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安顿好兜兜后,慎沧浪抬头望见形单影只的梅锁情倚在树梢上,想到梅锁情这么多年对他一往情深,慎沧浪内心多少有些愧疚,于是悄声摸出了门,三两步跃上了树梢。
梅锁情一见是他,没好气地问道:
“你来干嘛?”
“想看看月亮。”
谁也没说话,就静静地倚在树梢上,过了一会儿,梅锁情把头扭到一边,用后脑勺对着慎沧浪说:
“那个女孩怎么回事儿?”
“你说兜兜吗?”
梅锁情哼了一声。
“说实话,我想,我想娶她……”
梅锁情又哼了一声。
“你,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慎沧浪慌张地问道。
梅锁情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
“我哪管得了你。”
“其实……其实……”慎沧浪欲百般解释,却只觉舌头打结。
梅锁情回过头来,眼眶通红,簌簌落下的泪珠似有百般个不乐意,狠狠地咬着下唇,呜咽地哭诉:
“当年我和你表明心意的时候,你说心里除了阮妙兮已经容不下别人了,结果现在你又不知从哪里养了个小女孩等着将来当老婆,说到底你就知道骗人,你就是不愿意理我……”
“怎么会?”说着慎沧浪张开双臂,梅锁情立即向一侧闪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倒不是怕他做什么,而是怕他抱住之后再松开。
“如果,如果今生我没有遇见阮妙兮和兜兜,你还是对我这么好,我一定……”
啪的一声,慎沧浪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
“你就是个薄幸郎!负心汉!你是不是觉得不管自己怎么样都会有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傻女人没命地喜欢你?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该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自认为专情一人还为此沾沾自喜?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对心念情郎的朝思暮想在她自己看来是有多羞愤无助?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方才梅锁情只是梨花带雨楚楚怜人,现在则是大雨滂沱难以收拾,慎沧浪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手足无措无处安放。
“锁情……”
“别这么叫我!”
梅锁情一个飞燕落地,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已是夜半三更时,辗转反侧谁无眠?
天蒙蒙亮,三人又坐到一张桌子前。兜兜自然是精神十足,依旧大吃特吃,梅锁情笑盈盈地看着慎沧浪和兜兜,似乎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只是眼眶的红肿尚未消退,怕是流了一夜的泪。
女人的心思好难懂啊!慎沧浪这样感慨。
女人能有什么心思呢?不过是舍不得你罢了。
承乾宫内,歌舞升平。
被后宫佳丽团团围住的崇祯不敢放松警惕,这些女人都是魏忠贤献上的,进宫前张皇后曾派亲卫搜过身,竟搜出了迷魂香等药物,看来居心叵测。崇祯假装很开心地接受了她们不过是给魏忠贤做做样子,自哥哥熹宗游船失事已过去几个月的光景,但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阉党树**深,不好轻易拔除。
宫廷斗争风云涌动,经过长期的布网,终于到了猎杀时刻。
一如昨日的早朝上,魏忠贤一如昨日趾高气昂地踏进朝堂,习惯性地扫视一遍列位的大臣,却没有发现往日的畏惧和恭维。只见崇祯将一份奏折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指着魏忠贤呵斥道:
“可听听你的罪名?”
“微臣夙兴夜寐,为大明江山社稷尽心尽力,还请圣上指明,微臣何罪之有?”魏忠贤已知要有大事发生,但仍不慌不忙地回禀道。
崇祯冲着一旁的太监挥了挥手,太监捧过那封奏折,朗声读到:
“嘉兴县贡生钱嘉征,参魏忠圣十大罪。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织皇亲,几危中官。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四曰无君。军国大事,一手障天。五曰克剥。新封三藩。不及福藩之一。忠贤封公,膏腴万顷。六曰无圣。敢以刀锯刑余,拟配俎豆。七日滥爵。公然袭上公之封,腼不知省。八曰滥冒武功。武臣出死力以捍圉,忠贤居樽俎以冒赏。九曰建生祠,一祠之建不下五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
魏忠贤知大势已去,跪地求饶:
“微臣罪该万死,求圣上发落!”
“念你为天启一朝辛劳奔波,饶你一命,去凤阳守墓吧!”
“皇恩浩荡!”
将魏忠贤赶出朝野后,崇祯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大明内忧外患,已病入膏肓,崇祯接手的是一个烂的不能再烂的摊子。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来给魏忠贤当儿子的一众人马该跑跑该散散,唯恐避之不及,不过魏忠贤不在意这些,本来那些人脉就是靠利益维持的。召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后,魏忠贤大摇大摆地出了京城,反正快要万岁了,还要九千岁的名号干嘛?
