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存在童话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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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个女孩非常喜欢听童话。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临睡前,母亲都会坐在床边,带着和蔼的笑容,小声诉说着家乡的童话。母亲的声音像是一盏轻琴,奏出的乐曲宛如流水,足以驱散黑暗的恐惧,让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冷静下来。
也许片刻之后,纱窗、火烛、映得微红的墙壁,以及母亲的笑容,就会随着女孩的睡意上涌而逐渐模糊。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纱帐内的女孩睡着了,盖着厚厚的绒被,双手中抱着一只玩偶熊,暖意融融。
做梦的女孩也在微笑。因为那些梦的具体内容大多也和睡前故事如出一辙,女孩可以看到她心驰神往的城堡,可以与天使在花坛喷泉间嬉笑追逐,甚至可以遇见那位英俊的王子,被他搀着手乘上白马,双双驰向大海另一边的彩虹。
只惜事到如今,那些童话早已在她的脑海深处烟消云散了。
但她幸好还记得其他的事物。那几座豪华又平凡的大白房、宽庭院、紫罗兰,开阔的与世隔绝的山野,共同构成了女孩前半段童年的主旋律。
这位女孩的名字叫作冯琳·夏顿·萨克希曼·雷乌诺斯·索塔·弗雷·以勒·撒布里安·康德纳·黛西罗忒·昂法诺。
关于她名字的长度,这并不值得奇怪。女孩的家乡坐落于大陆东部的某个小国、伊拿尔;而在大陆的东部,像伊拿尔这样的国家犹如满天星点更是数不胜数。不过和其他小国不同的是,唯独伊拿尔国流传着一种奇怪的习俗。
伊拿尔的那些贵族们以名字的长度而自豪。当一名贵族拥有了子女时,他就会在孩子的姓氏与名称之后加上自己的名字,用以彰显身份。
如此一来,一代接着一代,贵族的名字越来越冗长。有人戏言说,直到贵族的血脉没落之前,你可以从一名伊拿尔贵族的名字里读出他列祖列宗的家谱,这也是毫无夸张成分的。
——而家族里亲切的人都叫她冯琳。
她的姓氏是夏顿,一个流传了六七百年的古老贵族,历史恐怕比伊拿尔国还要悠久一些。
当然,现在的夏顿家族稍微有些没落的趋势了,尽管这些和女孩的童年离得很远,可她还是留意到了一些难以注意到的细节。
小时候的冯琳经常在花园中玩耍。那时她还不到六岁,却不难发现庭院里的仆人数量正在慢慢减少,还有园子边缘的那些日益荒芜的角落。
有时小女孩会觉得那些花儿可怜,便趁着花农睡懒觉的时机,偷偷摸摸拎了库房的花洒,替它们浇水去。
后来冯琳慢慢长大了,要学的东西多了,就再没什么时间去花园玩耍了。她的母亲按照贵族的教育体系,想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标准的淑女,又请来许许多多的家教。
首先是认字和算数,然后是舞蹈课,礼仪课、绘画课编织课等等。上这些课通常是在不同的房间里,往往需要从早学习到晚。
女孩最喜欢的是读书课,最讨厌的是钢琴课。钢琴课的窗户正对着花园的枯萎的一角,让她愧疚,同时读书课可以任她继续在童话与故事的海洋中遨游。
每当冯琳感到课业太多,不堪重负得想要放弃时,她就会将自己埋没到书中的世界里去。毕竟书中存在着一切她能够想到或无法想到的幸福。尤其是在她十岁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了。
这需要说起她的父亲和母亲。
冯琳很小的时候,就很难见到父亲。身为一名伯爵,她的父亲被国王任命为使者,因此他的足迹踏遍了大陆,并且,也极少迈入过这所宅邸的门槛。
而在冯琳的认知里,她的母亲是个事事追求完美的女人,堪称贵妇的典范。她对冯琳的喜爱映射到了生活的点点滴滴,直到冯琳到了学龄以后,便变质成了严苛。她似乎想要将她的女儿培养成和她年轻时一样的淑女,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言行端庄的女人,才能得到男性贵族的青睐。
夏顿家族已经有没落的趋势了,这一代又不知是什么原因,只出了冯琳一位千金,未添男丁。如果能够将女儿嫁到那些新晋的侯爵公爵等之类的家族,这样既可以挽回夏顿氏的颓势,也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
冯琳年纪虽小,但心智却在母亲的影响下成熟起来。最初的时候也会有所抗拒,可到后来,女孩大致猜到了母亲的意图,顺从下来了,只不过闲暇无聊之际,她也会望着天空发呆,或者在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中漫游。
直到某天,冯琳的母亲收到了某封信件,当晚便行色匆匆地出门了,不辞而别。待到第二天早上女孩被女仆叫醒时,才被告知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
母亲这一去也去了很久。女孩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日复一日地过着反复的生活,在各门课程之间周旋。也许在她看来,母亲不在家中可以使她能够有更多的自由吧,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不用因为偶尔的逃课、以及午觉睡过头而受责备了。
管家是个亲切的老人,他对大小姐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时间渐渐久了,冯琳也难免不安起来。虽然老管家掩饰得很好,可久而久之,女孩难免发现管家的脸上笼罩起了一层愁云。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庄园里仆从的数量减少愈发严重了。就连照顾花圃的园丁,也只剩下了老樵夫索铎一人,那些爱睡懒觉的伙计被劝走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缺少的空职位更是不曾补上。
这不安的气氛慢慢渗入到女孩的心中。
于是有一天晚上,冯琳悄悄离开了庭院。
笼中的金丝雀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她从未想到跨出这座庄园是多么的容易。那儿时高不可攀的围墙,如今已久失修理,哨所中的警戒兵被撤走一空,留下数座孤零零的石砌高台,眺望着后方的白色连栋,以及前方墙外的旷野。
这所坎徳泽庄园与世隔绝。在寂静的夜晚,女孩踩着从仓库里偷出的梯子,翻出了围墙,因为慌张而磕破了膝盖。
这丝毫不能影响十二岁女孩的好奇心。
她借着月光快速向前走,很快便看见了一座森林。这是女孩第一次看见森林的真实模样,根据她的记忆,只要穿过森林就可以到达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小村庄,然而她却畏惧了。
现实的森林与童话书中的截然不同,尤其是在夜晚。远远可以听见野兽的嚎叫声,是狼吗?这里不存在馥郁的花香,鸟儿的清啼,相反危机四伏。她感觉在那些暗处中,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她,闪烁出危险的信号。
不,不对,真正的森林肯定不是这样的!也许我应该再往里走一些?
