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在群臣瞩目下进行的如此风光的就职礼,斯达莱特心中却感受不到一点自豪,望
着台下大臣或投来不屑的眼光,心中不知为何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向来是有点自傲的,已不记得上次产生这种感觉是何时。
斯达莱特没有将脑中的想法向任何一人托出,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莉莉安娜,可连续的两
个星期,她并没有任何改变,那桩所谓的“原上将军谋反案”又牵连了二千多人接连下狱,又有传言上将军并非在狱中自杀,而是被秘密处决了,但如今只有怒而不争的大臣了。
再接着的两个星期,斯达莱特忙于上将军的事务,几乎没再见到莉莉安娜。他从来没做过上将军,也更没人教过。加上下属的不信任，斯达莱特比当初就职侍卫长时愈发迷茫。他不知道,上将军相当于国家的胳膊一般重要,她怎么可能仅仅因为两人关系好就将这比山还重的职责交给他。
女王愈发无章,先是下令大幅提高赋税增加每个家庭的服役人口与时长,再是实行霸权外交,命名周边邻国每半年进贡一次,贡品价值不充许低于一千金币。不久后,一直反对强索纳贡的丞相被发现自缢于府中。
今天朝会,莉莉安娜以未收到北方国家木西恩的贡品为由,要对其宣战,外交副官与新任的王都守将当朝直谏,被论作通敌罪流放。
不久前弗莱尔王国的士兵才远征阿戈里斯归来,状态疲惫,已不适合再次出征,况且木西恩与邻海岛国英特有既定的联姻关系,木西恩虽国弱,但英特国力不在弗莱尔之下,若以此等无理的借口出兵木西恩,英特大概率会出兵发难,到时军队只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就算会被她流放,也一定要去找她说清楚其中利害。
特地选择了下午茶时间去找莉莉安娜,想着这时她会听进去的,只有这时,那个温柔的莉莉安娜才会回来。
“这些事晚上再说,好吗?”莉莉安娜抓着他的手,分明在哀求着。
这个回归温柔的莉莉安娜却什么也不想说。斯达莱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与迷茫,他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更没上过真正的战场，连兵书就只读过不超过五本,自知只是空有一身剑术的无谋贵家子弟。
女王跟本不理会他,在宣战诏书上签了字,这是场空前未有的征伐,女王命他领兵六十万,这几近整个王国的总兵力,也是弗莱尔王国立国以来出动的最大规模的军队总数。
先前跟着弗莱尔国王征战的老将,大多被莉莉安娜论罪,或贬到边关充军,或下狱待斩…余下幸免于难的,又或辞官归乡,或称病不出,坐在上将军行营内的众将,只有和他一样没有经验的年轻将领,和一些刚提拔上来的千夫长。
临出征前,女王只给了他两条指令,其余让他全权处理,其一,大军的粮道已经定好粮草并已先行于军队,无需他费心;其二,不许放走一个木西恩王族。
这仅仅只是一场以杀戮为目的的战争,没有任何意义,连出兵的理由都是如此荒诞。
半个月内集给完军队后,弗莱尔王国的王师向北方的土地踏去,一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民众送别声和骑兵的马啼。
斯达莱特将军队分为西、中两路进攻木西恩,西路军沿海北上,共二十万人,绕至木西恩国都北面,一为切断北面城镇向其国都的输粮路线,二为防止英特援兵;中路攻取沿路城镇直取木西恩国都,共四十万人,最后与从北面折返回来的西路军会合归国。
雨雪霏霏,想着莉莉安娜曾经遥远的话语,自己却仍在此刻下达允许士兵在城中搜刮财产的命令。若不这样做,为此财产而积极杀敌的士兵们将变得一点斗志也没有，此前弗莱尔国王留下的传统已经难以改变。
斯达莱特是亲眼看着木西恩王族被斩下头颅的,在那砍刀落下的那一刻,忘不了那对王族兄妹紧紧抱在一起的模样,明明那个女孩才和莉莉安娜一样的年纪,却死在了刀刃之下。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杀了他们是莉莉安娜的命令,执行就好了。尽管心中那心悸不止,但他清楚他不能在外表上流露出一丝对敌人的同情。或许,这一切只因为他已不再是那个整日游于王宫的少年了。
明明只过了两个月,却像十年流水漂去。
可他终究是这么个年纪,还是天真无知。攻破木西恩国都三天后,就收到了西路军的战报,称英特军队正经北沿岸登陆、斯达莱特立即指派二十万军队北上支援,只留下十余万军队驻守木西思国都与临近城镇,却不知北岸只有区区五万的英特军佯攻。真正的三十万英特大军在其国王的带领下绕至西岸登陆,且就像知晓一切一般,迅速找到了弗莱尔军的补给线并切断,兵分三路,包围弗莱尔军队占领的城镇。及至斯达莱特得到线报时,木西恩周边城镇已失守,军队被迫向国都收拢。
