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樊熙乘坐往返公交回到在七站前就该下车的站点时，天色已近黄昏。
樊熙抬头仰望着天空，昏沉沉的天空中盘旋着一只很像渡鸦的鸟。
通体漆黑的羽毛，粗厉的叫声和周围阴郁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人当成风声。
这是不该出现在城市的鸟类，让樊熙在某个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他的脑袋不知为何晕乎乎的。
那只盘旋在天空的“渡鸦”在一眨眼的恍惚中就消失不见了。
天空除了一片阴云以外什么也没有。
回过神，樊熙正站在一栋庞大建筑物的入口处，铁门栅栏隔开的似乎是两个独立的世界。
少年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家医院。
……
“你迟到了。”
医生抬起头，一丝不苟的严谨目光盯着墙上的时钟说道。
“抱歉医生，坐公交车睡过站了。”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吧。”
“和往常一场，你知道的医生，我没法控制它。”
精神科的诊疗室内，坐诊的医生手持病历本，听了樊熙的解释没多追究什么，他只是推了推眼睛，随后笔尖在纸上刷刷写着什么。
“不可控的睡眠，像【断电】一样进入无意识状态，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发作性睡病，也是嗜睡症的一种，只不过你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但是，时间的观念完全被模糊了…”
“你又做那种梦了？”
“是，不间断的梦境，很清晰，和真实发生的一样，而且时间很不稳定，这次我在里面待了一个月，真真切切的一个月，分的清白天黑夜，记得梦里的每一个细节，结果现实里…仅仅是错过公车站点的时间，医生，这也是嗜睡症带来的吗？”
“我是很想帮你的孩子，”医生摘下眼镜，放下病历本，“不排除过度的睡眠障碍对你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的精神分裂情况…能和我继续讲讲你的那些梦吗？”
“医生，讲述这些真的对我的病情有帮助吗？”
“你可以当成心理疏导，从你目前的情况来看，药物治疗的效果并不显著，已经不单单是睡眠障碍的问题了。”
“您觉得我是精神上出问题了是吗？”
樊熙面无表情的说，但眼睑下的灰黑却难掩他的疲态。
“这里是精神科，我接待的也是精神和心理出现问题的患者。”
犀利的回答让樊熙噤了声，他仔细盯着医生那张严肃的面孔，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一个值得自己信赖的人。
……
“你是说，在雪夜里迷失的你后来被一个独自住在府邸里的少女收留了，还给你起了个名字叫安东尼奥，你就住在她家里接受她的照顾。”
“是的，性格上她强硬且温柔，既清冷忧郁又温暖怡人，或许这些形容很矛盾，但用来形容她再好不过，我的意思是，她喜欢别人乖乖听她的话，可又不强制要求你必须那么做，如果你不听话，她就会不理你，她会躲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怎么找都找不到她，除非你主动道歉，若她心情好原谅你，就会主动现身，否则你再怎么找她都没有用。”
“很奇怪对吧？明明她才是那里的主人啊…我到现在也很好奇她的家人去哪里了，旅行这个解释我总觉得不太对…”
医生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嘴角含笑的樊熙，他真的很少看见眼前的这个年龄不大的患者流露出如此开心的样子来，沉思的样子也表明她很在意这个女孩的所有事情。
“别说你了，我在这里听你这么讲，都有种梦中情人的感觉。”
医生笑了笑如是说道。
樊熙的笑容忽然一僵，一种莫名的悲伤从他那张刚才还笑意盈盈的脸上流淌而出，夹杂着喜悦与愁悒的面庞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冲击感，医生无法理解那张脸是在笑还是哭，又或者又哭又笑，矛盾复杂的情感让人难以琢磨透他的心理想法。
“是啊，梦中情人的感觉，梦…她是不存在的。”
医生忽然明白了少年的悲伤来自何处，他谨慎的、带着些诧异的目光似乎确定了一个事实：自己的病人似乎喜欢上了一个梦中幻想虚构而来的女孩。
樊熙，自从他第一次接待这个特殊的患者时，医生就察觉到了他的敏感和孤僻。
以及危险的观察力。
他第一次来到自己这个诊室的时候，是他的母亲陪着他来的，他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他的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扶着他肩膀的位置站立着，眼神里有着某种疲惫，可眼中的柔光依旧温和。
最开始医生并未发现他和平常接待的病人有何不同，除了眼皮底下那看起来深受睡眠苦扰的黑眼圈格外深重外，真的并无二异。
甚至问诊的模板也是固化的，询问他入睡是否困难，睡眠表浅的程度，睡后疲劳程度如何等等。
结果就当他和平日一样象征性的安慰病人说：“梦魇幻觉都不是什么大病，好好调理就会痊愈的，看开一点生活没什么苦恼的。”
就在他说完低头准备写药方的时候，少年突然开口说：“那医生你的生活呢？看起来像是酒店每日清洁的床单。”
“小熙，别这样，你又来了。”
少年的母亲眉头紧锁，仿佛想阻止什么。
