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蝉默然,缓缓站起身,背向琉璃踱了几步,不相干地说起了别的事情:
“其实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在上藜山的寺里打水呢。因为一些事由,我跟师兄合不来,就跑下山来。我十分尊敬我的师父,师父这个人呐,总是把因缘挂在嘴边,我小时候呢,凡事总是想明白的清清楚楚,所以每当师父用因缘来回答我的问题时,我总觉得是在敷衍我,或者是师父也不明白,但现在想想,因缘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吧!”
琉璃痴痴地看着紫蝉,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我相见即是因缘,也许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因缘就已经结下了,命中注定我要奋不顾身地保护你、拯救你,为你赎身,给你名分,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哪怕重重业障!”
琉璃听罢,只觉眼眶里再难盛放不断涌出的泪珠,但身为花魁的心理防线还在进行最后的挣扎:你可是花魁啊!怎么差点信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说的话呢?于是假装满不在乎地玩弄起指甲盖,假装尖酸刻薄地说道:
“说得倒挺好听,你刚才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被你忘哪去了?哼,你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讨女人欢心罢了!”
紫蝉转过身来,认真地说道:
“这也是因缘,琉璃小姐,你可知大我和小我之分?小我,便执着于不可得之物,那个女人或许今生与我的因缘只那惊鸿一瞥,如果我仍执着于和她续下半生的因缘,那便是拘于小我,生生世世轮回着求而不得的痛苦。但大我,便是欣然接受前世今生的因缘,欣然接受我和琉璃小姐这场命中注定的邂逅,为了不让你再受伤而努力活下去,于我而言是追求真正的解脱,于佛道而言也符合道理,于你而言也不会再被辜负。”
“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不过……”琉璃强忍着泪水挤出一抹微笑,“我很少相信别人,这次就信你吧!”
紫蝉向前一步握住琉璃无处安放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
“如果快的话,或许明天我们就能成婚呢!”
“说什么傻话。”
暖阁的芙蓉帐上,二人的对饮对唱、缠绵缱绻被烛光映衬着,叫人不忍分离。
翌日,闯王府上门童来报:紫蝉请见!
李自成正因战事烦心,和刘宗敏在后庭把试兵器以遣心绪,听得此报心神一振,抖了抖衣袖,对门童说道:
“恭请!”
紫蝉被门童请进了大堂,里面早已摆好美酒佳肴,李自成和刘宗敏坐定以待客。
“闯王大名,家喻户晓,今日得见,幸甚至哉!”紫蝉恭敬一揖。
“哪里哪里,不过是有几名可靠的大将追随罢了,甚是希望紫蝉兄也能骏马配长刀,与我共勉社稷大事!”李自成豪气发话道。
“闯王抬爱。”
李自成昨日即听得刘宗敏极力举荐这个紫蝉,武艺高强却心怀戒律,知忍让,有静气,是个成大事之人,今天倒要试他一试。
“紫蝉兄,我是驿卒出身,什么四书五经也没怎么读过,漂亮话说不出来几句,不如你随我去后庭一游,操练操练兵器,这样也好放下防备谈谈心,现在宴席准备匆忙,还只上了冷菜,等会儿回来正好能上齐,紫蝉兄意下如何?”
“正合我意。”紫蝉说道。
来到后庭,黑铁打造的刀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李自成指了指,对紫蝉说道:
“你试试看哪样武器趁手,咱们比划比划,我就用腰间这把宝刀了,这把刀陪我出生入死多年,已经有了感情。”
“也正是这把刀所衍生的招式,变化无穷,实战效果极佳,战场上斩落无数敌军将领的首级,被人奉为‘闯王刀法’。”刘宗敏补充道。
“我也用我随身携带的戒刀吧,因为原来在寺里的时候只练过拳法,武器的话也只练过戒刀和长棍,刀架上武器虽多,却不会用。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接招吧!”紫蝉拔出腰间的戒刀,摆好姿势,作进攻之势。
“说是接招却不发招,寻找对手破绽好后发制人吗?”李自成说道。
“这是出于对师父教诲的忌惮,不敢轻易出招,戒刀本是僧侣防身之用,若超出范畴,其招式变化也就不能应对进攻的需要,不过最重要的是心,心怀对生命的敬畏,才不至于破了戒律,破了戒刀之防。”紫蝉说道。
交谈之间,二人已拆了十余招,双刀叮当作响,碰撞摩擦的火光宛若闪电,不分胜负,李自成暗下惊诧,对招之余瞥见紫蝉清秀的脸庞,还有那清澈却又坚定的双眼,不禁怀疑年少的他是否有那般城府:
“儒将谋而后动,莽将动而后谋,所以说善谋才能走得长远,紫蝉兄的那双眼睛能看到多远呢,紫蝉兄的思虑能谋划多远呢?”
