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薰说要出门买食材和药,我被留在了家里等她回来。
我摊在卧室的床上才觉得浑身的确疲惫不堪,明明哪里都还没有去,双腿却酸的几乎抬不起来。
我到底也没有被父亲的灵魂杀死。但他的魂魄似乎仍旧环绕在我身边。屋子里只有我时,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窒息感。仿佛他仍旧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试图杀死我,我必须要把留在客厅的针筒扔掉。
我又壮着胆子去了客厅。沙发上的衣服还乱七八糟的摊在那里,整理好的只有一小坨,而我也懒的再收拾。地面上撒着大把的土和泛着黄的草。但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让我失态的针筒了。
沙发底下也没有,花盆里也没有,它像毫无征兆的出现,又毫无征兆的消失了,像父亲曾经对我的恨意一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但直到他死也没能彻底杀掉我。
随着针筒的消失,我觉得屋子里窒息感也稍微散去了那么一些。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小薰是怎么打开屋子的门,找到客厅的我的。
我去看了大门的锁,也没有坏掉的痕迹。唯一的解释是,我粗心的忘记了关门。但这个小小的粗心似乎救了我的命。如果小薰无法找到我,或许我被真的被缠在阴影里无处寻求帮助。
关上门的时候,我无意间扫到了门口的信箱。在贴满广告的塑料箱子上我忽然看到了一个脏乎乎的手印。我鬼神差事的走上前,打开了信箱。里面果然有东西,我找到了一张旧报纸。
报纸虽然泛了黄,但似乎是被人最近才塞进去的。究其原因,是因为前两天下过雨,但报纸还是干燥的,也没有浸过水的那种酥脆感。
我打开它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则十年前的新闻。
是一则坠楼的新闻。大体读过去,是一个一家三口同时坠楼的新闻。十岁的女孩从七层楼高的居民楼意外坠落。女孩当时悬挂在阳台外的防盗窗上,其父母亲当时着急忙慌的去挽救的时候不慎失去重心,三个人齐齐的落了下去,酿成了一场重大的惨案。
那个时候的新闻都还很奔放,配图的照片能看到大片血迹,三个交叠的人影躺在路面中央,肢体破碎不堪,头像烂西瓜一样砸的乱七八糟,红白的液体顺着路面的缝隙流出了好远。我看的一阵反胃,甚至有点发冷。我又眨了眨眼睛,发现报纸上的照片其实被打了马赛克,而且灰白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刚刚我只是把那一幕和陈楚死去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
小薰在背后拍了拍我,吓的一个机灵。我扭过头才看到小薰手里拎着大大的购物袋,目光里带着一些询问的意味看着我。
我下意识的想把报纸藏在身后,但又即使克制住了冲动。我对着空中抖了抖那东西,随意道,“在信箱里找到的,似乎是很久之前的报纸了。”
小薰似乎并不在意报纸,推搡着我把我丢进屋子里,“外面这么凉,等会儿烧的更严重了怎么办。”
我跟着她进了屋子,随手把报纸扔在了玄关的鞋架上。我其实期待小薰还能摸一摸我的额头,我这会儿的确感觉烧的更高了,整张脸都是烫。但小薰只让我量了体温,她冲了买来的药剂给我喝。
中午吃过饭我就沉沉的睡了过去。人在生病的时候总喜欢做梦。我梦见我悬挂在高高的楼上,脚下是黑乎乎的深渊。我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恐惧,下一刻,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我抬起头看到了小薰,我顺着她的力道向上爬,爬到楼顶时却发现小薰不见了,我从高高的天台向下看,只看到楼下躺着一具尸体。她仰着脸目光空洞的看着我,有血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淌下来。我注意到小薰并没有穿衣服,她整个人白的几乎发光,一步一步的走近我,我却突然不敢看她。小薰质问我,“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帮我?”
