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舌战就这样宣告结束了。在座的新贵族和骑士们似乎还沉浸于千年前战场的情景中,因为在里根骑士的认同之下,巫女的描述是如此的绘声绘色,有理有据,使他们仿佛真正地穿越回了墨菲谷的战场之上,身临其境。
掌声首先从圆桌的一角传出,戴着黑色头纱的紫发女人闭目,嘴角处扬起微笑,算作是对巫女的赞许;其次是威武高大的板甲骑士。而随着芙蕾雅女爵和里根爵士的表态,众人纷纷开始鼓起了掌,将惊羡的眼神投向这位傲然屹立的黑发少女,以及肩膀上熠熠闪耀的狮鹫纹章。不愧是白堡学院的优等生,和某位纸上谈兵的老学究截然不同,他们心想,失望地看向瘫在椅上一动不动的朵洛南爵士。
以别有深意的眼神瞥了老学士一眼,坐在最高位上的芬奇等待着掌声渐渐息弱下去,然后看向蕾珍开口了。
“蕾珍·铎兰骑士,感谢你用自身的才学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场精彩的辩论。你已经证明了你在军事理论上不可估量的潜力,那么,”蓝发青年桀骜地笑着,睥睨众人道:“请问各位还有谁对此有异议吗?”
芙蕾雅和里根在蒙特的贵族圈内的影响力暂且不说,无论刚才的那一场论战是不是芬奇早就准备好的戏,面对领主的威压,无人敢反对却是事实。于是这样一来,就解决了啊——感受着即将跳出胸口的心脏,巫女松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接受着十几人目光的直视,立刻紧张起来,垂着头恨不得立刻坐下去。
“请等一下。”
巫女腿一抖,强撑住身体不至于真正落到座位上。又是哪个混账?她咒骂着抬头向圆桌的尽头看去,发现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贵族已经站起身来……不,说他是贵族有些差池,因为那人的头上戴着厚厚的兜帽掩盖住面孔,身形漆黑得和周围的阴影融成了一体,不分彼此,甚至在他站起来之前,灵榛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突然站起意味着对于领主的失敬,可是出乎巫女的意料,芬奇对此只是稍稍地皱了一下眉头便不再追究。他平和地笑道:“暗之骑士奎林,你的意见是?”
“领主大人。您先前有说过,令妹蕾珍小姐是拿过全科优胜的优等生,”兜帽下传出清冷的嗓声,令巫女背脊发寒,“碰巧的是,在下也曾是白堡学院的第二百三十六期毕业生中的优等生。既然如此,奎林请求与她较量一下武技,这不仅因为剑术是学院的主修课程之一,更因为,作为一名骑士就算空有头脑而无武力,亦是难以服众的。”
奎林的话语自有一番道理,使得圆桌周围的几人窃窃私语了起来,点头,包括骑士里根都摸起了胡渣遍布的下巴,陷入思考。然而坐在巫女身旁的芙蕾雅却是瞳孔一缩,嘴唇翕动似乎想要开口,最终却是放弃了,转而用担忧的目光看着灵榛,并且类似的顾虑也在芬奇的脸上一闪而过。
可惜此刻的灵榛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常,她恨恨地观察着那道突兀的黑色身影。尽管黑篷人的登场带来了非比寻常的气场,可是在她的眼里,骑士奎林的身材并不宽阔,反而有些羸弱,比起巫女来也不逞多让。这无疑给了灵榛以信心,何况方才论战胜利的自豪还感残留在心头,她双手跃跃欲试地捏了捏腰间的剑柄。
不就一个瘦子么?哼,正好拿这家伙来试试领主赐给我的剑。
“来啊!”置身边紫发女人的眼神警告于不顾,巫女当众抽出两把利剑,左剑斜下,右剑徐徐升起,跨越无数双惊恐的眼睛指向了暗之骑士,“正巧我已经很久没有活动身体了,就请您来赐教吧。”
被巫女的利剑直指着,奎林不怒反笑道:“赌上骑士的名誉的决斗吗?很好,不得不说蕾珍小姐您非常有胆识。”
费列娜公馆上的一个月禁闭生活使得巫女心里憋了一团火。生性自由的灵榛,经过长时间的压抑和烦闷,此刻确实如同芬奇所期望的那样变成了一柄利剑,恨不得立刻大战一场,直到酣畅淋漓为止。
只惜时间挑错了。蓝发青年暗叹一口气,无奈地接受了圆桌对面的紫发女人投来的责备眼神,扶着额头。尽管初来乍到的巫女不知道会议的规矩,可芬奇却很清楚,在军议桌前亮起兵器意味着什么,这可不是肩膀上的一两枚狮鹫徽章就能解决的。果然当初同意让她带着佩剑进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天真又冲动的小姑娘,她根本不知道奎林究竟具备着怎样的实力。如果胜了那自然再好不过,可若一旦败了、或者受了重伤,那么就会毫无疑问对于他的计划造成极大的打击。事已至此,刀剑无眼,蓝发青年按住了额头正要站起阻止。
“且慢!”
