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嗡嗡嗡……
床铺伴随着低沉的驱动声，被吸入巨大的检查器械中。
“……”
黎降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虽然从前也因为各种各样的伤势，来过这里的医疗设施。但，在如此严密的看护下，做这样的精密检查还是第一次。
说不清的感觉……不怎么舒服。
躺在机器内部，各种电磁波和人耳听不见的声波，如同舔舐般反复扫描着降星的全身。还有许多降星所不认识的管线，接驳在他的身上，与各种复杂的仪器相连接着。
同时，从外面，传来了汇报各项检查指标情况的声音——那是基地的人工智能，少女Melchior的声音。
“——心肺功能正常。”
“没有严重外伤。四肢也没有麻痹现象，行动能力无碍。”
“基础感官能力也没有异常。”
“各项生理数值和生命体征，均维持在正常范围。”
——
过去多久了呢。外面，Melchior的声音还在不时响起。
“——”
躺在仪器之中的降星，听着这些断断续续的汇报，思绪默然。
闭着眼睛，什么样看不见。所能感知到的，只有一片幽暗，和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此刻，种种过往的记忆，还有繁杂的思绪，正不断闪过他的脑海，向着降星涌来。
与此同时，外面再次传来了Melchior的话语——
“身体检查已完毕，现在转入对受测者的精神心理评估。”
“脑机接驳完成，开始进行脑波波形测试。”
——
我为什么在这里呢……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呢。
为了什么？
为了谁？
自己到底是谁呢……
那一幕幕的景象，在他的眼前接连闪灭。
变成了，不是过去的自己的存在……变成了怪物。在自己所在意的人的面前。
失控。
流血……
恐慌。
虐杀……
末路。
——
“记忆的连续性没有异常。”
Melchior的声音还在继续，检查仍在进行着。
“自我认知能力，仍然保有。”
——
为什么不安呢。为什么会被事实刺痛自己呢。
在他人眼中的怪物，其实是自己的面目。
若自己不是别人眼中的自己的话，是不行的……
为什么呢。
……
耳旁仿佛响起了声音——他人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声音。
（听着，黎降星。这是你不得不背负的使命——与天使相爱，拯救她和这个世界。）
（我还没准备好接受……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只有你能做到——应该说，其他人根本办不到。）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找我？）
……
为什么自己还留在这里呢……留在他人身边，为了所有人而努力着。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坚持呢……妈妈她，明明没有在看着。
——
“感知能力也没有问题，仍然保有思维能力。”
“精神谐波曲线正常，有32.8%的情感成分不明，无法读取和监测。”
——
降星仍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心中的声音。
（这一次，正是因为你没有选择逃避，你的真心才能拯救那个女孩——这一次，是你挽救了一切。）
（你做得很好，降星。）
……
对了，是因为要和别人建立联系……有人告诉自己，那就是“羁绊”。
自己不仅被认可了，还真切地帮到了别人。
（……你已经为他人付出过太多了，也应该学会好好地爱着自己啊。）
（让自己的生命重新开始吧——为了身边的人而活，也为了自己而活。）
就像自己至今为止，所拯救的那些身为“天使”的女孩们那样。
但是，天使和世界，还没有彻底安全……人类正在面临的劫难，也没有完全渡过。
所以才需要自己。
将来，还会有新的天使出现吧……到那时，自己也将再次执行任务。
和她们接触、交流，相互理解。将她们从原本的枷锁和宿命里解救出来。
只有这样做，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天使的存在不必再威胁到人类，而人类也得以依靠天使的力量，渡过存亡的危机。
这样，身为天使的她们，也会被他人所接纳。
……
是自己，为她们找到了容身之所。
也因此，才能自己找到容身之所——
（刚才，我被妈妈所表扬了……能见她这样说，我很高兴。）
（或许就是为了得到她的认可，也为了自己所坚信的事情，所以才决定继续为着自己的使命努力下去的。）
没错，这都是理所当然的，自己必须和其他人在一起……因为，自己需要他们。而且，也有人会需要自己的。
……那些，都是自己所认识的，和将会认识的人，是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们。正是因为彼此需要，所以才会依靠彼此。
所以才会找到活在世上的理由。
……
自己如今的生命，是过去和他人所建立一切联系的结果。其他人的生命也同样如此。
所以，没什么好困惑的。自己还是，得留在大家身边。像从前那样，为了相信的事和重要的人，竭尽全力。
不管经历过怎样难以弥合的裂隙，也必须竭力去修补。
因为，还要继续向前。
——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呢。
外面的声音，慢慢完全静下来了。周围的仪器，也渐次停止了运行。
“精神分析结果正常——依旧保有原本的自我意识。”
随后，眼前再次出现的强烈光亮，将他猛地再度拉回了现实——
几分钟后，那台机器才终于将降星躺着的床吐了出来。
“好了。已经检查完毕了，降星。”
“……”
听见从上方响起的Melchior的声音，降星缓缓睁开了双眼。
“已经可以离开这边了哦。”
“……嗯。谢谢。”
降星从床上坐了起来，回应道。声音有些木讷。