我摇着头后退,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眼中留出了湿涩的泪水。我张开嘴想向小薰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睁开眼睛,猛然间看到了墙皮快要剥落的天花板。我听到胸膛里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冷汗从睫毛上滑落。我狠狠的掐了自己,才确定这里不是梦,但是枕边的被子已经是湿漉漉的。
外面太阳已经倾斜到了书架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像是只余下我一个人的世界末日。
我觉得微微喘的过气来了,就爬起来去找水,打开门却楞住了,房间忽然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灰乎乎的地面忽然变得锃亮,客厅里杂乱的衣服,乱丢的杂物都不见了。卫生间的洗衣机久违的响起了工作的声音,阳台上已经挂上了两件床单和沙发上的毯子,而客厅里的花被搬到了阳光下。
我拉开冰箱看到了整整齐齐的食物。鸡蛋被一颗一颗的塞在侧边的小隔间,下面是塑料瓶装的纯净水。里面很大一部分空间放了面和一些调料。我看了保质期都很长,甚至生产日期都是新鲜的。小薰在后面提着一个蓝色的小盒子探头看我,“这里面是药,注意保质期,一年两年应该没问题,再时间长就扔了。”
我无意识的点点头。
小薰把药箱放在了柜子里,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有点慌乱,回答她的却是,“我其实很少回来住的。”
小薰对比了自己的额头,皱起的眉头微微放平了一些。她随口道,“那毕业了总会回来的,真难想象平日你是怎么委屈自己的。话说你也实在太懒了,我都要嫌弃你了。”
我脱口而出,“别嫌弃我。”
小薰楞了一下,又继续干起了手中的东西,“哪能嫌弃你,你不嫌弃我这么麻烦就好了。”
我说,“我不会嫌弃小薰。”
小薰低着头笑,没有说话。
我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睡就睡了一下午。晚上小薰下了面,又简单炒了一盘青菜。晚上的时候烧几乎就已经退下去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混吃等死,硬着头皮要去给小薰帮忙,在小薰的指挥下,一切倒也有条不紊。我帮忙洗了青菜,又把它们切成段。我指出我其实不喜欢青菜,也不喜欢吃面,但小薰说生病还是吃清淡点比较好。
我看了眼外面,天就要黑了,我其实以为小薰下午就要回去。毕竟小薰一直很忙,我不好意思占用她的时间,我不想让小薰为难。因为小薰总不会拒绝别人。如果我提出让小薰陪我,她也一定不会拒绝,但我不想让她做不开心的事情。
在吃晚饭的时候,小薰就坐在我的对面。她吃饭也只是一点,一根面要被她叼着嚼很久才咽下。我讨厌的青菜她也面不改色的吃进去。在我看来,除了水果,食物沾点绿色都是剧毒的表现,虽然不至死,但吃一口能让我难受半天。
小时候跟着父亲过我从不挑食,但父亲死后我就没再逼迫过自己。我忽然有点好奇小薰究竟是吃什么长大才能面不改色咽下这种“剧毒”。
我连啃了三片菠菜,啃的脑子晕乎乎的才能假装毫不在意的问小薰,“晚上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我来送你。”
小薰笑起来白色的虎牙就若隐若现,“我还以为你不敢一个人在家呢,我走了自己怕不怕?”
小薰知道我父亲在三年前去世的消息,知道父亲就是死在了这一间房子。
我曾经也不是没有回过这间房子。死过人的房子几乎怎么也卖不出去了,更何况父亲死的极其惨烈。我以为我不信鬼神,也不相信什么魂魄,我只是讨厌曾经试图打死我的父亲,我把他所有的东西一样不留的扔了出去,然后开始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但今早的那件事情弄的我却真有些害怕了。我不是怕鬼,我只是后怕如果早上没有小薰,我就死在了这间屋子。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小薰,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小薰点点头,说,“正好我也不想回家。”
我问她怎么了,小薰故作高深的看着我,最后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秘密”。我追问她她也只笑着躲开并不告诉我,我只好作罢。
我们晚上晚游戏晚到很晚,最后我抱着一套新拆封出来的夏凉被看着小薰,大半张脸都隐没在蓬松的被子后面,声音闷闷的问她“愿不愿意和我睡在一起,家里剩下的地方实在都还没有打扫。”
其实说这些也是谎话。家里除了父亲那间屋子被我锁了起来,书房里也有一张小小的床。但这是我的私心。人生病的时候总想对自己好一点,七年来我都有好好的扮演着小薰最好的朋友这一角色,从未有过越矩,我想,只是想让她躺在我身边,这样就好。
看到小薰没有特殊的反应我松了口气。这本来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让自己放轻松。可晚上关掉灯,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却能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
有小薰躺着的地方,我能感到床被压下了一点点痕迹。我不敢看她而背过了身,但能听到她有规律的呼吸声。我们原本各自盖着自己的被子,但小薰说冷,我们把被子叠在一起盖在上面。我们在小小的床上,稍微活动一下就能碰到彼此的肌肤。小薰一开始似乎很不安生,在床上动来动去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最后她转过身,一只手抱住了我。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颤动。我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朵上,凉凉的发丝打在我的脖子上。我向后凑了凑,背部几乎触碰到了小薰的腹部,我们紧紧的抱在一起。有一瞬间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想问小薰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可小薰却先开了口。她说,“楚言,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近过。”
我告诉她,我也是。
“这样好有安全感。这样我就可以闭上眼睛幻想出一个恐怖的故事,睁开眼睛发现有人这样靠近我就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是别样的舒适。”
我点了点头。
她把手伸出被子,遮住头顶上的吊灯,她问,“楚言?这么早就困了吗?”