冯琳提心吊胆,却还固执地摸着树干向前走去,然后迷了路,缩在一块石头的背后,又冷又饿地睡着了。幸好一夜无事,等到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天稍许亮些了,她便寻得了回去的路。她发现这里其实离森林的入口不远。
就这样,冯琳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先前所学的那些关于天文地理的知识帮了她,让她可以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自己前进的方向,避免了迷失在原野上的危险。
她很失落,想着要回去了。她想着也许下次出来之前,要多做些准备,带点食物和饮水,以及防身武器例如短刀(虽然她根本不会用)。她想着下一次要去其他的森林看看,一定能找到童话书中的那副模样的森林的。
不过在此之前,她准备着继续自己那乏味的庄园生活,像一只笼中鸟般,百无顾忌,享受围墙的安全,和书中童话的浸沐。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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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童年戛然而止了。
火焰遍布在女孩的眼前,将坎徳泽庄园烧得火光冲天,亮如白昼,遮蔽了夜空。这所大气又年代久远的宅邸,一个小时前还是她记忆中的温馨的家,如今却已成为了橙红色的地狱。
就像绝大多数的孩子一样,贵族女孩被震惊得不知所措。
她还在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也许等到梦醒的那一刻,她就又可以见到小时候母亲那熟悉的微笑,以及刚刚结束了差事,赶回到庄园的父亲。父亲的模样一定是风尘仆仆、尚未打理过的,他总会开玩笑似地将女孩的头发弄乱。
想要确认眼前的这一切是否真实,女孩茫茫然向前走去,离庄园的大门更近了些。坚固的硬钢大门已不复存在,向内凹陷,横倒在地,周围散落着断了头的弩箭,以及裂开的头盔。
跨过大门,女孩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那张脸原来是认识的。
樵夫索铎的尸体在女孩的脚下扭曲着,五支劲弩和六把断剑插入了他的胸口和腹部。樵夫的右眼变成了血洞,狰狞地暴突着,象征着他死亡时究竟经历过多大的痛苦和不甘。
而女孩清楚地记得,昨天早上她因为摘花而戳伤了手时,这位虎背熊腰的樵夫发现之后,还细心地帮她消毒包扎,告诉她哪些花的花茎是有毒的,哪些又是无害的。
只要是和花卉树木方面有关的,索铎更像个学者而非樵夫。从小时候以来,女孩就很喜欢他,因为索铎会耐心地教她除了礼仪、舞蹈、钢琴和缝纫以外的那些自然知识。
如今破墙后的那片枯败花坛,成为了他的墓地。
女孩呆滞,然后双腿逐渐发软,恐惧。过去十二年来只出过一次庄园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尸体,眼前的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父亲?母亲?你们在哪儿,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已无力向前跑去,便麻木地迈步。地上的血溅脏了女孩的白裙,她看见四五具尸体像是破布般,被扔进了庭院中间的那座喷泉,喷泉的水是血红的。
那些浑身漆黑的士兵,用长枪和利剑向尸体身上捅去,仿佛在确认着他们的死亡。血肉飞散,混合着喷泉的水花,浇灌在周围花圃的紫罗兰上,将花瓣染成深黑。她从那些尸体中看见了自己认识的面孔,其中之一就是那位老管家,他的身体被斜拉成两截。
士兵们并没有留意到她。她的身高太矮了,正巧被一棵老树挡住,并且火海的声音掩盖住了女孩的脚步声。
于是女孩不知何时跑起来了,又被绊倒,向那所大宅匍匐爬去。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触碰到了那冲天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浪令她近乎窒息。
框木从女孩的周身坠落,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衣物在燃烧。
她从火焰中闻到了焦木的气味,刺鼻而呛喉。她所有的记忆都在这所宅子里,所有的书籍被焚烧而空。她的眼前一片血红,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哪儿,她感到茫然,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归宿。
她后悔昨天的自己溜出了庄园,因此不能再看童话书最后一眼。那些童话早已成为她唯一的寄托了,恐怕只有彻底地沉入它们之中,才能使她获得那仅存的安全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