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淼拉着林东白在巷陌间穿行,步伐相较于平时要快上许多。一直走到巷子的分岔路口,何淼淼茫然四顾,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们……怎么走?”何淼淼转头问林东白。
“你想去哪?”
寻常的询问却叫何淼淼怔住了。
“如果没特别想去的地方,去做暮明节的灯笼怎么样?”林东白见何淼淼出了神,提议道。
制作暮明节灯笼是暮明节预热活动之一。这几天是工作日,很多岛民都需要去邻岛工作,留在岛上的多为老人、小孩及主妇,因此预热策划不适合延续之前热闹欢腾的活动形式,改成了更为老少咸宜的、与暮明节特色有关的互动。
“好。”
何淼淼说完,下意识地往左边迈开了步子,原本就牵着手的林东白将她往反方向轻轻一拉,提醒道:“这边。”
林东白的手很大,长期的木作让他的手有些粗糙,给何淼淼一种奇妙的触感,还有难以言说的安心与踏实顺着指尖与掌心一点一点传递了过来……
等等,刚才这一路……她就这样一直牵着林东白的手吗?
何淼淼如梦初醒。
“呃那个……天好热……”
何淼淼佯装自然地抽出手抚了抚耳后的秀发,又赶忙加快脚步走到了林东白前头,希望不被他看见自己的窘态。
林东白没有作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沿途种了许多树,一条条长长的树影与阳光整齐有序地在路面上间隔着,一道明,一道暗,走在上面,仿佛正踏着斑马线走过红绿灯,又仿佛游走于钢琴的黑白键之上。
“那个……对不起……”走着走着,何淼淼重新开口道。
“嗯?”
“第一次牵手……居然是为了气我妈妈,好像把你当武器使一样……对不起……”
“你们吵架了?因为我吗?”林东白站定懊恼道。
因为想见她,他便想着去她家附近转转,看能否碰见她,不曾想却被陆娜撞见了……
何淼淼摇了摇头,挤出笑意说道:“是我和她本身的问题。总之,抱歉,牵手本该……”
“其实……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牵手哦。”
“嗯?”
“之前去明泉,过小溪的时候,我牵过你的手了……”林东白的耳朵瞬间又红了起来。
“那也能算吗……”
红晕飞上脸庞,他们羞涩迈动步伐,踩在路面上那由树影与阳光幻化而成的“黑白琴键”上,风吹树梢的沙沙声与心跳声仿佛是他们合奏出的青涩乐章……
很快,他们便到了制作灯笼的地方。
那是暮明庙后面的一片竹林,一簇簇竹子拔地而起,根在地底缠绕,枝叶在空中交汇,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绿色“隧道”,而且此处阵阵凉风此起彼伏地吹拂着,令人神清气爽。
“竹林隧道”中央的空地散落着几张石桌石椅,制作灯笼的各种材料井井有条地堆放着。大家安静地埋头制作,大人们或站或坐地围在石桌边,小孩子们则是随意地蹲坐在铺着厚厚竹叶的地上。
“原来做灯笼是不说话的?”何淼淼稍感意外地轻声说道,她原以为现场会倾向于欢声笑语不断。
林东白笑了笑,用眼神示意何淼淼往人群中央望去——竟是桑婆婆。
桑婆婆,也就是住在余跃家隔壁的那位老太太。八九十岁高龄,背部早已弓成熟虾状,虽说从家里到这里的距离不算太遥远,但对于日常需拄着拐杖出行的桑婆婆来说,多少显得“奔波”。
桑婆婆依然穿着一身民国服装,气质阴郁,眼神骇人,若今天是个阴天,只怕这竹林的氛围会瞬间诡异成阴风阵阵……
更叫何淼淼诧异的是,这里是桑婆婆的“主场”,大人小孩都时不时向她请教制作技巧,而她干枯的双手犹如拥有魔力一般不可思议的灵活。
当然,桑婆婆的指导风格也是独具特色——
“左耳进右耳出!刚说完就忘!把脑袋忘家里了?你怎么不忘记吃饭!”
“说你两句就头低低!地上有金捡吗?看我这里!这里要这么拧一下,形状才会出来!”
“你们几个!这灯笼不是玩具!要做就认真做、虔诚做!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难怪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埋头制作……桑婆婆真是无论见过多少次,依然会让人感到背脊发凉的存在啊。
何淼淼不禁嘀咕:“不是要勾起大家对暮明节的期待吗?确定这样不会有阴影么……”
下一秒,就见桑婆婆一个眼神飞扫过来,怒喝道:“嘀嘀咕咕什么!要学就坐下,不学就回去!不要杵着碍眼!”
