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总是天亮得特别早,不过六点半的光景,整个世界就好像拂去睡意般的一片亮堂。
Bye姐站在杂货店门前的巴士站,狐疑地打量着身旁的何淼淼和林东白。
虽说Bye姐并不介意与人同行,但这两人前往画展的缘由,她始终深表怀疑。
她之前到杂货店代订火车票的时候提过画展一事,当时林东白并未表现出兴趣;而何淼淼,世界各地的展览想必看了不少,这样一个小画展能够使她舟车劳顿地前往?
是的,舟车劳顿。这并非夸张的说法。
虽然从距离上看,H州离暮明岛不算远,若在大城市,个把小时即可到达。但在交通不便的暮明岛,得先坐环岛巴士到码头,再坐渡轮到邻岛,到了邻岛再转乘老式火车,而下了火车到画展举办地还有一定的距离……这一来一回,只有安排成两天一夜才不至过于匆忙。
Bye姐回头往杂货店里瞧了瞧,里边是忙碌的“家长”林华朗,再看回身旁年龄相仿、神态不太自然的少年少女,Bye姐渐渐有了头绪……
“抱歉啊Bye姐,”何淼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突然说要一起去,如果打扰到你……”
看吧,现在开始为两人之后的单独约会做铺垫了,果然不出所料……Bye姐不禁扬起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
“行啦,上车再说。”Bye姐指着缓缓驶来的环岛巴士,迈着大长腿率先上了车。
由于是周日,这么早等车的人寥寥无几,三人直接“包”下了整辆车。
“说吧,你们拿我当幌子是要去哪约会?”巴士刚驶离杂货店,Bye姐便似笑非笑地盯着何淼淼和林东白开口道,“需要我怎么配合?”
“幌子?”何淼淼听得一脸茫然,问道,“不是一起去H州看画展吗?”
Bye姐把手搭在椅背上,看向没吭声的林东白,问:“我懂的,那是官方说法,实际是偷偷约会。还是说你们约会的内容就只是画展?”
何淼淼一听急了,连忙摆手道:“Bye姐你误会了!我们没有早恋!只是单纯的刚好去看画展!”
“嗯。”林东白也终于出声了,说,“我只是好奇有视觉障碍的人怎么感知颜色和形状。”
林东白的语气相当平静,只是红通通的耳朵无情地出卖了他的心虚与局促。
Bye姐饶有兴致地看着林东白和何淼淼。年少的时候呀,总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一切都清楚明白地写在了脸上,美好的是,同龄人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她忽然有点怀念那个年纪的懵懂与单纯呢。
“这样啊……”Bye姐笑着挤到何淼淼旁边的座位,说,“那就别怪我拆散你们俩啦,淼淼,今晚跟姐姐一个房间!”
林东白脸一红,Bye姐这话说得……好像如果她不在,他就会和淼淼同个房间似的……这回不仅耳朵红,整个脑袋都红得快炸了。
何淼淼倒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一边在脑子里快速梳理同房的话哪些习惯可能会打扰到别人,一边说道:“啊,好的,如果Bye姐不介意的话……”
“说什么介意的傻话!”
Bye姐看着身旁的何淼淼,与岛民比起来,何淼淼依然显得拘谨许多,但相较刚来暮明岛的时候,何淼淼的确改变了不少,只是改变再大,偷偷和男生外出约会并过夜这种事,想必一时半会还是做不出来的……反观自己,因为那件事,居然混乱到连这么浅显的事情都能想歪,也是够了……
Bye姐抽回思绪,伸了伸懒腰,说:“诶,早起好累,我眯一下先。东白,这一路,就拜托你当导游了。”
说着,不等林东白回应,Bye姐靠着何淼淼的脑袋闭上了眼睛,将眼前的一切隔离在黑暗之外。
***
林东白手拿火车票,一边核对票面上的信息,一边在车厢里寻找他和何淼淼所在的床位。
由于订票时间不同,Bye姐和他们分在了不同的车厢,且由于他们前一晚才订的火车票,坐票早已售完,只能订到卧铺。
感受到何淼淼就跟在自己身后,想到这是第一次与何淼淼一同出行,表面上云淡风轻的林东白心中却是惊涛拍岸,窃喜的同时,紧张与不安紧随而来。
一方面,他担心自己在淼淼面前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人们常说旅行最考验人,一不小心就会闹出很多矛盾……好吧,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他很清楚何淼淼此行的目的——去找她的父亲何宇生。
当何淼淼提及H州,他能第一时间想起画展,“Bye姐提过”只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他在自家电脑上看到了何淼淼的网页记录——他承认这样的举动有些鬼祟加猥琐……但在自家电脑上查看历史记录应该……不算太过分吧,嗯……
他不确定淼淼是打算远远偷看,还是会上前与何宇生打照面。联想到淼淼与父母的关系,到时候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把握……
但无论如何,倘若真的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想要站在她身旁,尽他所能地保护她。
“是这里了。”林东白朝身后的何淼淼说道,走进了火车房间。
两个人是面对面的下铺,房间里暂时没有其他乘客。放下背包,何淼淼并未躺下补眠,而是若有所思地倚在两人床铺之间的桌子上。
这一路上,淼淼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想必是在担心与父亲见面的情形吧?
