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
“报告,领主大人。蕾珍小姐收下了您的礼物。”
“你做得很好,退下吧。”
“是!领主大人。”
黑色西装的侍从关上了房门,留下蓝色戎装的青年独自一人立在房间深处的墙壁前,他目光专注,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有所动容。在芬奇面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开阔的地图,与会客大厅的那张蒙特城详图有所不同,它的大小至少翻了三倍,足以从墙壁的这一头展开到那一头,覆盖了两人的高度。
这是整张的大陆局势图,从大陆最西侧的白金海岸到最东侧的奥林匹斯山,从最南侧的止境沙漠到最北侧的香格里拉,每个再小的城镇、村庄、乃至吉普赛人的部落都标注得分明,比起蒙特城的详图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只有蓝发青年本人清楚,这些都是他派出的探索者们日夜不停的操劳的成果。
若在以往的时候,芬奇的目光焦点都是蒙特城四周的那些国家和城镇。
作为大陆上历史上无独有偶的自由城邦,领主面临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从蒙特城向南看去,越过森林,然后是内德桑湖周围的平原,便是大陆曾经的霸主、金罗普帝国。地图上的蒙特城只是一个小圆圈,可帝国的陆地面积竟有蒙特城的数百万倍,人口占了整个欧门大陆的四分之一。它拥有数百个辖区,几千栋城堡,大大小小近万个村落和城市,这还不包括它在海上所占据的诸多岛屿。
除了庞然大物的帝国以外,自由城邦的威胁依然数不胜数。首先是不断出没在西侧德克萨遗土上的兽人和盗贼,据芬奇记忆就有一支占领着卡森贝尔要塞的遗迹的,虽说他们最近似乎销声匿迹了。其次还有东部的暗沼和枯铁山,那里的魔兽层出不穷,近些年来不知为何又有实力增强的趋势,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蒙特城的十万条人命。
至于北部,虽然近些年来纽曼公国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芬奇可以从他的密探那里打探到一些不太寻常的消息。他可以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那块平静的北国土地上酝酿着,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更大的火花。
然而如今,芬奇却是一动不动地盯在了大陆的最东部,距离蒙特城足有万里的某个地方。他的额头冒汗,眉头紧锁,瞳孔专注。
圣城艾典。
——数千年来大陆众多信仰的集中地,又称为神谕地,自从文字出现便有所记载的宗教首府。
可是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芬奇用墨水打上了一个大圈。因为从它所坐落的奥林普斯山向下推去,便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标注。墨迹还是崭新的,那些都是兽人军队将领的名字,各个部落林林总总居然达到了上百之数,齐聚于高地上,将森林削为平地,安营扎寨。
被包围的关所名为帕尔要塞,可称为奥林普斯山第一道、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它建成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抵御大陆南方的蛮族,如今反而被漫山遍野的兽人兵临城下了,并且在山脚下对峙了整整半年有余。虽然直到尚还没有发生过碰擦,但芬奇知道,圣城已今非昔比,假若被战火牵动,能否直面兽人同盟的压力还是未知数。
而就在今天的下午,一位中箭负伤的密使突破了兽人的包围圈,千里迢迢从圣城赶来,最终倒在了领主府的门口。在悲伤中送他远去之后,芬奇打开了染血的信件。
“四月十五日,时值春末晴空,兽人同盟开始了突袭。”
如今站于这片广袤的地图前,蓝发青年叹了一口气,抄起炭笔将圣山脚下的这座关塞圈起。遥在一方,但他已经可以想象出战火的激烈了,帕尔要塞素来以易守难攻、千人驻扎即可抵挡十万大军而著称,然而这仅仅是在敌人是人类的情况下的。兽人的身体素质胜过人类的事实不用说了,何况如今他们不同往昔的纷争混战,各部落怀着复仇的烈火联合在关塞外,战力不可小觑,甚至有小道消息称,数百年前已从大陆上销声匿迹的矮人族竟重新出世,并与兽人统一战线。
矮人素以工艺精巧著称,以至于帕尔要塞最早的设计图便是由矮人所主笔的。千年之后,由他们的后裔面对这由祖先之手建造的险关,如若图纸还保存在其手上,岂非不攻自破?