比芬奇更快出声的,是会议开始之后至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紫发女人。芙蕾雅扶着桌面徐徐站起,面纱下的凌厉目光依次瞪了巫女和黑篷人一眼,虽身为女性,她的身上却散发出了足以使两人冷静下来的气场。
“奎林骑士,蕾珍骑士,请注意你们的言辞。蕾珍,这里是领主大人的会议之所,虽说不解下武器是领主亲信的特权,但何曾容许过亮起兵器了?还有奎林,如果是初来乍到不熟悉规则尚情有可原,然而你明知故犯,当众挑衅生事,不是对领主的不敬又是什么?”
奎林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挨个扫视过巫女、紫发女人、里根、以及芬奇等人,不无讽刺之意。
“我明白了,请继续你们无聊的会议吧,诸位大人们。”语毕,他丝毫没有掀开兜帽的意思,而是一甩斗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径自转身,朝着圆桌边上的侧道走去了,独留下灵榛一人望着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漆黑背影,摸不着头脑。
赌上贵族的名誉?决斗?无聊的会议?她在说什么啊。这样不尊重领主真的好么……灵榛将疑问的目光投向芬奇,不过在此之前芙蕾雅已经不留情面地捶了她的背部一把,使劲地将手上依然握着双剑的巫女推回座位去。
“由于军情比较紧急,加上被琐事耽误了时间,接下来的况报我便长话短说了。”暗中感激地瞥了紫发女人一眼,蓝发青年从座位上站起。两名长枪兵见状,从桌面上取走了墨菲峡谷地形的沙盘,另从暗道里端出了一张比它大得多的卷轴,展开,赫然是大陆东部的详图。
芬奇挥了挥手,那两名长枪兵上前,行礼,随后对他耳语起来。青年领主点头,脸色微变,令他们退下,他凝重道:“诸位,就在刚才我们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金罗普帝国的军队终于有开拨圣城的意向了。”
艾典之所以称为圣城,是因为它拥有着能够凭借信仰,不屈服于任何国家的实力,例如曾经名闻遐迩的圣殿骑士团。是以,不管什么国家的军队,在没有得到求援的情况下擅自开赴圣城、踏上奥林普斯山的禁土,都是对神灵的亵渎,对信仰的不忠。犯此戒律等同于与整座圣城为敌,而圣城又基本控制了整座大陆的宗教归属,通常是不会有君主做出傻事的。
金罗普军队此举,毫无疑问是打破了数千年来的规定。然而帝国的皇帝也绝非肤浅之辈,他既然能够不惜下次决定,这也说明了圣城战事之艰巨——听得此言,巫女不禁收回心神,开始担忧起黛丽娜来了。不过她转念一想,按时间算来祭典在半年前应当举办完毕了,此时的白月圣女应该早已远离圣城了吧?
“百万兽人对一千圣殿骑士!”
眼看着数名长枪兵忙前忙后,用长杆将密密麻麻的黑色棋子推至帕尔要塞以南,诸贵族皆震惊起来。他们的情报网比青年领主的稍许迟些,恐怕有几人甚至对于圣山被围的情况还不甚了解吧。
“就是这样,此事稍后再议。”蓝发青年注视着地图,伸手指道,“除了圣城的战况之外,近期帝国还有别的动向,例如针对我城的铁骑军,据传令官言,他们早在三个月前便已出动,一路北上,越过原先蒙特城与帝国商议的边境、内德桑湖,随后又重修黄泉关要塞,意图控制整座草原。”
随着枪兵的木杆推动,长蛇般的黑色军队从帝都倾巢而出,快马加鞭转眼便抵达了内德桑草原。望着地图上的那座被黑棋笼罩的破败要塞,巫女脸色迅速地苍白起来。灵榛想起了某个挥动冰剑,一击将她从马背上斩飞出去的年轻人。
格林……
“格林·迪托雷爵士,第十六任铁骑军总帅,深得皇帝赏识的新秀,传言中具有着无限接近于大剑师实力的奇才,”双手按桌,芬奇眉头皱起道,“除了个性嗜血好强之外,他毕业于与白堡学院声名并立的四大军事学院之一、普兰学院,且曾带领铁骑军攻陷了南部大陆不少异族的城邦,战力不可小觑。”
“哼,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毛头小鬼而已!”在会议开始前和芙蕾雅等人讨论过圣城局势的艾泽拉勋爵,此刻一抖白花花的山羊胡子,拍桌不屑道,“如今帝国的南部时刻面临着兽人余孽的威胁、西部又被通古斯王国虎视眈眈,他们竟还有余力兵分三路,一面东进支援破防在即的圣城,一面北上图谋我蒙特城的领土?”