“闯王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想太多不是我的风格,只要是我认为对的事,就会坚持下去,只要是我认为对的人,就会永远追随。只不过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都会先把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让出来,想一想事情本身是什么样子,如此却显得我多谋多思了。”
刀锋翻转,径相弹开,武艺深浅大抵已经试出,二人功夫相当,继续过招就只是在寻找破绽了。
“紫蝉兄可对社稷之事有所见解?”李自成想了解了解紫蝉对大明的看法,以及对大顺军的看法,抛出此话好引得后续。
“当今大明确实病入膏肓,边关战事持续不断,因此产生的大量军饷都变成了辽饷之类加重百姓负担,让百姓苦不堪言,加之近来肆虐的鼠疫,农民揭竿而起实属情理之中。但反过来想的话,如果没有了大明在边关的防范,满洲奴儿闯进关内,也许又是一场浩劫。实难有两全之策。”紫蝉造访闯王府的本意就是想找机会谈一谈琉璃的事情,哪想到会引出这么多麻烦的问题,只得想到哪说到哪了。
李自成接下一招后立刀停住,正色道:
“若我有两全之策,紫蝉兄可信否?”
“不妨说来听听。”
“若是大顺得了天下,既可让天下百姓有饭吃,又可抵御满洲奴儿的铁骑,正可谓国泰民安!”
“这谈何容易,虽然我很敬重您,但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成功者难觅身影,您……”
“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小时候就是个平头百姓,名叫朱重八!我大顺军如今势如破竹,身边还有这么多智勇双全的大将,天时地利,倘若你愿为我效力,便又添人和,天下即唾手可得,过去王公贵族欺压百姓的王朝将一去不复返了!”
紫蝉眉头一紧。
“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话,那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兄弟若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定尽力满足。”李自成追加道。
紫蝉眉头更紧了。
场面一度尴尬,刘宗敏猜想着说道:
“紫蝉兄怕不是在想昨天的琉璃小姐吧?”
紫蝉的眉毛都快要拧掉了。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
“若真是这样,那琉璃就让你娶走罢,兄弟和美人,当然兄弟更让人难以割舍啊!”
“此话当真?”紫蝉问道。
“我闯王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说话当然算话!”李自成说道。
“在下愿追随闯王!”
“好!明日一早我就让人去准备婚庆事宜!”
“闯王大恩,何以为报?”
李自成在心里狡黠地笑了,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于是脸上挂满忧云,犯难地说道:
“当今天下大乱,某些心怀鬼胎之辈不为天下苍生着想,反而想借此机会实现自己的野心和利益。”
“何人?”
“我原本最看重江湖之人,但近日南方群豪却有异动。不知你可闻原北方武林盟主慎沧浪?”
“从师父那里有所耳闻。”
“现在慎沧浪带着一名少女一起生活,这名少女传闻是一只猫妖,背后印有曼陀罗花神的诅咒,南方群豪企图抓走猫妖,利用她的力量夺得天下!”
“这……”
“以他们的手段,估计会等我们大顺和明军厮杀过后坐收渔翁之利,我平生最厌恶这种小人,希望你能前去阻止他们夺走猫妖。因为你多少算个江湖之人,对付他们应该有一套办法。”李自成说道。
紫蝉略有所思,试探着问道:
“闯王难道不想得到猫妖的力量吗?”
