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星在静谧的无色空间里跋涉着。世界，被绵密的雾和朦胧的极光所笼罩。
在他的眼前，是被银白的光芒所笼罩的少女。
一袭素白的长裙，银色的长发。
而她的身后，背负着巨大的羽翼。
他分明记得自己见过那个女孩，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时见过了。
徒然地向她伸出手——所能触碰到的，只有她飘落的羽毛。
他想要追上那个女孩，或许是因为想问她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来到她的身边。
只能看着她的渐渐消失在无涯的天空。
……
又做那个梦了……
依稀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梦。
心里空空如也。
他分明记得，这样的事情，曾无数次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刹那间，眼前的景象完全改变了。
天空的颜色逐渐褪去，大地的悲鸣回荡不绝。
简直就像是一个名为世界的生物，而它的生命此刻即将迎来终焉一般。
——很像一场梦，破碎的，重重叠叠的梦……他从一个梦境逃亡另一个梦境。但，恐惧之物、恐惧之事却如影随形。
他拖着沉重的步履，独自穿行在死寂的废墟之间。仿佛一端是人间，一端是地狱。
巨大的十字架，立在天地交接之地。
受刑的天使低垂着脊梁。黑色的长剑穿透她的双手和羽翼，将她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从她的指尖和羽毛上滴落，汇成深红的溪流。
降星艰难地迈着步，想要走向那个十字架上的少女。
他抬头仰望着那个女孩，而女孩也静静地注视着他。
（梦……阳。）
那个熟悉却又听起来极度陌生的名字……不知为何，他无意识地便回想了起来。
十字架正在然绕，被熊熊的烈焰包围。黑色的长发，在血与火中飘扬。
（……！）
他猛地回过神来，只看见梨音站在火焰中。火焰与黑烟中，少女的眼睛里，只有如同傀儡般的呆滞。
……
“——！！”
黎降星猛地睁开了眼睛，浑身都是冷汗。外面的阳光穿过彩色的玫瑰窗，化成斑斓的光影，照在他的身上。
周围是成排的古旧座椅和垂下的红色纱帘。他躺在地上，身上盖着被血浸染的制服外套。
他隐约察觉出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这里似乎是一座废弃的教堂，而他就躺在讲经堂边。由彩绘玻璃覆盖的穹顶上吊着锈蚀的车轮形蜡烛吊灯，四面是斑驳的壁画墙。
降星只觉得头很痛，身上也很痛……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最后的记忆，是在火海中站出来，挡在自己身前的梨音。
“……”
他摸摸身上，被爆炸和弹片所击伤的地方，都已经愈合结痂了。这说明那些现实的经历都是真实存在的，并非他的另一个恶梦。关键时刻，不死的力量还是救了自己一命。
降星试着回想那些混乱的画面……没有见过的天使、十字架上正在燃烧的女孩……那只是自己诡异的梦魇，又或者是真实的？一切似乎都是有所关联的，但他想不明白。
脑海中好像隐约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至少，他确定那些事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他却真真切切地回想起来了。
甚至……又一次回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过去曾经经历过许多回的梦境。在那个梦里，只有他和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梦里也没有任何情节，只有永恒的时间。一旦那个女孩张开翅膀离开，这个梦就结束。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不在做这个重复的梦了——自从，自己遇见那个叫梦阳的少女以来。
梦里的女孩，就是梦阳吧……降星呆呆地望着穹顶。他好久都没有想过梦阳了。这些日子，他带着曾经和她相处过的那段短暂时光，他一直在试着前进，也拯救了很多的人。他也相信，终有一天会再次见到她的。
那个少女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了，自己也正渐渐习惯那个他不曾出现过的世界。
但是……又做那个梦了。那个和梦阳，以及自己有关的梦境……甚至连梨音也出现了，以一个流血的殉道者的形象……这次的梦太真实了，又好像在暗示什么，但他还是想不明白。
梦阳离开他们很久了，在那之后和她有关的痕迹就仿佛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一般，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她明明说是要拯救自己，拯救这个世界，又为什么最后要选择离开……直到最后，自己也没能明白她一直想要坚持的使命是什么。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一直在想那些事情呢……
他摸索着想要起来，却在这时想起一件关键的事——梨音不见了。
“……！”
降星心里一怔。
之前，同自己一起身处险境的少女，现在却已经不在自己身边。那之后，她怎么样了……
想到这些事情，强烈的不安和惶恐涌上心头。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后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梨音是否安全地离开了那里……
