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叶致远便开着他向杂货店借来的小货车出现在门外。
陆娜刚一起身,镇长就赶忙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和致远来搬就好!陆娜你坐着,你坐着!”
陆娜礼貌地笑了笑,其实她并非想出手帮忙,只是想看看车斗里有多少需要修整的服饰。而这远远一望,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一筐、两筐、三筐……每一筐的衣服都叠得很满,然而,镇长和叶致远还在不断地往下搬,直到最后,这些衣服几乎占据了这小小的客厅。
“数量有点多,不过你放心,我安排几个帮手给你,多少可以帮点头头尾尾的小事情!”镇长抹了抹汗,开始掰着手指念叨还可以调配的人手。
那些喜欢边做事边聊个不停的三姑六婆能否真的帮上忙暂且不论,但毫无疑问,她们的存在会令陆娜更加烦躁。这么多的服饰已经够浪费时间精力的,她实在没工夫再应对那些人的热情,给自己添堵。
心中满是嫌弃,面上却是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体贴。陆娜说道:“想必这几天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就不劳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镇长再三劝说,见陆娜心意已决地宁愿自己辛苦,不禁感动得只差留下两行清泪,说:“我真觉得这是神明的旨意,不然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怎么今年这么巧就回来了呢?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镇长,您别这么说。您还是和我说说这服饰都有什么要求和注意事项吧?”
镇长和陆娜开始沟通修补服饰的细节,何淼淼便跑到院子找叶致远聊上几句,没想到叶致远竟也是营神队伍的。
“我当然是啊!”叶致远在车斗上展示着二头肌,说,“抬轿的必须是全岛力气最大的男人,舍我其谁?我可是抱起过庙前大石的男人!”
何淼淼后来才知道,这力气最大的男人并非叶致远随意说说,而是认真挑选出来的,方法非常古老简单,男人们选一天聚集在暮明庙,一一挑战,看谁能抱起暮明庙前边的那块大石,或吆喝着鼓掌,或大声喝倒彩,这已经成为岛上男人们的一大盛事。
“余跃也在营神队伍,她打鼓,你有空可以来看我们彩排啊!”叶致远轻松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拉起T恤下摆抹了抹汗,说,“每天晚上八点,就暮明庙后边。”
这种“浪费时间”的“没用”事情,妈妈陆娜一定不会同意吧?但妈妈自己这会不也被迫接受了“浪费时间”的差事?
“好啊!打鼓的事我有听小跃说起,我猜她打鼓一定很可爱。”
这些天余跃白天上课,晚上排练,加上何淼淼没有去余跃家吃饭,两人的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尽管如此,每天早上两人还是会一起去小船集市买菜。
“也就那样,乱打一通!什么可爱不可爱!”
叶致远故意露出一丝鄙视,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说到余跃,叶致远的眼睛闪闪发光,夺目程度远胜阳光下的汗珠。
因为还赶着去送快递,叶致远不作多停留。临走,他不忘走到何淼淼她们家院子里停着的、他自己的那辆小货车面前。
“你别瞪着我,那边那辆是跟杂货店借的,我没扔下你!到时候我再接你回去送快递,你一铁骨铮铮的汉子就别扭扭捏捏了!”
叶致远一本正经地,俨然把小货车当成了出生入死的兄弟。
何淼淼不禁失笑,说:“放心,暮明节之后就还你了。”
话刚出口,一股感伤却涌上心头,过了暮明节,也是她不得不离开暮明岛的时候了……
***
镇长走后,陆娜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家中一下子安静了不少,陆娜随手从筐里捏起一条裤子——已然被烧成了“开裆裤”。将裤子扔回筐内,陆娜不禁摇了摇头,不知是对裤子不满,还是对现在负责营神的年轻人基本功如此不扎实而感到失望。
绕过那一筐筐服饰,陆娜走向客厅右手边的缝纫室,握住门把顿了顿,终于拧开走了进去。
防尘罩早已被揭去,且由于何淼淼每次打扫卫生都会将缝纫室涵盖,角角落落已不见充满年岁感的尘埃,唯有紧闭的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束中,还能隐隐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小小颗粒。
窗边的脚踏缝纫机用专属罩布罩着,几卷布料、各色线轴、熨斗桌和各种工具也都在老地方摆放着。一切如同静物素描一般,与记忆中的模样悄然重叠在了一起。
陆娜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应该是许久没有开窗,空气不流通的缘故吧。她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比寻常窗户要大上一倍的窗子。
风轻轻扬起她的发丝,树叶婆娑的声音大了起来。这个角度看到的景象一如往昔,仿佛记忆中那些原本只是路过,但听到缝纫机的声音就忍不住凑到窗前观摩的街坊邻居随时会再次出现一样。
那时,大家总是一边和缝纫机前的母亲聊天,一边不时赞叹母亲一针一线都如同变戏法一样奇妙。
陆娜的目光落在缝纫机前那张空置许久的椅子上。
她揭开罩布,保养得当的缝纫机并没有褪色,依然呈现着特有的孔雀蓝。旁边是一个放针线的竹编篮,那是陆娜奶奶的陪嫁之物,算起来竟有百年历史了,里边被磨得发亮的针线、黄铜针箍等等,这么多年过去,居然未曾黯淡。
陆娜试着转动缝纫机的转轮,熟悉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似乎更多的往事随着转轮将一一转回……
修长的手指瞬间抓住转轮,让它立刻停了下来,声音消失了,唯剩寂寥,以及在阳光中微微闪着亮光的缝纫机。
陆娜戴上手套,开始检查缝纫机,为正式开始工作做准备。
缝纫室里很是安静,检查时一点点动静就会发出不小的声响,就好像沉寂多年,迫不及待想要重新发声一般。
好在零件都还完好,运作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需要重新润滑一下,这倒省去不少寻找零配件或修理之类的时间。
陆娜唤何淼淼的时候,何淼淼正在客厅对着暮明节服饰赞叹不已。
虽然已经使用多年且多多少少都被火焰烧得有些破损,但这些衣服的精致程度大大出乎何淼淼的意料。
何淼淼原本对乡下节日服饰的印象还停留在廉价、花花绿绿这类标签上。但眼前的服饰,无论是样式还是布料都十分考究,触感柔美,悬垂挺括,且颜色、花纹等配搭得恰如其分,不会过分艳丽,又不至过于暗沉,古朴中带着飘逸,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穿上试试。
“妈妈,你找我?”何淼淼放下节日服饰,走进缝纫室问道。
“你去杂货店看看有没有这些东西,没有的话就让镇长买来,今天买到。”陆娜递给她一张物品清单,吩咐道。
待何淼淼出了门,陆娜又去厨房端来一盆清水,找来牙刷和软布,开始清洁机身各轴承连接处的灰尘和脚踏转轮等等。
“娜娜,你们家现在才大扫除呢?”
陆娜望向窗外,又环顾四周,并未见到任何身影。她垂下眼睑,继续缓缓地推动牙刷来回擦拭。
她知道,刚才的问候,是来自她的童年时代。
回忆,终究还是找到了缝隙朝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