何淼淼手脚麻利地跑过去坐下,乖巧地说道:“桑婆婆下午好,劳烦您多费心了。”
“哼!”桑婆婆回以一个斜睨。
林东白倒是十分淡定,喊了声“桑婆婆”,也坐了下来。
“磨磨蹭蹭!要学就早点来,让我这老太婆一遍一遍重复讲是什么道理!”桑婆婆嘴巴骂骂咧咧,手却温柔地拿起竹条开始演示。
暮明节的灯笼,形态与祖先们出海打渔时所拎的手提式煤油灯相似,灯笼纸也并非喜庆的红色,而是朴素的土黄色。
暮明节当天晚上,每家每户都会点亮两个灯笼悬挂在家门口。而点亮这些灯笼的火种,是由暮明庙的祭司率领岛民代表前往明泉边的古庙取回来的,岛民们相信这些灯笼同样能拨开迷雾,照亮前方。
因此,暮明节的灯笼下方会悬挂薄薄的竹签,左边灯笼所悬的竹签写下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右边灯笼的竹签则写上家庭成员各自的祈愿或困惑。
有趣的是,少年少女们通常不愿自己的心事被家人知晓,于是他们中的不少人会将自己的竹签偷偷挂在小镇斜坡两边的装饰灯笼下。这样一来,观赏这些神秘的竹签,偷偷猜测分别是谁的竹签,又成了暮明节独特的一环。
“以前我们哪个不懂做灯笼?都是后辈图省事,直接用钱买!工厂机器做的灯笼哪能传达心意?你们都好好学,来年也自己做,一代一代传下去!这都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
愤愤然的模样,让人觉得桑婆婆身旁的拐杖不是为了方便走路,而是为了随时有武器杖打不懂事的后辈。
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免被桑婆婆数落了一番,但桑婆婆确实深谙制作暮明节灯笼的奥义,大家很快都做得有模有样起来。
何淼淼举起做好的灯笼,虽然未燃灯,但映着上空竹叶缝隙的点点阳光,她已经忍不住期待起暮明节当晚的盛况。
放下灯笼,何淼淼拿起竹签瞧了瞧。
“这竹签不着急写!多拿几片回去,慎重想想!”桑婆婆没好气地哼道,“双庆嫂死了这么多年,那陆娜也是没良心!年年不回来,年年都是乡亲帮你们家悬挂灯笼!外人再有心意,又怎么比得上自己儿女的念想?今年回来了,那就多给你外婆外公写写,别叫他们年年在天上干等!”
“谢谢桑婆婆……”何淼淼被说得惭愧不已,郑重地接过桑婆婆递过来的一沓竹签。
夕阳西下,大家收拾好东西,拎着剩下的材料和做好的灯笼开始往家里走。有的岛民帮没空前来制作的邻居也制作了几个,手里背上挂了一串,仿佛是个行走的灯笼人。
过去这些年,大家也是这么帮外婆家的吧?岛民的温情更显得她与妈妈陆娜……
何淼淼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别看桑婆婆凶神恶煞的,她其实刀子嘴豆腐心。”
林东白望着前方拄着拐杖,坚决不让人搀扶的桑婆婆,说道:“像桑婆婆这类人,出了名的能干,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要求都很高,所以才显得有些恐怖吧。不过哦……”
“不过?”
“据说她年轻的时候,骂了人心里又过意不去,当天晚上就会偷偷摸摸地放些糕点糖水到人家门口,生怕落下隔夜仇。现在老了送不动了,但大家都知道她脾性,也就没什么芥蒂。”
没想到桑婆婆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何淼淼望向桑婆婆,深深的驼背让她身子愈发矮小,夕阳将她稀疏的白发染上了一抹亮眼的金色,并在她身后留下了一道无比修长的影子……
“所以啊,隔夜仇真是要不得……”林东白似乎意有所指。
何淼淼挥着灯笼跑到林东白前面,回头佯怒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提醒我别和我妈妈有‘隔夜仇’嘛!”
林东白笑了起来,装傻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何淼淼:“……”
漫天火烧云无比绚烂,金光闪闪的海面亦十分耀眼,可是一想到妈妈陆娜,何淼淼的心情又渐渐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