“时日无多了……”
正当芬奇绞尽脑汁时,有人背靠在房间深处的墙角冷笑道,声音朦胧而轻细。
蓝发青年一振,随后垂头叹息,“如此深夜驾临寒舍。公主殿下,关于这场包围战,想必您也有独到的见解吧?”他退后数步,回身屈膝行礼,将手肘托在胸口。
烛火照不到的地方飘出一阵紫罗兰香,被称为“公主”的神秘女人缓踏而出,步履轻盈。她身披着一件褐色的斗篷,身形玲珑有致,篷下隐约可见垂至脚踝的纯白长袍,以及袍上的金月勾纹。唯独遗憾的是,黑色头纱将公主的面容给遮挡住了,并且似乎是为了保险起见,她的头纱后还戴着半月型的面具,掩住鼻梁以上的部分。
斗篷女人在长方形的木桌前站定,微微躬身,伸手,五指如葱。待芬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过,公主收手了,眯眼看着蓝发青年重新站起。
她说:“帕尔要塞为千年险关,名不虚传。它旁倚峭壁,高宽百丈,前有河流横跨为阻,后有箭楼林立为屏。自从建成之后,帕尔要塞经无数代圣女之手,早已修改得面目全非,即便矮人尚还持有千年前的设计图纸,要彻底攻下它,也绝非易事。”
听到了完全相反的回答,芬奇眉头微皱,转过头去看着地图,以便掩饰住自己失望的表情。“殿下所言,有何依据?”
公主没有为难青年的意思,反而浅笑起来,踮起脚尖到芬奇的耳畔,呼气如兰。
“就凭我曾在圣城的顶峰、以圣女的身份生活过三年的事实。”
对于斗篷女人的轻佻行为,芬奇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以手臂为掩护,迅速连踏几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抚平戎装上的褶皱,掸去领口处的一缕紫色发丝道:“公主殿下,请珍重。您乃是德克萨王国的末嗣,身负复国重任,必须要有负责起自己的言行的觉悟。”
公主哼笑,执起桌上的烛台,用食指轻轻一弹,烛焰晃动。
“特丽莎·索罗杰斯塔!和那些不足挂齿的礼节相比,为了这个所谓的名字和姓氏,我的肩膀上究竟承担了多少东西,经过了多少岁月的忍辱负重和伪装,你能理解吗?”
“属下不敢。”
蓝发青年立刻跪下,一改往日在灵榛和雪奈面前时的随意姿态,正声愤慨道,“只是我母亲曾身为德克萨王国的炼金术师。当宫门被破时,她的惨状至今铭刻于我心,若是一日不能向帝国、向我那不知身在何方的父亲复仇,我的内心便如同当日被熊熊烈焰焚烧的王宫般,一日不能安宁!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宁愿付出一切的代价。”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芬奇,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所以我才欣赏你,然而你的缺点就是,太过正邪分明乃至于无法忍耐。”特丽莎秉烛来到墙前,平淡地注视着浑身颤抖的青年,“复仇岂是一朝一夕之事。自从铁门战争后,败于通古斯之手的帝国,已经磨兵砺马了整整十年,更有如日中天之势。我且问你一句,在你眼中,现下的蒙特城比起金罗普如何?”
芬奇一滞,喃喃道:“不过万分之一而已。”
“万分之一,原来你也知道!”
面纱后叹了一口气,公主手撑桌面,以烛台掩面道,“这些年来,我们所做出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足以让荒地上的村庄变成了一座立于大陆中央的自由城邦。也许在外人看来,这已经是奇迹了,但距离我们的目标尚还很远。现在的蒙特城,力量依旧薄弱,还只能在诸国的夹缝中求生存。
“然而改名换姓之后,我们已经隐忍了十年。为了避免使无数德克萨遗民的功劳付之一炬,提高举事的成功率,再多等待几年又有何不可的呢?
