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火车有节奏的晃动及声响让人宛如置身于波浪之中,何淼淼扶着Bye姐从洗手间回到卧铺不久,倦意便缓缓袭来。等到两人被林东白叫醒,已经是下车的时候了。
H州并非这趟火车的终点站,过站的下车时间较为短暂,何淼淼睡眼惺忪地跟在林东白身后,紧随长长的下车队伍往外移动。
一直到快出站,何淼淼才醒过神来往背后一望,顿时失声叫了出来:“Bye姐呢?”
周遭人潮汹涌,可唯独不见Bye姐的身影。她是什么时候走散的?还是她压根就没有下车?
“我睡迷糊了,完全忘了要领着她!”何淼淼自责不已,“刚才去趟洗手间都那么艰难,她眼睛看不见可怎么办……”
在这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一个看不见的人……何淼淼不敢再想下去。
“她只是‘体验’,”林东白提醒道,“这种情况她应该会睁开眼睛找找路的,别担心。”
“对哦!”看来她真是睡糊涂了,何淼淼总算松了一口气,说,“但还是走散了,要不我们回去找找?”
林东白思量道:“或者我们在出站口等她吧,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想想也是,互相找对方反而更容易错过。但何淼淼心中还是莫名有些不安,她一边往出站口走去,一边三步一回头地张望,可终究没有看到Bye姐的身影。
***
Bye姐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但眼前的黑暗依然挥之不去。
熙攘的人群推搡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鼎沸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就像置身一个巨大的黑色蜂箱,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耳边焦躁地嗡嗡作响,碰撞着她的身体,随时可能蛰上一口。
“淼淼?东白?”
Bye姐叫唤着,可是太多的嘈杂冲击着耳膜,她不知道是没有得到回应还是自己没听到,就连此时此刻自己是否下了火车,她都一片迷茫。
她唯一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只有黑暗,令人无法忽视的黑暗。
先前的“失明”不过是几分钟、半小时,这一次已经持续了快两小时……黑暗,会越来越久,久到将她完全吞噬吗?原以为早已看淡生死,可如今她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冷静下来,给我冷静下来!
心底有个声音从兵荒马乱中突围而来。
深呼吸了一下,她微微哆嗦着蹲下身子摸索着地面——是水泥地板冰凉的触感……万幸,起码已经下了车,不用担心被载往下一站……
可是内心却愈加沉重起来——连这么平常的事都变得困难重重啊,往后……她忽然不敢再去想“往后”。
周遭的声音渐渐退去,她仿佛看见自己蜷缩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白色荒野,整个世界除了她,空无一物,头顶上的强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忽然“啪”地一声,强光关闭,黑暗迅速蔓延,从她的脚尖不断往上,她的腿被黑色侵蚀消失不见,然后是腰、胸部、脖子、下巴、嘴巴、鼻子……
眼看自己即将消散在黑暗中……
“你不舒服吗?需要帮忙吗?”
温暖的声音仿若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穿过令人窒息的黑暗振翅而来,慢慢靠近,停在了她的鼻尖上,微弱的光重新在黑暗中映照出她的脸庞……
Bye姐看到有个影子模模糊糊地在自己前方,她看不清对方,但重新回来的光感让她渐渐安定下来,迅速恢复了平日的状态。
“我和朋友走散了。”Bye姐回答道。
***
在出站口迟迟不见Bye姐出来,何淼淼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她急匆匆地找工作人员求助,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搀扶着Bye姐往这边走来。
“Bye姐!”何淼淼叫着迎了上去。
听到何淼淼的声音,Bye姐闭上了眼睛,她暂时不想空洞的眼神泄露了她真的看不见的事,就让他们继续以为她在“体验”吧。
何淼淼抓住Bye姐的手,朝搀扶着Bye姐的男人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八岁上下,从穿着打扮来看似乎是个独自行动的驴友。高大的身材往何淼淼面前一站,就像一座山似的。
“你们就是她的朋友?”男人语气不善地问道。
何淼淼和林东白尴尬地笑了笑,继而对望了一眼——想必在他人看来,他俩的脸上已赫然写着“不靠谱”三个大字,否则怎会弄丢了眼睛“不方便”的Bye姐……
“谢谢啊,还没请教你的名字?”Bye姐面对着那个男人询问道。
“叫我向南就可以了。”名叫向南的男人问道,“你们打算去哪?不介意的话我和你们一起吧?”