“东白,你这样临时出门,晚阿姨他们没说什么吗?”何淼淼突然歪过头来问道,因为背光,阳光在她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嗯,问了句钱够不够。”
“真好。”
何淼淼想起自己,“我想出趟门”几个字,必然招来诸如“去哪里”、“和谁”、“为什么”等一系列询问,且最终得到的往往是“没必要”的结论。
林东白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零食和矿泉水放到了桌子上,示意何淼淼自便,然后也从包里拿出了纸笔和一根木条,一边摆弄,一边在本子上构思下一件木器的模样。
“真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何淼淼看着林东白,语气里满是羡慕,说,“如果我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不会时常不快乐了吧。”
“如果你说的‘快乐’是指忍不住开怀大笑或感到充实,那木作带给我的,更多是‘不快乐’。”
林东白的话显然出乎何淼淼的意料。明明走廊外时不时有人走过,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林东白的话近得好像看得见一样。
“我很喜欢木作,如果不是我爸妈在,我可能会做得忘记吃饭、睡觉和洗澡,直到把自己弄得臭烘烘,手磨到布满水泡为止……木作的确是我喜欢的事,但做这件事的过程中,我并不常常感到快乐,事实上,很多时候还很痛苦,做不出来的时候也很沮丧。”
何淼淼微微发怔,平淡的话语传递出来的是她未曾想过的角度,她之前一直以为,痛苦是因为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那……不快乐的话,为什么不放弃呢?”
“我其实想过放弃,”林东白将木条轻轻地握在手中,继续说道,“但我喜欢做那些小小的木勺木碗,它们是每天都在用的东西,带上木头独有的温度,让我觉得很有意义,即使不快乐也不愿放弃,想要坚持下去。”
伴随着火车启动的轰鸣声,窗外的景色缓缓移动,有节奏的“咣哧咣哧”声声声入耳,有力地敲击着何淼淼的内心。
何淼淼想起祝福的时候常说快乐,生日快乐、新年快乐、天天快乐……快乐可谓是排在首位的心愿。从小到大,妈妈陆娜为她安排了各种各样的课程,她什么都学,却没有什么让她感到特别的快乐,于是她开始怀疑,甚至促使她放弃……可是,原来,快乐不一定至上,因为意义,痛苦与沮丧也变得特别起来吗?
待火车的声音渐渐恢复正常,何淼淼喃喃开口道:“我以为快不快乐是判断喜不喜欢的依据……”
“那样的话,说不定会错过喜欢的事。”林东白说到这,好像觉得自己太过主观,补充道,“当然,可能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
何淼淼拿过林东白手中的木条,仔细地端详着。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好像对喜欢的那件事期待过高了,以为找到了就什么都解决了,不会不快乐,不会懈怠……以及,以为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件事,就不用面对与父母的矛盾……
就算找到了喜欢的那件事,该面对的不快乐、懈怠,以及与父母的矛盾终究还是要面对,无处可逃。
不过,好在她已经尝试踏出这一步,试着看看父母的另一面,不是吗?
何淼淼看着木条上的纹路,因为还未经加工、打磨,它看起来有些粗糙,手感也并不光滑。
她像林东白那样将木勺握在手中,感受着林东白所说的“木头的温度”,那若有似无的温度,她不知是林东白带给它的,还是它本身的,亦或是也带上了她的温度。
忽然电闪雷鸣般,她快速从背包里翻出本子和笔,簌簌簌地在本子画起了表格。
突如其来的举动想必林东白感到奇怪吧?何淼淼解释道:“我要列一个清单,把我曾经想做但因为难受而很快放弃的事重新列出来,重新审视有没有必要再尝试看看。”
手中的笔有力而流畅地划动,横线竖线,纵横交错。何淼淼忽然有种感觉,无论是与父母的关系,还是寻找喜欢的那件事,好像都在慢慢迈向正轨……
林东白看着她微微一笑,暗自舒了口气,似乎帮到了她一点忙呢。
林东白打算继续画图,他看了看依然没有其他乘客进来的房间,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他忽然意识到……莫非他将和她这样独处一路?
一想到这,欣喜与紧张同时袭来,他感觉心跳声大得连火车行进的声音都掩盖不住。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看见买了硬座票的Bye姐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妖娆地躺在一张空床上。
“总算找回组织了!”Bye姐悠哉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