“啊!我们都还年轻,就像在这蒙特城里初生的朝阳般,连带着贫民、税收、以及新贵族的控制等问题,很多事情尚未筹备充足。这些无疑都是可以用时间来弥补的,我们必须要充分利用这座城市来成为我们反抗帝国的根据地,而不论结果是好是坏,只有当这一切成为历史的时候,它才能交给我们一份答卷。”
聆听着女人的悦耳的振词,芬奇的目光紧紧落在金罗普的那块横置的庞大国土上,拳头逐渐攥紧,几番挣扎后终于平静下心绪来。
“……在下明白了。”
“很好,我能看见正如你的内心如同外表般被我说服了。现在,不要再问多余的事,就怀着一颗平静但却暗潮涌动的心,让我们再度回到圣城艾典的话题上。”紫发的公主嫣然微笑,探出手指按在地图上,从奥林普斯山顶峰向内陆划去,越过高地、沼泽、和平原,道:“刚才谈到,兽人军队纵有千万,也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攻下要塞的。”
“莫非您的意思是,如果随着时间推进而置之不理,战争必以兽人一方的胜利为结果?”
“没错。前提条件是,圣城没有得到援军。”
“援军?”蓝发青年顺着特丽莎的指向看去,接着心下一惊,“帝国!”
“是的。”
“不,这不可能。目前为止我安置在金罗普的密探从没有送来过帝国军队的动向消息,反倒是皇帝直属的铁骑军,最近竟有向北扩张领土、侵犯内德桑趋势。他们怎有兼顾两面的能力?”
“帝国确实无时无刻不在利用军力佯攻,这是为了给包括蒙特城在内、周围的别国领土以震慑,可是你想想看吧。”注视着大陆南部的陆地,特丽莎目光闪烁,思忖道,“单从军事而论,圣城艾典的覆灭对哪个国家最大?金罗普坐落于大陆的腹地,南边就是尚未开发的蛮荒之地,或可说为如今兽人族最大的一块根据地,战事频发。即使至今为止还没有酿出大规模的火花,但一旦纵容圣城被攻破,圣山必然将沦为异族的根据地,奥林普斯山又恰位于帝国边境的正东方,若真如此——”
在蓝发青年的瞠目结舌下,公主沉声道,顺势接过芬奇手中的炭笔,随后在金罗普东侧的大段大段的边境曲线上一擦,黑纱后的脸容登时微妙起来。
“届时,帝国必将腹背受敌。”
*
蒙特城的黎明安逸且祥和,一如这座十年前方才建起的都市般。
顺着马车的帘布向外望去,巫女的眼中映出了潺潺流动的清澈河水,高高的尖顶塔楼。群鸟降落在沿街的屋檐上,展示着清脆的歌喉,与从树梢上新生的落叶为伴。而树影阴翳,使得树干旁握着扫帚的老翁隐身于纵横交错的巷道口,即便身上穿着破旧的布衣,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祥和的笑容。
几艘小船沿河顺流而下,速度与巫女所乘坐的马车平行。将耳畔落下的发丝梳理整齐,她能望见白色的船帆迎风鼓荡,与河流的波浪一同起伏,从水路直出水门、指向东南。船尾载着货物,船头坐着的是满脸胡渣的中年水手,他们互相挥手、呼喝、传唱船歌,让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声调飘扬到天际的彼方。
那碧色的粼光像是银河,伴着车轮的滚动与前进,缓慢地向后方推移过去。
看着无数搜船只的交汇与别离,灵榛险些将那湍流不息的河水当成了徐徐涌淌的时间。就好像这些以各奔东西为终点的帆船,人们总有相遇与别离的时候,有些是因为自身所犯下的错误,有些却是迫于命运的无奈。可无论如何,是否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个人,都只能依靠着河的奔向、以及风的心情,才能在这世上随波逐流呢?
人类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然而正因如此世上才有悲哀,才有欢喜,才有百感交集,所有的命运的不确定性,造就了一个文明如今的辉煌。同样的,正因不公平存在着,所以才能有对正义感悟、抑或奋斗的勃发。如果按照理想,绝对的善良在这世间最终实现了,那么,这个世界还能有善良存在的余地吗?
在巫女的理智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个不切实际的悖论。可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却从是她的内心萌发的,不知为何,其中仿佛隐约存在着某种正确的哲理,警告着她曾经的梦想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