“大顺,顺乎的是民之所向,不需要这种妖魔鬼怪。”
“在下定当让闯王满意。”紫蝉仍有所怀疑,但想到琉璃就把这些顾虑忘得一干二净了。
紫蝉走远后,看到他眼角若隐若现的嫣紫,李自成喃喃自语道:
“曼陀罗花神的诅咒,紫金禅,这下都是我的了。”
日息夜作的花街到了晚上又开始热闹起来,云泽馆内,紫蝉一脸歉意地对琉璃说:
“不好意思啊,今晚好像来不及成婚了。”
琉璃被弄得哭笑不得,了解到事情原委后却像个粘人精一样一头钻进紫蝉的怀里,不一会儿,紫蝉的衣服就衣服全湿了。伴随着一阵阵的抽噎声,紫蝉温柔地抚摸着琉璃的柔发,不断地安慰她,可她却怎么也不肯抬起头来。细数过往的年华,从未有过这样一个男人给她如此温暖的怀抱。
李自成给紫蝉安排了一所宅子,挂了府上的匾。得知紫蝉现今是闯王的爱将,财宝又给的到位,云泽馆的老鸨自然也是让出了琉璃。
繁杂的礼节过后,喧闹的府上终于安静下来,绣着鸳鸯的鸿禧床上,坐着天意垂怜的一对儿,这一切太过梦幻,以至紫蝉去挑红盖头的时候,琉璃竟下意识地想去阻挡,生怕那盖头落地后,看见的不是紫蝉。紫蝉也是激动不已,平日妩媚窈窕的琉璃在今天会不会更摄人心魄呢?
“蝉儿,你行过房吗?”琉璃都到了夫君的床上了,还是想摆出大姐头的架子唬一唬紫蝉,真是玩心十足呢。
“这个,其实是没有。”紫蝉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啊……”琉璃的眼神挂上了贪婪,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嘴唇,“那你可得多请教请教我呀,小雏儿。”
蝉儿突然红了脸,略有赌气地说道:
“你一介花魁,不也是没欢好过吗?”
“哼,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过呢?”琉璃被戳中痛点,强装镇定企图挽回大姐头的颜面。
“我听说花魁破了红可是卖不出去的呀。”紫蝉仿佛事不关己地说道,然后偷偷去看琉璃的表情。
“你你你,万一你买的是假货呢,被人捷足登先了怎么办?”琉璃终于撑不住了,慌张地反问道。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紫蝉终于扳回局面,反客为主咯!
耳畔柔情蜜语,酒穴深浅自知。一向桀骜不驯的花魁大小姐如今也只好小鸟依人地伏在紫蝉的怀里,任由他抚摸拥吻。
夜未央人已眠,紫蝉怀抱着睡熟的琉璃,望着窗外洒进来的月色,不禁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师父,想起了师兄,想起了一袭红衣的红芸。他觉得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如果和红芸再次相遇,我该怎么办?这不是空穴来风,既然他已经相信了师父所说的因缘,顺从着因缘选择了琉璃,那么如果他的前世今生与红芸有所牵连的话,日后必定有相遇的那一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该作何选择,是选择为红芸奋不顾身而抛弃琉璃,还是继续守护着琉璃而置红芸而不顾呢?
思考良久却不得答案,不禁轻叹一声。睡着的琉璃透着紫蝉那因叹气而起伏的胸膛感受到了异样的情感,朦胧地眯起月牙般的眸子,温顺而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
“没事,不过是你睡熟的样子太美了,想多看两眼,不忍睡去罢了。”
“那就让你看着好了。”说罢又倒在紫蝉的怀里,发丝轻掩玉容,琉璃更悦蝉鸣。
紫蝉一笑,就这样决定了。假如和红芸再次相遇,我便尽到二人的因缘,但和琉璃,便是长相厮守的永恒。
后来回忆往事的时候,他常常想,这不过是分寸的问题罢了,而现实就是,分寸往往不是那么好把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