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就座之后,巫女得以仔细地观察起会议室的四周,她将视线从上方的银座吊灯扫过,随后落到后方的栏杆。矮柜上放着茶盘,瓷杯是空的,几位侍从站立于一旁等待着领主的到来以及会议的开始,低眉垂目,一副恭顺的模样。
若是站在会厅尽头,透过墙壁正中的木板窗就可以看见外头的景色。由于雅典城堡是半封闭的,因此这两扇木窗便成为了唯独的通风口,好处就在于一旦战事爆发,占据了其他几座高地的敌人的弓箭手对于城堡正面的伤害等同于零,即使将箭头浇油点火,除了使城墙变黑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
当然此地的景色非常的美丽,巫女能够看见与窗口平行的两只老鹰,以及作为远景的雪白云层。恍惚间,她感到的背部也生出了双翼,破衣而出,无拘无束地与群鸟一同飞翔于天际,将这座城堡、山峦和森林尽收眼底,不再受到世间的任何约束。
“小姐?这位小姐。”
正当巫女沉浸于遐想中时,疑问声将她带回到了现实中。灵榛转过头去,她旁边的座位上本没有人,如今已经多出了一位蒙着黑色头纱的紫发女人,半边的裙袍隐藏于烛光无法照到的阴影中,却是无法掩饰住她那傲人的身形。她似乎是刚刚坐下的,正一边整理着裙摆,一边用极其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嗯?”不知为何,巫女在看见这女人的第一眼,产生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但她并没有多大的在意。
“抱歉打扰了您的沉思。只是我们方才在讨论圣城的事情,关乎时局,请问您对此有何见解呢?”头纱与面罩双重遮挡后的黛紫双瞳沉静如水,摸不着深浅,女人改换成柔和的语气,询问巫女道。
“那个……我不是很了解。”灵榛犹豫道。她以为这样总比一言不发要好,然而却不想如此的反应,倒是带来了相反的效果。
“咦?”紫发女人困惑地瞥了巫女肩上的狮鹫徽章一眼,然后恍然大悟道,“唔,我明白了。领主只给绝对信任的亲信以此种纹章,也就是说,您与我们不同,是得到了领主大人认可的人物,并且与他距离极近。如果您不想开口,那便是芬奇领主的意愿,我们是不会违反的。”
语毕,身穿层叠长袍的女人便抛下灵榛,继续与其他人攀谈起来,好像那段对话不曾发生过般。至于那些原本因为紫发女人的问话而关注向这边的贵族和骑士们,都脸色一变,选择性地忽略了这边的黑发少女。经此戏剧性的突变,灵榛明显不适从了起来,可又没法厚着脸皮重新开口去问,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险些起座离开,幸好脑海中雪奈的敦促使她强自镇定下来。
绝对信任的亲信。芬奇啊,你的肚子里到底在打着怎样的算盘?巫女埋头,双手搭到膝盖上,在烦乱的心跳声中迎来了会议的开端。
“芬奇·铎兰领主到!”
哐的一声,持着长枪的士兵同时从外部合上了大门。在传令兵的高呼声中,蓝色戎装的青年腰配金剑,昂首阔步,做足一方领主的派头。与先前马车上的随意姿态不同,现在的芬奇肩上增添了一件红色的斗篷,额前戴着只有城邦领主才能享有的白金头箍。他的脸色漠然高傲,在众人视线的聚焦下一步步踩着松软的地毯向前踏去,将走道两侧的无数雕像抛在后头。
遥望向那道挺拔的身影,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般,争执与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围着圆桌而坐的骑士与贵族统一推后座椅,起身,灵榛也不例外,虽然是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的。
待到穿过护栏,蓝发的青年在桌前站定,也不急着发话,先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周。在这针落可闻的环境下,所有被目光触及的贵族和骑士都深深地低下了头去,不敢直视。意识到这似乎是某种礼仪,当芬奇看向这边来的时候,巫女也打算低头。
但在此时,一只纤细的手忽然在灵榛的额头上托了一下。“别动,你是被领主承认的、可以与他平起平坐的存在,无需行此礼。”旁边的紫发女人低语到,松开了手,不再去理会错愣的巫女。
事实上正如女贵族所说的那般,芬奇的目光从巫女身上划过了,没有任何的事发生,也没有任何的人对此有异议。能够参加这场会议的人物又岂是省油的灯?他们早在灵榛就座前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她肩膀上的具有特殊含义的徽章。
确认无误后,芬奇点头,来到最宽敞处的那张扶手椅前,双手撑桌。在吩咐过倒完茶水的仆从们经由暗门离开房间,以确保接下来会议进程的保密性之后,他以厚重的男声,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很好,看来所有人提前到齐了。免礼。”
“谨遵君命。”
诸人从鞠躬的姿势挺身,随后依次落座。微风拂过,烛光摇曳,紫发女人见机拉下了尚还站立着的、懵头懵脑不知所措的巫女。
“啊……谢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小姐您看样子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严肃的会议吧?”待灵榛反应过来之后,女人俯过身来,以手背掩面笑道,“也难怪如此失态了。若论当年,我的情况也不知道能比您好到哪里去呢。”
两人的间距如此之近,嗅闻到从对方身上飘来的似曾相识的紫罗兰香气,灵榛一阵心醉,脸色微红,松开了紫发女人的手。她难免想起了那天在博克大平原的夜晚的旖旎一幕,瞪大眼睛道:“请问您是?”白月圣女黛丽娜?
