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庄园能够在商人的经营下赚得盆满钵满,不仅依靠着他的经商天赋,更因为,蒙特城如今的繁荣。在重商政策的推行下,自由城邦秉持着中立的态度,来者不拒,屹立于帝国与纽曼公国的狭缝中整整十一年,甚至贸易量逐渐赶上了号称“商业女皇”的墨菲城,形成了大陆中部第二颗璀璨的明珠。
这所有的一切,又是那个男人、芬奇·铎兰的功劳。
然而巫女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好感了。
“奈蔓小姐,是怎样看待蒙特城的领主呢?”抱着试探的想法,巫女背靠着台阶坐下,任凭温暖的池水淹没到自己的锁骨处。
“芬奇先生吗?那你可就问错人了。”
擦拭着手臂,女剑客拾级而下,清澈的波纹从她的脚踝处荡漾开来,“这还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迫离开纽曼公国的土地。对于自由城邦和他的领主的事情,除了大略的事迹有所耳闻以外,其余的我也是今天才从诺顿士官长的口中听到。”
“这样啊。”
考虑到这个问题太过突兀,灵榛脸颊一红,将视线从奈蔓那紧致的身体上收回,干咳了一声。
可惜棕发女人并没有意识到巫女干咳的原因,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后扶着浴池的边缘缓缓坐下,恰好肩并肩地靠在了一起。一股温热的感觉从肌肤相触的地方传达过来,让灵榛两眼瞪大,心脏跳动得更快了。
不妙!
“不过,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剑师,奈蔓还是非常钦佩的,”背部朝后仰去,奈蔓将双臂搁在了瓷砖上,毫不介意胸部线条完全展露开来,“从年龄上算来,芬奇先生和我应该是相近的,还没到三十岁,可是与沦为叛国者的我相比,他却已经成为了欧门大陆史上最年轻的大剑师,并在德克萨王国灭亡后传奇般建立起一座城邦来收容遗民,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我想,这样的事迹就算被载入史书也不为过。”
这些赞美都太过客套了,巫女渐渐恢复冷静地想。
尽管人民爱戴着他们的领主,可是在那英俊的身姿之下,只有她知道芬奇对自己做过什么,只有她知道那些黑暗的真相!黄泉关的大火只是帷幕的一角,为了这座蒙特城,究竟有多少的骑士和官员被年轻男人当做了棋子而被抛弃,就像苍狼佣兵团长、雷蒙那样?
为了这座城邦。为了这个国家。多么冠冕堂皇的谎言!
灵榛忽然嗤笑起来,清澈的女声回荡在这座浴池里,惹得一旁的奈蔓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为红发少女的反应所不解。
“奈蔓啊,”巫女平静下情绪来,缓缓地梳理起长发来,一层微不可察的红色染料顺着液面飘散开去,却没有影响到整体的色泽。“你知道我为何要染上这一头红发,用面纱遮住面容之后才敢进到这座蒙特城里来么?”
“难道是仇人?”
嘴唇微张,女剑客很快地反应过来,然后用凝重的目光注视起灵榛,“虽然之前就大致猜到了,蕾珍你回到蒙特城一定是有什么目的,但是当留意到你入城前的伪装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忍心向你提出疑问。因为我明白,这些由蕾珍小姐一直隐瞒着的事情,唯有你亲口告诉我才行。”
亲口告诉,吗?
灵榛一怔,望着奈蔓毫无动摇的神情,仿佛给了她下定决心的动力——也许,是时候说出来了吧。
“的确如此,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恐怕这件事上只有你能理解我了。”
压住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巫女深呼吸了一口气,睁大的双眼澄澈如镜,映照出那位曾经身为公主护卫、如今却被构陷为纽曼公国的叛国者的棕发女人。
她说:“这些经历,我是因为信任你,才会将它们与你诉说。所以奈蔓,你要保证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不会传出去一个字,不仅是伽马、雷顿、还是别的什么人,至少现在,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
“奈蔓·波克烈。”
即使回到了寝间,这个名字和她的形象仍久久回荡在巫女的眼前,挥之不去。经过沐浴之后,鸭绒被所传来的暖意融入了肌肤,让她在柔软的床铺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习惯了露宿野外,却没想到睡在大床上是如此的难以适应。那酥软的绒被和垫子丝毫无法给她带来半点安全感,源源不断的燥热更是使她心烦意乱。
罢了!
一头红发从视野的边缘垂下,巫女从床畔抄起衣物,努力支撑着椅子使自己不至于倒向鸭绒大被,接着她才脱离了床的束缚,双脚接触到了冰冷的木地板。
午夜时分的蒙特城格外寒冷,就连街边的灯火亦迎风摇曳着,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在这黑黢黢的建筑物的包围之下,人烟稀少的街道上,除了偶尔出现的流浪汉以外再没有别的身影。
自由城邦的夜市最晚也在十点左右结束了。
人类毕竟是夜伏昼行的生物,不像她巫女,每次一到十二点,精神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清醒到不能再清醒。
灵榛犹记得最早的时候,是因为自己零点还原的体质,每天零时身体和意识都会还原到最佳的状态。现如今,这样的体质早在她逐渐融入人类社会的同时消失无踪了,可惜不知为何,十二点定时苏醒的习惯却是改变不了的,有时即便她想睡也只能熬到第二天黎明,才能重新产生了睡意。
或许是本能吧,巫女无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眠。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挣扎上。
临行前,灵榛从箱子里取出那件她穿了很长时间的斗篷,披在了衬衫和精灵长袍的外面,顺便用面纱遮住了脸容,戴上假瞳,避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待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之后,她展开双手,从围栏上一跃而出。
开阔的夜空之下,一道银白色的绳索从香榭园三楼的窗台射出,在月光下划出了璀璨夺目的线条。绳索末端固定在了外墙的街道处,随后绷紧,带着一道顺风而下的黑影,迅速降落向了别苑的外部。
在这视野的死角处,没有人看见那缕从兜帽下侧漏而出的红色长发,那双如火焰般燃烧着的红色眼睛,以及那掩藏在面纱下的自信的微笑。
孤独的苍月映照着她,那轻灵的身姿,矫健的步伐,就像是完全脱离了束缚的夜神。
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千年前的森林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巫女穿着白衣红裙,仿佛一切的愿望都能实现。
“假如现在也能那样的话。”
挺起胸脯,她轻轻地呢喃着,却被夜风带走了语声。
浸沐着月光,灵榛缓缓合上了双眼,任凭那单薄的身躯被风托起,犹如一片树叶般飘落……
弥漫了整个中世纪城邦的寂静里,夜之神在无数的屋顶与烟囱上翩翩起舞,聆听着只属于心灵的韵律。她自黑暗中显现,随后带着那条红色的长尾重归于黑暗,不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