还在处理奏折的崇祯本就头大,一听说魏忠贤招摇过市更是上头,即令锦衣卫逮捕魏忠贤。
远在六扇门的骆养性听到这一消息后知道,机会来了。
魏忠贤一路人马停留在阜城,进了一处酒家,要了几壶烧酒,一杯一杯不知饮的喜怒还是哀乐。忽然听得隔间一书生开口唱道: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
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魂断。
魏忠贤笑了笑,说道:
“出来吧。”
只听得店外一阵骚动,魏忠贤推开门望去,自己的手下多半已被放倒,茫茫白雪中,江湖群豪和六扇门人等一字排开,魏忠贤一眼便认出慎沧浪,那个为了一个女人险些毁掉他万岁大计的男人。慎沧浪看到魏忠贤也是血涌心头,但还是尽力克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易怒的少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即将融化在滚烫的鲜血中,但此情此景,慎沧浪还是不住地想起和阮妙兮的过去: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慎沧浪和阮妙兮被困在宁远城内,随行的众英豪也都战死沙场,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阮妙兮第一次求慎沧浪,求他活下去。
还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那是慎沧浪度过最暖和的冬天。初到京城时,慎沧浪比兜兜强不到哪去,也是到处好奇,常常偷偷溜进讳莫如深的宫殿里找乐子。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宫女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冒着被发现私闯皇宫的风险,慎沧浪解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一段情缘也由此开始。
“你跪在这里干嘛?”
“挨罚。”
“你做错了什么要挨罚?谁这么狠心,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阮妙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随即绷紧了脸,毕竟宫女是不让笑的啊,说道:
“你是个好人,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还是赶紧离开吧,待会巡查的太监过来会发现你的。”
“这死气沉沉的宫廷,不待也罢!”说罢便拉起她,一路奔向院墙准备逃走,但阮妙兮没有随他离开,而是取下头上的一支发簪塞进了慎沧浪的手心,然后转身跑开了。
宫中勾心斗角,阮妙兮貌若天仙却又为人善良,自然会受到挤对倾轧,原本以为这样无聊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可自从那天起,阮妙兮一成不变的生活多了一丝期待。每天傍晚,慎沧浪会溜进宫廷,来到阮妙兮的屋檐下,吹一曲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调子,阮妙兮会闻声打开窗子,和慎沧浪月下幽会。
慎沧浪记得,阮妙兮其实也很能吃,只不过被选去当宫女是要节制饮食的。原来的时候,一到晚上,阮妙兮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但自从遇到慎沧浪后,每天晚上都会满足地吃上一顿夜宵。那时的天很冷,但慎沧浪带来的吃的一直是热乎乎的,有时候是烤红薯,有时候是灌汤包,京城小吃基本上让阮妙兮尝了个遍。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终于有一天,无所事事的明熹宗在干完木匠活儿后到庭院信步,意外地发现了正在收拾杂物的阮妙兮,当即色性大发,要与阮妙兮共度良宵。快要到晚上时,慎沧浪一如既往地来到了阮妙兮的住所,看到的却是一脸焦虑的阮妙兮,一番哭诉后,慎沧浪俯下身子,柔声对她说:
“你愿意和我走吗?”
“那我们就是逃犯了,会连累你的。”
“我不在乎。”
阮妙兮动人的双眸深情地凝视着他,慎沧浪局促地又一遍问道:
“所以,你愿意吗?”
阮妙兮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被慎沧浪平稳地抱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熹宗中意的宫女被人抢走,一怒之下诏令满城锦衣卫搜捕二人,慎沧浪带着阮妙兮一路逃亡,终于在江南一带甩掉了锦衣卫,暂时松了口气,寻了一家客栈歇脚。一路奔波充满苦难的爱情更加情真意切,更让人离不开也更加舍不得,夜长甘露润,烛影映成双,缠绵过后是爱欲难填,汹涌却不失温柔的咆哮拉扯是对累日担惊受怕的宣泄与告别,今夜过后,便是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自此逍遥天地间。
江南朦胧的烟雨笼罩在情人的心间,眉目传情似乎显得多此一举,这诗意又暧昧的气氛本就孕育着万千情丝,缠着吴侬软语一同洒在溶溶春水之中。
我撑篙,撩拨水光潋滟,是她心头荡漾。
你合目,道是一帘幽梦,待君十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