斯达莱特见状调回北部军队,准备以余下五十万兵力向南突围,又不知北岸竟又出现一支十万的英特军趁机登陆,以仅伤亡三千人的代价对正在向南行进的弗莱尔军队进行了一场奇袭,消灭了六万弗莱尔军,西路军与支援军统将意见产生分歧,一说要尽快与中路军会和,一说应该打反击战以绝后顾之忧,耽误了半日,最终决定夜袭英特军,令其失去抵抗力后快速与中路军会合,可直到晚上十三万的弗莱尔军分别冲入那十万英特军的三座大营中时,却发现只剩下即将燃尽的营火,终于在一个偏僻处抓住几个英特伤员,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英特军因为缺少军粮已经撤退了。及至出动的十三万大军满腹愤懑地回到驻扎营账地后,眼前却是一片狼籍——大火在账篷间肆意燃烧,仿佛要将黑夜点燃般,炙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不知是什么的烧焦味,还有接连不断于火焰中传来痛苦的哀嚎。
遭受一场反夜袭后,留守的近二十万军队锐减近半,半数粮草化为灰烬，支援军主将亦死于乱刀之下。这迫使只剩二十二万人的军队只能想方设法与中路军会合,回到木西恩国都,为了避开神出鬼没的那支英特军队,选择绕道,原本三天的路程整整走了十一天。
这导致了斯达莱特错过了最佳的突围时机,致使英特军对弗莱尔军形成了完固的包围圈,四十万军队被围困在仅剩两座城镇内。
不仅如此,城内的粮仓又被英特的细作一把火烧毁大半,只能以另一城的粮仓供给四十万军队吃食。英特军围而不攻,只是不断骚扰两城间的输粮线路,坐等弗莱尔军四十万人困毙。
斯达莱特已经几日没吃东西了,自军队被围圈算起,已过了一个多月,没有收到一点来自国内的消息,几日前发起的第二次突围战并没取得显著成果。军队的士气一日不如一日,没人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再见到家人一面,没人清楚家中的情况。
“本来和孩子说好要和他一起过新年的，现在他要怪我食言了。”“不知道要在这鬼地方待到什么时候。”“我早就说了这个新上将军只是跟那女王关系好而已,连仗都不会打，果然。”“要是弗莱尔国王就好了,先前没听过他女儿怎么样,真是……”“小点声……”
走在异国荒凉的小道上，每天都能不经意地听到士兵的抱怨,却没有走过去怒斥他们扰乱军心的勇气。是啊,如果这次是弗莱尔国王带兵，战士们应该早就回家团聚了吧。可偏偏是这个无用无能无知的自己,一次接一次地跳进敌人设计好的圈套,六十万大军到了他的手中却成了绵羊般任人摆布。
军队的士气无比低落。这是自然,先前跟随弗莱尔国王征战时战则必胜,如今却跟着这不明不白就上任的如此年轻的上将军打了一场不明不白就失败了的仗,论谁都会心生怨愤,加之军队中不知从何处传起流言,说女王在国中施行暴政,民不聊生,根本不会派军队来救他们。
春日阳光洒在这城中的断井残垣上,却不见人们的笑颜,从破壁中挤出的嫩芽亦失了生机,低垂着。城中幸存下来的居民已成为士兵们发泄情绪的工具,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惹到了谁而变成刀下魂,吃着侵略者吃剩下的那一点点饭渣,在这被侵略的家园上苟活着。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望着一样的星空,可身边只剩下一片凄寂,无数次回想着自己决策的错误,却已然无法改变,嘴上对士兵们说着女王很快会派军队来解围,但斯达莱特心中也知道,这次出征的六十万军队几乎是王国的全部军队数量了,国中已经没有军队可派了。英特国国王不接受谈判,只给了斯达莱特两个选择,要么无条件投降。要么就让这剩下的四十万人活活饿死。
“斯达莱特将军,听说你和那个女王莉莉安娜关系可好了,”只身前往敌营,等着他的只有英特人冷嘲热讽的言语，英特国王俯视着那个杀死他未婚妻的人，透着难以察觉的杀气,“你很快也会和孤感同身受的，你就好好等着看吧。”
父亲的剑,仍在星辰下闪烁。
要不……一死了之罢,身上的责任,已经要将身体压得喘不过气了。
但这样……
那与她的约定呢……
“守护”,他要守护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
不管他又会变得怎么样……
终究是要死的,但不能如此不负责地死去。
“请原谅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吧。”小声默答道。
紧紧抓着剑鞘,想要拿起却最终松手。
那个男仆,好像就叫沃特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履行承诺，那一见便下定决心,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