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的当晚,戴着黑色头纱的女人如往常一样出现在了费列娜公馆的领主公室里。给壁柜上的花瓶浇完水之后,她背靠向墙壁,双手抱胸,半月形面具下的一双锐利目光斜瞥着窗外的月色。夜深人静,公馆之外的大道上有两三辆马车徐徐驶过,旗帜迎着晚风飘扬,消失在远方的雾气里。
得益于凭借“芙蕾雅女爵”身份的伪装出席了多次会议,特丽莎可以或多或少地认出来每张旗帜所代表的贵族和骑士家族,他们都是在会议之后被留下的。虽然自由城邦是半自主型的管理模式,但是随着芬奇即将离开,蒙特城的大小事宜都必须得到交代的缘故,除此之外还有关于帝国及圣城的战事……
紫发女人毫无疑问是伪装的高手,能够将毫不相干的各个角色扮演得圆润无缺。可是一想到在会议上绽放光彩的骑装少女,黛丽娜圣女、芙蕾雅女爵、或者特丽莎王女的她,就难免心神不宁了起来。
早在博克大平原上相遇的时候,她就隐约察觉到游猎人和巫女的不同寻常。在帮助黛丽娜和桃乐丝驱逐野狼的时候,那猎人的身上虽魔力稀缺,可是身手高超,战法灵活;类似的,黛丽娜无法从巫女的身上察觉到丝毫的魔力,然而那天旅馆之夜,她却眯眼偷看到,那名黑发少女在对敌刺客的时候,将袖中的布条变幻成短剑等各种武器。
黛丽娜的身上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除了桃乐丝以外无人知晓的。正因为察觉到两人的异状,为保险起见,白月圣女才在灵榛的舌尖上暗下了一道咒印,以便时刻监控着她的位置和身体情况,确保将来的双方不会碰面,避免对她们二人的计划造成威胁。黛丽娜不喜欢夺取无关者的性命,在分别之后尽可能地避开猎人和巫女的行动路线,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只惜天不遂人意。时隔一年,蕾珍、那个曾在月光下窥得了她的秘密的女孩,理论上应该随着半年前咒印的消失、而死亡于墨菲近郊了才对,此刻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并且还是以这样的姿态。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巫女能逃过一劫、抑或复活?
无论如何,她很清楚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即便在军事会议上,灵榛一时被她隐瞒过去,可凭借着巫女敏锐的感官,难保不在某一天揭穿了她的身份漏洞,如此一来多年准备的复仇就会付之一炬。
“那么就杀了她!”
有道声音在紫发女人的心中咆哮着。
“不,她是蕾珍。”特丽莎低呼,这个曾经与她有着肌肤之亲的名字。
“她是谁,比复仇还重要吗?”那道声音冷笑着,“你难道忘了自己当年在血与火之间燃烧的宫殿里,是怎样发下毒誓的吗!”
“……”战火、骑兵、鲜血,某些记忆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灼烧着她残余的理智和善念。紫发女人按住太阳穴,拼命地抗拒着恶魔的低语。
“亡国的王女啊,你理应更聪明点。想想看吧,一无所有的你,在过往的道路上是怎样走来的。为了你的生存和目标,你会利用身边一切尽可能利用的东西,那个名叫‘蕾珍’的小女孩也一样,她对你而言只是工具,你利用工具来保护你不受野狼和刺客的袭击。”阴影中,生着一张和特丽莎相同的脸的恶魔笑道,“只要她还对你有用,那么你自然可以从她那里享受一同旅行的快乐。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即将对你所走的路造成威胁。
“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所谓的善良就和快乐一样,只是用来欺骗和饱和自己内心的虚伪之物。你只需要做正确的事就行了。牺牲一点无关紧要的善良,来离目标更近一步,这是何等划算的交换!”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长发将脸庞埋入阴影,特丽莎低吼。
感觉到脑海中的声音嘲笑着远去了,她缓缓仰起头来,镜中的黛紫双瞳多了几分疲惫。
难道万不得已的时候,真的要那样做吗?蒙面的紫发女人抬起手掌,她恍惚间看到自己的掌心上已沾满了血液,从指缝间渗下,慑人心魂。液面如镜,映出了巫女的那双单纯且倔强的黑色眼睛,迫使特丽莎一个踉跄扶上玻璃窗,右手按住胸口,感受着这具身躯的紊乱心跳。
再这样不择手段下去,你会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的。特丽莎·索罗杰斯塔。
“哐当。”
不多时,蓝发青年推门而入。劳碌一整天的他并没有留意窗边孤自倚立的紫发女人,径自走到办公木桌前,脱下外衣挂在架子上,然后转身至墙边的矮柜上,提起瓷壶开始倒茶。
“很少见您这么早就过来的。”芬奇头也不回地说。
紫发女人整理了一下头纱和长袍,深吸一口气道,“不,只是想在黎明时分离开之前,再欣赏一眼蒙特城的夜景罢了。”
青年领主手中的茶壶一顿,随后继续倾倒。“说起来,这还是特丽莎殿下第一次的随军出征吧。以往的时候,只有当军情艰难,您才会将计策和注意写在书信上,暗里指导我该如何应对。”
“也许是吧,”特丽莎慵懒道,“不过亲眼看见战场那可是极早以前了。那时的德克萨王国尚未灭亡,父王凡有战事则必亲征,有一次他别出心裁,带领着年幼的王女前往王国的北部,凭借一百骑兵将五百盗贼尽数剿灭。”
芬奇倒完了茶。
“战争的残酷,那或许给幼小您留下了不浅的阴影吧。”青年放下茶壶,端着茶盘来到窗前,递上。
“阴影?”紫发女人戏谑地笑了,接过一杯红茶,吹拂热气,“你是不了解我的父亲,德克萨王国的最后一任君王。他啊,是个十足的勇士,直到背上插满了弩箭,都死死地用剑支撑着身体,用身体保护着他的王后,可惜哪怕他这样地努力,依然逃不出悲伤的结局——火海包围的宫殿中,王后向奄奄一息的国王献上了带血的吻,落下泪水,两枚紧紧相扣的戒指在烈焰中一同迎来了终结。”
借着窗外夜空中的月光浅啜一口,特丽莎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地方,淡淡道:“对于这样重视亲情的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珍爱他的女儿呢?”
蓝发青年沉默了。
“是的,那时候我还小。然而父亲膝下只有我这么一位女儿,于是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将我培养成他的继承者。为王者,生来注定是身不由己的,因此要更早地见识到世上的哪些残酷,脱离童年的幻想,这样她的未来才能在将来坚韧起来,对于世俗的诽谤、权力的怀疑、乃至铁血的战争,都不会再动摇。
“不过我的父亲显然是多虑了。”看着深思中的芬奇,紫发女人讽笑道,“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比他更好地完成了这份任务。我的童年早已消耗殆尽,不见踪影,只剩下了火焰燃烧四肢飞溅之景,还有爬出宫殿时发丝被烧焦的糊味,以及泪水和咬破舌头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的刺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