“向南原先没有安排吗?”Bye姐问。
向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本来是下个站才下车的,哈!不过反正我也是趁着暑假随便走走,既然在这一站下车了,那这里就是我的安排了。”
对几乎逛遍了各个国家的Bye姐而言,旅途中认识新朋友并结伴同行不存在什么问题。在征询了何淼淼和林东白的意见后,三人行便成了四人行。
前往酒店的路上,他们大致了解了向南的情况——向南是邻市一所高中的体育老师,平时大部分时间都与学生闹哄哄地处在一块,假期便成了他与自己相处的时间,背个包走到哪是哪。
何淼淼多少有些担心向南的来历,不知对方会不会是骗子或人贩子?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边以三敌一,而且看向南一路乐呵呵的爽朗模样,对Bye姐的演技也傻乎乎地毫无察觉……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话说回来,何淼淼啊何淼淼,来了暮明岛这么久,怎么就不能阳光点呢?
顺利在酒店住下,考虑到这一整天都在各种交通工具中辗转,且明天上午看完画展又将踏上返程,几个人决定早早躺下休息。
只是他们彼此不知道,在熄了灯的房间,黑暗之中,每个人都烦忧着各自的心事,久久无法入睡……
***
下榻的酒店就在画展展馆附近,几个人不急不慢地徒步前往,只是一场突然而至的阵雨打乱了他们的步伐,四个人撒腿就跑,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却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在头发只是微微打湿,阵雨就任性地停了。
向南拨弄着头发,有些耐人寻味地看着Bye姐,说:“没想到你看不见也能跑这么快。”
Bye姐显然有些尴尬,干笑了几声,闪躲的眼神更是让人觉得这位视觉有障碍的朋友眼睛未免太灵动了。
何淼淼和林东白相视一笑,也不知道Bye姐打算体验盲人视角到什么时候,或者说是假装才对——昨天Bye姐起码有闭上眼睛摸索,今天干脆睁着眼睛,演技远不如昨天来得逼真。
到展馆的时候,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普通观众,还有一些媒体记者。
为了防止被爸爸何宇生一眼看到,何淼淼特意戴了个鸭舌帽,一边低着头,一边又心神不宁地四处张望。
展馆很快开了门,与其他展馆不同的是,里面一片漆黑,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大家正奇怪这样的光线如何欣赏画作,一束追光在展馆中间打了下来,光束中站着一位主持人。
主持人具体说了什么何淼淼听不清楚,她只听见“有请何宇生先生”几个字……
爸爸何宇生穿着一身精裁的深色西服,精神焕发的状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不知是否是错觉,之前在妈妈陆娜的勒令之下疯狂减肥成功的爸爸何宇生,现今的身材离精瘦又有了一定的距离。
“大家好,我是何宇生,很荣幸今天能够站在这里。刚才主持人已经介绍过我,但主持人没说的是,我同时也是一位父亲。
“当我看着这些视觉有障碍的孩子,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很健全,但我想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然而,他们身上都拥有叫人动容的无限可能。
“我们集团想尽绵薄之力,让更多人看见这些看不见的孩子所拥有的绚烂世界。除了画展,这些画作也将印制在服装上,销售所得将全部用于盲童学校和导盲犬训练基地的建设。接下来不耽误大家时间,请用心感受,这不一样的世界。”
随着何宇生的话音落下,那束追光熄灭,原先黑漆漆的展馆,墙壁上亮起了一盏温暖的小灯,一盏又一盏,延绵而去……每一盏的灯光只够照亮它下方的一幅画作。在这漆黑的展厅,唯有那暖黄的小灯和画作清晰可见,它们就像是悬浮在墙上的路标,引领着观众走进盲童的视野。
向南领着Bye姐走在前头,低声给她描绘画作上的图案。
何淼淼却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直到何宇生在主办方的陪同下从她身旁走过,她才慢慢跟在身后,默默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这特殊的光线下,她并不能清晰地看见爸爸何宇生的脸庞,就连背影也是暗影而已。
何宇生在一幅画作前站定,凝视了好一会,开口道:“展览结束以后,我想把这幅买下来送给我的孩子。”
何淼淼闻言一怔。
待他们稍稍走远,何淼淼走到那幅画前面——画面上只是一片纷杂的色彩,看不出所以然来。何淼淼视线往下移——这幅画叫《爱》。她的心仿佛漏跳了半拍,她屏住呼吸再次细看这幅画,才发现斑驳的背后隐藏着一颗大大的红心,那藏得太好,一不小心就会叫人错过的爱……
泪花悄悄涌起,何淼淼抿紧的嘴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快步追上去,追上爸爸,给他一个久违的拥抱。
此时的何淼淼不知道的是,在外面等候何宇生的除了房车与司机,还有她未曾预料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