我背对着她低低的回答,“有一点。”
小薰没再说话,过一会儿,她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其实不想去上学,也不想回家,那样好累,我就想这么躺着。”
我想问,就这么躺着,和我在一起吗?但我没有问出口,而是忍不住转过了头。透过窗帘有一部分光照在我们身上,小薰的头发被映成了浅淡的金色,十分细软的落在枕头上,乱七八糟的一片。有一部分甚至被我压住了,而小薰没有反应,她似乎在思考别的什么事情,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她似乎没有一点困意。
小薰忽然问我,“你看过一本小说吗?叫太阳黑子。太阳黑子原本是太阳表面的暗区域。太阳极致的灿烈,但也会有瑕疵。”
我摇摇头,小薰继续道,“很深刻,推荐你看一看。”
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小薰给我推荐过好多书了,有一本叫做《二十四个比利》,我记得书封都有些泛黄,小薰翻过应该不下三遍了。
并不是我不想看,是我看起书来就生理性的头疼,我转过头想和小薰聊八卦,聊周明言,我想旁敲侧击,小薰是不是其实对周明言有一点好感的。我并不太喜欢看书,但小薰的兴趣似乎全在这本书上。
我只好问,“是什么类型的,主角帅不帅,结尾是悲伤还是快乐?”
小薰推了我一把,“少看点没营养的小说,这本书很严肃,结尾也很悲惨。”
我拒绝,“绝对不会看。”
小薰说扭过头,“睡觉吧。”
我不肯,又像失宠的猫一样去烦小薰,我说,“既然是小薰推荐的书,有时间我肯定会看的。”
小薰回看着我,“下次一定?”
“这次一定,这次一定。”
小薰才满意的闭上眼睛。她背对着我,蜷起身子,像小婴儿一样的睡姿。但我在网上看过这样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过了好久我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忽然听到小薰的声音,她问我,“楚言,你觉得如果一个人曾经不小心犯了一个大错,伤害了别人。但他后半生又在努力的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可以被救赎吗?”
我肆无忌惮的盯着小薰的背影,心不在焉的回道,“他或许想弥补自己的过错,但他造成的伤害终究无法弥补。我也说不清,但如果我是那个被他伤害的人,或许我不会原谅他。”
我说这些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父亲。那个男人给我留下了太多的阴影,我一辈子都恨他,也无法原谅他。
我们聊完最后一个话题,没有人再出声。我故意把呼吸放的很慢很悠长,就像我熟睡了一样,然后在后半夜听到了小薰细微的哭泣声。
陈楚死后小薰一直表现的很正常,或者竭力表现的正常。小薰是一个善良的人,唯有杀死陈楚这件事情,我仍旧不愿相信是小薰做的,哪怕陈楚拿着小薰的照片而威胁她。照片的事情小薰明明可以寻求更多的帮助,但她没有告诉我,也没有报警,这之间一定有着小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我不想让小薰受到伤害,所以我要偷偷弄清这个秘密。我想创造一个属于小薰的温柔的世界。善良的小薰不必手染鲜血,成为杀人的那一方。如果有什么阻挡她,我愿意坠入地狱,让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