不行，自己的去找她才行……那个时候，自己定了决心压保护好她的。
降星强忍疼痛，下意识地强撑起身体。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一愣。
——有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悄无声息。
降星回头望向上方，面前的人脸由模糊到清晰——那人轻轻搀扶住了虚弱的降星，并慢慢让他重新躺下。
抱着他的人，是黑色头发的女孩。她垂下眼睑，静静地注视着降星。少女的脸上，映照着彩色的阳光，宛若天使的容颜。
“梨……音……？”
降星艰难地发出声音，呼唤着眼前的少女。
“还不能起来。”
少女轻声说道。她的怀里抱着湿透的毛巾，俯下身为降星擦拭遍身的伤口。
“是你，救了我吗……？”
降星看着这个女孩，虚弱地问道。
“我们，到底是——”
“……安心吧。”
梨音没有回答降星的疑问。只是轻轻地、温柔地将手放在降星的额前。
“——我不会离开你身边。”
她原本那不曾拥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变化——简直像是，微笑的笑容。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所以，安心吧。”
“……”
一时间，降星觉得眼前的少女突然变得陌生了。自从第一次遇见这个奇怪的转校生以来，降星还从来没有在梨音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
降星的视线无法从她的身上离开，而梨音仍在继续努力替降星处理身上的伤。
“……谢谢。”
他艰难地再次发出声音，说道。
“……？”
梨音闻言忽然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啊……那是，表示感谢的意思。”
降星轻声解释道。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降星的神志还很模糊，只能感觉到那个人还守候在自己的近旁。
梨音就坐在他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们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这一刻宁静得，就像是永恒的时光。
然而——
这样的宁静在片刻间被打破了——从外面，突然传来了尖锐的轰隆声。正在不断向这里接近。
“——！”
梨音的神色变了。她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转身望向这间破败教堂的门口。
那是摩托引擎的轰鸣声和尖厉的刹车声——伴随着嘈杂的噪声和刺眼的车灯，几辆机车撞开了教堂的大门，驶入了这个幽暗寂静的厅堂。
那些车手交头接耳着，在成排的座椅间的阶梯上停下了车。同时，看见了远处厅堂上的梨音和降星。
不速之客是一群素行不良的年轻人——大概是那种平日里会骑着改装机车，在街上到处闲逛的不良少年少女吧。
也就是所谓的暴走族吧。
“——喂，你们是谁啊？”
其中一名车手取下头盔，看着面前的两人，不满地说道。
“这里可是我们要选的地盘耶——”
另一名车手也叫嚷着走下车。
“这可真是难办啊，居然已经有人随便乱用了了啊。”
“……”
梨音茫然而呆滞地看着他们，像是在不知所措。
“总之，请他们先付点使用费吧——”
为首的年轻人盯着两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接着，像是在呼应他的这句话般，他的同伴们一同发动起机车。少年们开着摩托从两侧的阶梯驶入，冲上厅堂，像是想要将降星和梨音包围般地，往周围散开。
梨音惊恐地向后退去。然后，其中一个家伙高声吹起了口哨——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一边发出刺耳的大笑，一边驾驶机车，围绕着梨音和降星打转，作势要将他们逼进厅堂的死角。
梨音步步后退，双手抱头捂紧耳朵。
“住手……”
但她还是没有选择逃跑，仍然护在躺在地上的降星的身前。
“请不要这样……”
十分无助，像是恳求般发出微小的声音。
“请不要再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根本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回应她的，仅有四面八方的笑声和高亢的引擎声。
“——”
梨音缓缓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她低垂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容被看不见的阴影所遮蔽。
周围，围成圈的摩托还在放肆地吼叫着。
梨音再次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些人。
“喂，你们快看——”
忽然，车手当中有人察觉到了异样。
那个被他们包围、惊吓的女孩，好像在突然间变了——她无言地望着他们，那双眼睛像是空明的灯，瞳中亮着瑰丽的紫色光芒。那目光，冷酷至极。
一瞬间，所有包围梨音的摩托都停了下来。并不是那些车手停了下来。车手们惊讶地拧动车把，猛踩踏板想要重新开动车子，却无济于事。不知是何原因，引擎完全熄火停止了，再也无法发动。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所束缚了一般。
清澈而空灵的声音回荡在整座教堂里——那是一个女孩在说话。