“如何？身体怎么样？虽然仪器检查的结果显示没问题，但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和异常，都要说出来哦。”
Melchior问道。
“啊……没事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降星按住自己的手腕，勉力维持着平静，答复道。
“那就好。”
听完降星的话后，Melchior这般说道。
“你的样子，从看起来，就和原来的你一模一样啊。”
“是啊……不过，这次为什么要做那些额外的检查呢？和平常的，不太一样……”
“是的。对你的身体还有精神，都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包括，对你的思维，以及这段时间的精神活动，进行了潜意识层面的探测和评估。”
“这样啊……”
“不过一切大体上都没什么异常就是了……不过——”
Melchior说到这停了一下。
“什么？”
“根据精神探测的谐波曲线来看，你似乎很不安……是在害怕什么吗？”
“……”
降星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被看出来了吗……
“嘛，不过你要是不想回答，我也不会逼你说的。”
“……好吧。那，到底是为什么才要做这些检查……”
“是墨羽函参谋和林司令下的指示——为了验证，你是否还是正常的人类。”
“——”
听到Melchior的回答，降星愣了一下。
“这样啊……”
“抱歉，降星。我们并不是不信任你——之前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事情，Oracle已经了解了。这么做也是不得已的措施。”
Melchior向他解释道。
“没事的啦……我不会，在意那些的。”
降星轻轻摇了摇头，苦涩地笑着，说道。
“是吗。这样就好。”
就在Melchior说话的同时——
从这间医疗设施外的隔间通道里，响起了电子门禁开启的声音。
降星循声望向那边——
“啊——看来有人来探望你了。应该是她们吧。”
“哎……”
就在Melchior说着的时候，这里的房门被打开了。
看见出现在门前的人时，降星一怔。
——那是一名少女，身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病号服。
“炘晴……”
然而，看着面前的女孩，降星却睁大了眼睛，肩膀颤抖了一下。
那也难怪——因为炘晴的额头、手脚都缠满了绷带。看上去满身都是伤痕。
“怎么了……受了这么重的伤——”
看着她的样子，降星咬紧牙关，焦急地从检查的设备上站起身来。
“……”
炘晴没有出声回答，只是缓缓向降星走来。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来到了他的跟前。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两人就这样面对着彼此，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
炘晴突然靠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降星的身体。
“降星……”
降星愣住了。
“炘晴……？”
怀里的炘晴，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降星……降星……降星……”
能听见的只有，她在一遍遍呼唤自己的名字……还有，少女低声的怮哭。
“——”
望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孩，降星的心里，感到隐隐的疼痛。
很久，没有再见过炘晴向这样哭泣过了……
自己的事，想必让她非常担心吧……也不知道自己从大家身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她都经历了些什么样的事情。
自己不在炘晴的身边的话……是不行的。
“对不起，炘晴……对不起……”
他抱紧炘晴，回应了她。
她需要我……所以自己决不能，离开她身边。自己曾救过她，所以也决不能再抛下她。
他们相拥在一起。直到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分开。
“那个——炘晴小姐、降星哥……”
——就在这时，从门口的方向，传来了这样细微的声音。
降星回头望向那边，发现一个个子娇小的少女。她正躲在门框后面，有些犹豫和胆怯地望着自己。
“雨澄……”
看见那个女孩，降星唤出她的名字。
“你也来了啊。”
“……”
听见降星的声音，雨澄小心翼翼地从门后走了出来。
“欢迎回来，降星哥……羽函学姐告诉我们，你的身体检查已经结束了。所以……就让我和炘晴小姐，一起过来接你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怯懦，声音细若蚊吟。
“哎……啊，知道了。谢谢你，雨澄。”
降星微微一笑，回应了她。
和从前的雨澄相比，如今的她，已经有了更多与他人相处的勇气。这样就很好了。
只是……对于她更改了对自己的称呼这点，倒是有点意外。
不过或许，这代表彼此之间的关系，能比以往更加熟络吧。
“降星……”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缄默不言的炘晴，突然抬起头来。注视着降星，声音哽咽地开口说话——
“谢谢你能够回来……能回来，大家身边……”
“……”
“我还害怕……要是以后见不到你了该怎么办才好……”
“我……”
看着炘晴泛红的眼角，降星很是自责。
“……我不会再离开了。不会，再让大家悲痛了。”
他低声说道。
……果然，自己就不该犹豫和彷徨的。
因为……自己果然，还是想再见大家一面。
“那不是降星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炘晴用力摇了摇头，拭去脸上的泪痕。