对于老人的激动言辞,芬奇眯眼,转而看向圆桌的另一侧。
他道:“里根骑士,对于帝国的莽撞举动,您有何见解?”
不同于艾泽拉勋爵的莽撞,经验丰富的壮年骑士深思熟虑,摸着下巴的胡渣,眉头深皱,良久过后才抬头答道:“领主大人,我认为此事不可草率对待。帝国在任的统治者虽然年轻,但他的手段和心智今非昔比。”
“草率?不,这是稍纵即逝的良机。”艾泽拉勋爵辩说,急切地看向高席上的蓝发青年,“领主大人,金罗普在十年前早已被通古斯王国挫败,丧失了大陆霸主的地位。眼下他不自量力,三面出兵,显然是还以为自己大陆第一强国的名号不可动摇,忘却了后顾之忧,置身于腹背受敌的险境。况且铁骑军的兵量不过五千人,此时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反攻到帝都的大门去,更待何时!大人难道忘了十年来帝国处处胁迫我们通商,以及签订供货条约的事实了吗?”
老人的神情和言辞相当具有说服力,圆桌前的新贵族有一小半曾是德克萨的遗民,对于灭国之恨难以容忍,因此更容易地燃起了复仇的情绪,咬牙切齿,敌视向里根等谨慎派的人物。碰擦的火花在圆桌两侧一触即发,芬奇却依旧维持沉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巫女感受到身旁的紫发女人整理了一下裙摆,淡然起身。
“各位请安静,听我一言。”
婉转的言辞从黑纱下传出,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位女爵,芙蕾雅很快地取得了论战双方的注意。漆黑长袍从肩头垂下,勾勒出了一道柔顺却坚毅的曲线,正如她的那双澄澈胜雪的黛紫瞳孔,只是站立着便能产生惊人的气势感,令旁侧的巫女不由地仰慕起来。
分别与骑士及勋爵对视了一眼,她展开双手道:“就我看来,里根骑士和艾泽拉勋爵的所言皆在理。然而对于帝国的动向,蒙特城既不可坚守,也不可冒然进攻、深入帝国腹地。坦白而言,帝国的兵力从数量上胜过蒙特城百倍,即使兵分三路倾巢出动,他们在边境上所布置的地方军也不是我们能够抗衡的;可如果因此放纵铁骑军北上,那么便会使整座内德桑草原沦为帝国的前线,到时连这座雅典堡都将危在旦夕了。”
里根与艾泽拉面面相觑,深思熟虑后,不由分说地将矛头指向了横插一脚的紫发女人。
里根说:“芙蕾雅女爵,恐怕您是没有见识过铁骑军的战力,那可不是以一当十可以形容的。并且据我粗略统计,整个蒙特城除了必要的城防部队之外,至多抽调得出三千名枪骑兵、以及一万名剑步兵罢了,同时为了防备西北接壤的布契王国、以及东北的索斯科帝国,这样的数字还会减少几成。所以虽说无可奈何,但能忍则忍,继续养精蓄锐才是上策。”
艾泽拉更是嘲讽道:“芙蕾雅女爵,我可以认为您是在小瞧蒙特军队的战力吧?据传言道,帝国的五大将领已经被调出了三位东援圣城,剩下的一位在边境养伤,还有一位则依旧提防着通古斯王国的威胁。帝国剩余的地方军都是些滥竽充数之辈,甚至还有将六旬老人调充前线的情况,纸老虎有什么可以畏惧的?莫非对于女人来说,战场和过家家也没什么区别!”
芬奇瞪眼,双掌一握椅子的把手。他素来自认宽容,可就算再怎么容忍也有限度,像这样在平等的军事会议上开口进行暗辱,已经越过了他的底线,何况此番言辞所指的对象还是……
然而正当蓝发青年即将起身的时候,他意识到有人居然比他更快一步地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