“芙蕾雅·路易。”
得到了毫无联系的答案,巫女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也对,这里可是蒙特城的军事会议,并且还是大陆的东侧,距离西侧的通古斯王国不知几千里远。白月圣女如果是去圣城参加典礼的话,根本没必要走曲线,特意往北走来到这种地方的,更不可能出现在世俗的政治场上,虽然听那几位贵族说最近的圣城好像发生了什么战事。即使气味和体型相似,她们也肯定不是同一人啊,就像她当初在墨菲城的城墙上看到的一样。但愿遥在远方的圣女和侍从能够平安无事。
“芙蕾雅小姐!您叫我蕾珍就好了。”灵榛微笑着伸出手,与紫发女人相握。
听到这名字,在巫女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面具后的那双黛紫瞳孔骤然猛缩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芙蕾雅不露声色,收回了纤细的手掌,有意无意地掂了掂从头纱中落下的一缕紫色发丝,藏好了从长袍底下漏出的裙裾,接着才从容道——
“好的,尊敬的蕾珍骑士。领主的亲信。”
黄昏时分,会议的进程是由冗长的军事工作汇报开始的。为了不走漏风声,芬奇使用了机关将会议厅四周的石窗用木板封上,以免被山脚下可能藏在森林中的金罗普瞭望兵发现。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从地理位置上讲,雅典堡往南十里就是内德桑草原,据称一个月前,帝国的爪牙就已经伸到了那里。
每个占有领地的贵族,都向蓝发青年提交了以年为期的报告书。焰朵在银座的烛台上摇曳着,在无人敢言的氛围下,芬奇一一检阅过手,同时从大衣里取出原先准备好的情报书,进行对照。期间,灵榛注意到青年的眉头皱了几次,与此同时,圆桌周围的贵族们都呼吸困难起来,除了她身边的紫发女人。
“艾因兹·贝伦勋爵。”
“属下在!!”某位与巫女隔着三四个座位的贵族跳起来了,只看了一眼,灵榛就认出来那是她在走廊上遇到过的胖子。如今他的腿抖得更厉害了,枉自镇定的肥脸上落下几滴冷汗。
“您报表上的军火生产总量,似乎和实际有些出入啊。”蓝发青年扬起头来,湛蓝双瞳微眯,释放出惊人的压迫感,“此外还有征兵的事情,我似乎并没有在入伍表上看见唐宁街的那几个家族。我记得唐宁街位于蒙特城南区是富商人家的居住地吧,华甬氏、卡西泽氏、夏娜卡尔氏、凯恩氏、多罗氏……这些名字上哪儿去了呢?”
贝伦勋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解,结果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看到这幅情景,芬奇哼了一声,心里似乎有底了。青年领主站起身来,背负双手道:“贝伦勋爵啊,自从成为新贵族的一员之后,您作为城南区的负责人,为我们这座蒙特城已经做出了五年的贡献了。这五年来,贫民的数量正在不断减少,同时更多的商人发现了这里的盈利机会,下定了久居的决心,这都是大家一同为之努力的结果。
“然而,定下的规矩是规矩。军火的数量不能统计错误,因为这将有可能导致重大的财政漏洞,同样,征兵必须是公开挑选的,人人平等。在享有着城居生活稳定的同时,加入守备军是每个身在蒙特城的居民的义务,不论贫富与地位;再者,暗箱操作的士兵选拔是难以让人信服的。听完这些,勋爵先生,您能想象出您的举动对我城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吗?”
