身体和心理上的代价,如果站在雪奈的角度来考虑,她肯定不想让我因此再承受痛苦下去的,可我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中,忽视了她的关护。”巫女心下揣摩着,联想起某天月光下的圣奥鲁维后花园里,与她追逐嬉笑着的银发黑篷的少女,于是更觉无地自容。
穿上雪白睡裙的灵榛扶墙站起身来,双手撑在镜子两侧,将额头与冰冷的镜面相贴,任凭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从脸畔垂下,口中呼出的温湿气息在镜上散出了朦胧的雾朵,掩盖住那张挣扎的少女面容。
灵榛啊灵榛……如今的你究竟变成了什么?
*
是夜,沉沦于自责与后悔中的巫女,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彻夜无眠。直到天际微明,她才被倦意扼住了思绪,下意识地闭上了沉重的眼帘,陷入到质疑与迷茫的梦境中。
这个梦境似曾相识。她跋涉在雪地上,风雪扑面,满眼都是炫目的纯白。
寒风刺骨,巫女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后方是万丈悬崖,前方的碎开了一层冰面,露出了下方蔚蓝的海水。而在上一回的梦境里,她记得自己失足陷下了冰水,就像前世时穿着巫女装沉入漩涡的少年般,以痛苦为终结。
“到这里来了……答案就在这里,你已经很近了!”
魅惑的声音,自从她出现在这冰天雪地的梦境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如今又回响起来。然而这一次,巫女却首次地踌躇了。
破裂的冰窟就在她眼前,理论上只要迈过去就好了。可是谁又能知道,在这冰窟后的冰面是否足以坚固到能够承受她身体重量的程度?或许在它的前后左右,都是一脚踏错便万劫不复的陷阱。
被海水和黑暗淹没实在是太痛苦了。灵榛不愿再次经历,所以她伸出脚来,在冰窟的两侧试探性地踩踏一下,确认安全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前行。
走得越远,天地就愈发宽广。在接连踏破出五六个洞窟以后,即使巫女回头,她也看不见那座宽阔的悬崖了,因为所有的景色早已被暴风雪侵染。是啊,只要找到正确的方向、拒绝犯任何的错误便能前进,这已经成为了灵榛心中的导向标,而非此前般单纯地被那道声音所蛊惑。
于是她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心无旁骛地相信着,冒着风雪前行着,直到……无路可走。
巫女抬起头来。面前是顶天立地的大冰壁,厚不知几许,垂直于雪地,堵住了她所谓的路。
等灵榛再想要回过头去原路返回时,四面八方都已经被纵深的冰壁所封堵了。她一个人被困在淡蓝色的冰井下,终于无路可走。
*
巫女感冒了,即便身上盖着厚厚的绒被,也敌不住蒙特城晚春的寒意。当她苏醒时,窗外的日头已上三杆,可这意味着,她从黎明开始只睡了四个小时,连带着重伤未愈和劳累数日的身体,后果便产生了。
灵榛无力自行起床,因此她只能躺到临近中午时、雪奈困惑地走进房间。
银发少女神情冷漠,双眼周围有明显的黑眼圈,显然昨晚是和巫女一样的没睡好。此前之所以迟迟不进入房间,或许她也是在为昨晚的事和灵榛赌气,可当看见床上灵榛的异常状态之后,雪奈的双眼立刻凝缩,提起黑白女仆裙小跑过来探问。
“是啊,生病了呢……”巫女干笑着回答道。
除了在圣奥鲁维大圣堂的那一次意外,她自从来到异世界之后还真没有过大病的经历。可现在倒好,她看高了自己的身体素质,直到这时候灵榛才明白过来,一旦失去了零点还原的能力,巫女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少女。
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雪奈近距离注视着灵榛的双眼,道:“后悔了?”
“……”巫女心下一颤,扭过头去不予回答。
阳光渗入纱帘,映照出微微摇曳的银色发辫,少女在床边放好茶盘,开始沏茶。除了精湛的厨技,雪奈的茶艺早在圣奥鲁维时巫女就曾见过,此刻配合着一身女仆装,举手投足间更显淡雅。大概正是这样气质才能说服芬奇,她是灵榛的女仆吧。
巫女乏力地任由雪奈扶住。她的力道比前几天还要柔和,托着灵榛的腹背使其半坐在枕头前,随后捧茶贴至病人的嘴角。
与往昔的清淡口味相比,今天的红茶居然甜得像是打翻了糖罐。浅尝小口,舌尖刺痛,灵榛便咳嗽起来。见状,雪奈一言不发地敲打着巫女的背脊,直至后者的火辣辣的喉咙和肺部重新平缓下来。
“说实话吧雪奈……昨天的事你是不是还记着仇,所以今天才用这种方法来报复我!”
“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睡了一觉,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喔。”
雪奈面无表情地回答,借着晨光梳理整齐了巫女额前的刘海。作为病患,灵榛贪婪地感受着少女掌心的热度,以及此时此刻永恒的宁静。
这样就好。
——有道声音在巫女的心里呐喊。
只要这样就好。让我暂且像一个人类那样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