“真是的……我，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还为了这种事情，在你面前哭泣……明明知道这样也只会让降星你困扰而已。对不起，我真是很任性吧……”
“炘晴……”
看着她，降星说不出话来。
“总之——降星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然后，如同过去那样——天真烂漫的少女的笑容，再度回到了炘晴的脸上。
“欢迎回来，降星。”
向着降星，她伸出手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啊。”
“……嗯。”
降星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炘晴的手。
看着眼前这名少女的脸容，他终于从心底里，感到了安心和释然。
过去那段时间中，心里一直背负着的重担，也终于得以暂且放下了。
虽然一路上命途多舛，但自己还是回到这里了。自己还能够一如既往地，为了他人的幸福而努力奋斗。
……一切，都还能像从前一样。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
然而，在低头看向自己的那只手的时候——
他的内心，却还是滞了一下。
“……”
血的味道，洗不掉……
◇
城市的废墟之上，天幕渐渐泛白。黑夜正在步入黎明。
——这里是设在作战封锁区附近的，Crusaders前线临时驻防哨所。
在历经了一昼夜的激战后，这场空前规模的歼灭会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从结果上来说，战略目标完全地实现了——所有恶魔个体的反应全都消失了，陷入完全静默。事后的战场勘察也证明，已经被全歼了。
尽管战后的报告大概依旧会记录为Crusaders成功驱逐了恶魔……不过，经历过刚才战事的成员们，都明白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驱逐行动取得了暂且能称为全面的胜利——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胜利仿佛像是被其他人安排好的一般……
那些怪物……是出于未知的原因，才被彻底歼灭的。否则，他们将为这场作战付出更大的代价。
此外，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在现场，被探测到了强烈特殊波形的未知目标，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事件，和它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毫无疑问，那个目标肯定没有被歼灭。大概是以自行离开作为收场了吧。
针对它设下的包围圈自然落空了。原定的作战计划也不得不中断。
此刻，Crusaders的作战单位正在陆陆续续地从战场上撤下来。在几个小时以后，这片地区的封锁将会解除。
一支支部队陆续穿过破碎的废墟。刚刚经历那样的苦战，所有人都很疲惫。
“——退后一点！让担架过去！”
从队伍的右方，传来如同大吼般的声音——那是医疗部队正在转运伤兵。
“抱歉……请让我过去——”
在转移的部队当中，华雯奋力在人群中穿行，焦急地赶向那边。
穿过队伍，她看见了正在搬动担架的医疗人员——而在白色的担架上，躺着一名身穿与华雯相同样式的作战装备的队员。
那名受伤的队员额头上裹着正在渗血的绷带，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哎……”
在看清那人的样子后，华雯一怔。
“碧莹前辈……？”
她冲到担架旁，呼唤那个女孩的名字。
“为什么要回来……你又擅自归队出击了吧？”
“……”
碧莹没有回答她。只是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天空。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回来这里？还跑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参加战斗……”
“……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队长告诉我的……他要是早知道你的具体状况，绝对不会默许你参加作战的——”
“抱歉，是我自己擅自来的。让你困扰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做到这个份上不可？”
华雯激动地摇晃着她的肩膀，声音颤抖。
“……我没事的。”
看着面前的华雯，碧莹低声说道。
“现在还能说话，看来不是什么很重的伤呢……不用担心我。”
她的脸上依旧神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那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我没法，什么也不做。”
“……”
华雯低垂着头，咬紧了唇。
“你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什么了……一直这样，什么都不顾的话，你会死的。”
以沙哑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真的会死的啊……到那时，就什么都失去了！”
“——”
面对她，躺在担架上碧莹，没有再回答什么。
华雯也停下了脚步，看着碧莹被抬上了医疗车辆。
车辆逐渐远去，只留她在原地。
“那个……笨蛋。”
还是一如既往……一意孤行，除了内心的想法，什么也不会听从。也一直都不会爱惜自己……就好像，从来没有真的为了自己而活一般。
明明……只有自己，会真心去关心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