医生虽不理解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秉持着严谨认真的态度说：“自然幸福美满。”
就在医生还在疑惑之时，少年突然指着他左手无名指说：“医生，但您的得体形象同那一枚紧紧束缚您的婚姻钻戒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他一愣，但随即笑着抬起了左手，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可是我并没有戴戒指，医生的手部需要经常性的勤洗手保持无菌环境，戒指、项链、手表这类饰品我们通常是不喜佩戴的，否则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而这番解释并没有阻止少年继续说下去，他忽然指着医生无名指的指骨部位，在指骨近位处有一圈很明显的凹陷。
“那圈痕迹，是钻戒的压痕。”他说，“诚如您所说，作为医生，手部的每日清洁一定细致到繁琐，饰品不可能经常佩戴，可为什么还会有压痕？说明在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时间甚至是睡觉时都不得不佩戴，既然如此不方便、不喜欢的饰品需要被强硬的佩戴必然有某个特殊的原因，而且一定是和这枚戒指有关联的人——您的妻子，强制要求您必须佩戴的。”
医生依旧神色自若的微笑着说：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是代表我们很恩爱呢？”
“您在家庭中是处于被妻子管制的地位，您否认吗？”
“……”
见医生一时哽言停顿，樊熙接着说道：
“既然生活的主导权是围绕妻子的…我不提别的，您作为严谨精细的医生，无法按自己的生活轨迹进行，是否感到…”
“小熙！”
少年无视母亲的警告，用解剖刀一般的白刃目光狠狠切割着医生身前的胸腔，露出里面一览无余的心脏，他重重的咬舌吐音像是中世纪教皇专横的强权审判，“您是否感到…”
“幸福。”
……
沉浸在回忆里的医生回过神来，但仍久久未能从樊熙那时称得上可怕的眼神中彻底得以缓和。
那个眼神真令人惶然不安啊。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感慨，从一个无名指的钻戒压痕联想到他的家庭关系，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用他的解释来想似乎又很合理。
“医生，你走神了。”
樊熙表情略显疑惑的出言提醒说，他很少见医生有这种分神的情况。
医生拉了拉椅子，轻笑一声说：“失礼了，刚刚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
“……”
闻言，樊熙嘴巴张了张，他似乎没想到医生回想的居然是这个。
“抱歉。”他说，“我那时候说的是气话。”
医生明白樊熙指的是什么，他当时也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没有经历过别人所经历的，就草率自大的提出“专业性”的意见，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人的一种轻蔑。
“没关系，没有那件事我们也不可能对彼此印象如此深刻，也不会有今天你坐在这里我们无所顾忌的畅谈心扉，今天就暂时到这里吧，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去。”
医生停顿了一下，见樊熙的情绪没有剧烈波动，才继续说：“当然，我再给你开几副安神的药，今晚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也是治疗嗜睡症的关键。”
“……”
“樊熙？你在听吗？”
“在，麻烦你了医生。”
他的回答漠然麻木，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医生的话。
药单写好之后，樊熙接过时却愣住了。
“医生，你开的比平时多了两幅药。”
“感冒药，你鼻音很重，来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你好像染了风寒，最近着凉了吗？”
樊熙一时哽住，眼神里满是迷茫与不解。
着凉…他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忽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不，还是有的，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吧。
在梦中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土地里，他的确染上了严重的风寒。
就在樊熙还在恍神迟疑的时候，医生冷不丁的开口说：“樊熙，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觉得还是该提一下，长时间陷入梦魇不醒可不算什么好事，你母亲叮嘱过我，希望可以调理好你的生活节奏，我听她说你最近在挺重要的考试中睡着了，考试成绩作废，严重影响了个人绩点。”
“……”
“人终归是要回归到现实的，否则即使身边人能够接受保护你，也总会有到尽头的一天，就比如你喜欢女孩的话，多和学校里的人交朋友，社交广了，自然而然就会遇见合适的人了。”
“医生。”
“嗯？”
“你什么时候改行做的婚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