语毕,芬奇一挥手臂。两侧的持枪卫兵一左一右,上前架住了肥胖的贵族的两膀,按住脑袋防止抵抗。
“大人——大人!冤枉啊!!”贝伦勋爵惨叫着,两腿蹬地,身体被斜拖着朝会厅的大门处滑去。只惜蓝发青年连头也没回,充耳不闻,然后任凭两名枪兵从胖子的胸口摘下了勋章,扔在地上。在贝伦的挣扎中,铜制的勋章被他的靴子踩中,咔擦一声碎成两半,象征着贵族的名誉不再。
沉默是最好的杀手。当两扇厚木大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之后,被践踏得凌乱的红毯无人整理,错杂的脚印依稀可见,看得圆桌前鸦雀无声。所有贵族与骑士都低下了头,唯独巫女一人胆敢用愕然的目光瞪着芬奇的背影,仿佛重新认识了这负有盛名的男人一般。
“很令人意外吧?”紫发女人虽然低头,却用余光向灵榛传递了微笑,“或许和蕾珍小姐您平日里认识的不一样,但这就是芬奇·铎兰大人的手段。面对错误他绝不轻饶,并且他也不吝啬赏赐,只要是任何有能力、负责任的人才,都能得到他的慧眼赏识,获得金钱、晋升、乃至领土。”
正是这样赏罚分明的治理,才造就了如今屹立一方的自由城邦吧。可是看着那两扇沉甸甸的大门,巫女怎么也无法认同起来。那名被拖出去的贵族将会被杀头吗?以血腥手腕来统治,是不是太违背人性了?
幸好这一刻,芬奇似乎察觉到了灵榛的目光。他撇过头来,故意要说给巫女听般,冷声向众人解释道:“由于触犯了贪污受贿、以及倒卖军火罪,证据确凿,艾因兹·贝伦‘先生’将被押入地堡,剥夺终身贵族权利,并于一年后逐出蒙特城。还有谁对此有异议吗?”
面对着具有大剑师的实力、以及身负建城者名号的青年,想要提出意见无异于引火自焚。芬奇此举无异于杀鸡儆猴,而在场能够当上贵族和骑士的又岂是肤浅之辈,于是令人不安的寂静便再度产生了。唯有巫女松了一口气,宽慰下来,幸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领主只给绝对信任的亲信以此种纹章,也就是说,您与我们不同,是得到了领主大人认可的人物,并且与他距离极近。如果您不想开口,那便是芬奇领主的意愿,我们是不会违反的。)
灵榛现在终于明白先前芙蕾雅对她说这一番话的含义了。正因为恩威并施,所以芬奇才能得到下属的敬畏,而佩戴着狮鹫肩章的她既然被认为是领主的亲信,那么自然会狐假虎威了,这也是为何在城堡的走廊上,所有人对她避而远之,没人开口询问的原因。因为询问她的身份,就等于在触犯领主的威严,没有人愿意像那贝伦勋爵一样惹祸上身。
“很好。”蓝发青年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文件和报表掷到桌上,双手撑桌,睥睨道,“我希望今天在场的诸位能够引以为戒。你们肩上所背负着的不仅是个人和家庭,更是整个蒙特城的未来。能够坐在这里,说明大家都是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明理之人,若因为一点小贪欲而葬送了前途,那实在是非常可笑的事情。
“何况与个人的前途相比,你们的所作所为更有可能影响到这座城邦的命运。想必诸位对蒙特城的情况再熟知不过了吧?若因为某个细微的闪失而导致外敌的入侵,那就不止是自身的安危问题了。你能背负起城破家亡之罪吗?你能承担起千古的骂名吗?你的子孙后代将会如何唾弃你?请好好想想这些!请守护好你们身为新贵族的荣耀!”
被芬奇目光扫到的几个贵族纷纷低下头去,冷汗从鼻尖滴落,心虚的同时松了一口气。而其他人则对领主的致辞拍手称赞,脸上无不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当然在巫女看来,这其中更有幸灾乐祸的成分在作祟,看来某胖子为了所谓的蝇头小利竖立了不少政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