伴随着这声音，漆黑如永夜般的影子在梨音的身下向外蔓延。生长的黑色的晶体覆盖了她的身体与脸庞。她的身影，逐渐与怪物之形重叠交织起来。
在漫天飞舞的黑色羽毛中，少女踏着缓慢的步伐，向着面前的众人走去。
她那被漆黑结晶所覆盖的脸庞，似有泪滴划过……
“怪、怪物……！”
看见这一幕，车手们一齐发出惊恐的大叫。有的人弃车想要逃走，有人则是发了疯似地从车上取下球棒之类的武器，向着梨音冲了过来。
——但是，他们并没能触碰到梨音。
梨音的身后，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羽翼。那双翼伸展开来，在空中荡过巨大的扇面。羽翼末端所经之处，一切都被撕碎。在她周遭的所有人，都在振翅的一瞬间分崩离析。
刹那之后，他们沿着伤痕被切裂。巨量的鲜血迸溅出来，仿佛朵朵血色鲜花围绕着梨音盛开。血污溅在她的脸上，涂满了她身后的壁画墙。惨叫和呻吟还回荡在偌大的教堂中。
女孩桀骜的身影静静地站在经堂中央，凝视着这些将死的人们。
那些人逐渐在挣扎中断绝了生机。他们的身体燃起幽冥的光焰，渐渐化为灰烬，消散湮灭。
光焰照在梨音的脸上。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无喜也无悲。
忽然，身后有人在叫她——
“梨音——？”
她猛地回过神来，怔怔地转过身去，看见了争吃力地从地上撑起身体望着她的降星。
“你……”
注视着梨音的身姿，降星难以置信。
那张被黑色晶体覆盖的脸庞上，沾满了鲜血。在玫瑰窗的逆光中，她的瞳孔亮得慑人。
“刚才那是……”
他亲眼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见梨音亲手杀死了那些人，没有任何的踌躇和犹豫。
——而且，她的样子，那是……
突然间一口气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降星完全陷入了混乱。他看着梨音，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
在看见降星的瞬间，梨音眼中那杀戮者般的冷酷忽然消散了。包裹着她的漆黑身躯，也伴随着周身的黑暗与影子一同褪去了。她又变回了数分钟前，降星所熟悉的那个女孩。
他们对视着。降星背靠着染血的壁画墙，梨音头顶着雕刻天使的彩色穹顶。
梨音呆然地，一步步向后退退去，像是想要逃离。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目光中满是茫然与惶恐。
降星突然发现，这个女孩，正在流泪……
片刻后，梨音猛地转身，脚步凌乱地踏过地上的血泊，溅起细小的的红珠。她踉跄着冲向侧廊，身影在透过穹顶的斑驳光影里忽明忽暗，像被什么无形之物追赶。
管风琴突然发出垂死般的低音，她就在这轰鸣里撞开侧门，消失在阳光与钟声交织的走廊尽头。
“喂，等一下……！”
降星拼尽全力艰难地站起身来，想要追上梨音。
这时他注意到了一直盖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制服外套——这是梨音的外套，早已被鲜血浸染。
——那上面，除了触目惊心的猩红，还沾染着不属于人类的，漆黑的血迹。
“难道……”
降星一怔。
尽管，早在刚才目睹那一切的时候，降星就早已隐隐知道了那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还是难以愿意相信。
梨音她……是“恶魔”？
这样的事实瞬间闪入脑海。
“呜……”
降星顾不得想那么多，带着浑身的上，追着她冲出了教堂……
他一路来到了街上，想要找到梨音的身影，却迷失了方向——四周是陌生的城市，没有他熟悉的道路。
是啊……在这个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他所熟悉的东西。
他站在岔路口，心脏像被塞进滚烫的铜钟里，每跳一次都震得耳膜生疼。
梨音的笑和深红的血泊交替闪现，理智在他的心中，寸寸崩开。
视野里，昏暗的阳光把自己的影子钉在地上，他忽然害怕——怕再迈出一步，就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的轮廓。
“——哥哥！？”
突然，在身后听见了这样的熟悉的声音以后，降星才猛地回过神来——
清仪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猛地把他拉回了现实。
就在岔路的另一端，正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那是降星的妹妹。
她手里还提着急救医药的纸袋，袋口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的痕迹。
“——”
清仪的眼睛睁得很大。她的目光从降星脸上的血污到他被扯破的衣襟，再落到他垂在身侧、仍在发抖的手。
她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胳膊。
他们怔怔地凝视着彼此。
接着……
“哥哥——！”
清仪突然冲了过来，扑倒降星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
“清仪……”
降星呆愣着。
“哥哥……你没事吧？”
清仪将自己的脸靠在降星的胸膛里，以颤抖的声音说道。降星能够感觉到，她像是在流泪。
“嗯……我没事，清仪。已经没事了。”
看着清仪，他只能这般干巴巴地说道。他看见了清仪翻红的眼圈……想必自己的事情，让她很是担心吧。
“欢迎回来……哥哥。”
“嗯……我回来了，清仪。”
又回到大家身边了啊。
回到了这个，自己的鸟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