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掀起别房帐帘的一角,贴近眼睛去瞧,刚好不好,瞧见了正对着他的一面梳妆用的镜子,镜子里还有张俊俏的脸,镜中那张脸的眸子本是柔情似水,可一透过镜子看到身后的帘子掀起一角并多了一只眼睛的时候,立马就变得冷血无情,几乎是眼神变得凶狠的同时向紫蝉掷出一根发簪,紫蝉眼疾手快,在距眼不到一寸的位置捉住了这根发簪,镜中女子出手速度之快让紫蝉大吃一惊,更吃惊的是这女子的面容,虽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和之前气质大为不同,但紫蝉分明认得,她就是红芸!
紫蝉走进了屋,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红芸施过胭脂描过眼线抿过丹红的容貌竟是那样美丽,一时让紫蝉看得出了神,他恍然间想到,红芸这番打扮正是为了和他约定好的今天下午的相见,不禁心花怒放,而红芸被他看到这副模样也是先红了脸颊,羞涩了几刻钟的功夫后却又恢复了冷峻的面容,透过她的眼神,紫蝉似乎看到了快要溢出的杀意。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红芸说罢,又拿起妆镜前的一枚发簪刺向紫蝉,“哼,我早该想到的,你既然是紫刀的习得者,昨天在城墙外晃悠也不是偶然的,一定是那贼寇李自成派你来暗杀我爹爹的。”
“你爹爹?”紫蝉脑子嗡的一下,没有顾及防那枚发簪,红芸见他不作抵抗状,怔了一怔,离紫蝉喉咙一指见长处堪堪停住。
“你不要命了?”
“若是死在姑娘手里,我倒是心甘情愿。”紫蝉释怀地说道。
“你!”红芸被骇地脸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均匀铺在脸上的脂粉甚至抖落了一层。
叮当——一声清脆的玉簪落地似是暂时冰冻了红芸的怒火,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情。
“你刚说你爹爹,莫非孙传庭是你爹爹?”紫蝉问道。
“是我干爹爹。”红芸答道。
紫蝉虽是长舒了一口气,但刚才红芸的怒火显示出她对干爹爹十分敬重亦或十分依赖,想必孙传庭对她也是关切至极吧。
“这样的话,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你的干爹爹死。”紫蝉叹道。
红芸心头一震,已是信了半分。
紫蝉接着缓缓道来:“你猜的不错,我确实是受李自成委托来打探潼关军情,并且可能的话,要刺杀孙传庭。”
红芸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但那是我不知道孙传庭是你干爹爹的情况下,现在知道了这些,我若是还要杀了他岂不是禽兽不如?”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就算你不杀,我爹爹早晚也会被别人杀的。”红芸面露悲伤。
“何出此言?”
“李自成他们曾经差点被我爹爹剿灭,现在是怀恨在心,不可能放过我干爹爹的,更何况现在大顺军所向披靡、声势浩大,兵力是潼关内明军的几倍,爹爹都没有几分把握能打赢大顺军,常常愁得睡不着觉。”红芸说道。
紫蝉沉吟片刻后说道:
“我就算搭上我的性命,也不会让李自成伤你爹爹性命的。”
红芸一愣,随后眼圈通红,却冷冷地说道:
“像你这样随随便便把自己性命挂在嘴边上的人,想必也不会对说过的话负责的。”
“我只有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把身家性命什么的一切都置之度外,不瞒你说,自上藜山上那一瞥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你的踪迹,所以昨日相见,你不知我是感到多么幸运,仅仅是这一见,就教会了我幸福二字是怎么写,我怎敢对你说出任何不实的话?对你爹爹的这份承诺,自然也不是信口胡来。”
红芸内心的涟漪已经变成了难以停止的巨大漩涡,搅得她心海翻腾,但仍是强忍着感动,冷冰冰地说道:
“我没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地方,你还是远远地离开吧,不要再掺和这一摊子烂事儿了。”
语气虽是冷冰冰的,但紫蝉听出了其中对他温柔的谢意和劝挽,以及她心底无尽的悲伤。
“姑娘心口不一。”紫蝉叹道。
“怎么心口不一了?”红芸道。
“你明明不想一直冷冰冰的,明明不想独自一人承受苦闷,明明不想无人倾诉,明明不想……让我离开。”紫蝉道。
“你走啊!你走啊!谁说我心口不一了?我讨厌死你了,你现在就给我走!你在这里的每一刻每一秒都让我心烦,我巴不得你走呢!”红芸怒道。
“那我可走了?”带着疑问的语气让紫蝉自己都哭笑不得,正了正衣冠作欲离开状。
红芸扭过头去,闹着别扭。紫蝉走到门外了,她也没吭一声,但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红芸攥紧了粉拳咒骂着他怎么可以真的离开,又懊悔自己倔强地没有留住他,心绪不宁之时却听得身后一阵耳语盘旋:
“太倔强可是会让自己吃亏的哦!”
“你!你!你怎么回来了?!”红芸吃了一惊,心中暗喜,却作生气状。
“我回来你不高兴吗?”紫蝉露出一脸坏笑。
红芸憋得俏脸通红,半天挤出一句话:
“不生气就是了。”
紫蝉掏出一条手帕给她两个哭红的眼圈沾了沾,说道:
“别哭了,再哭该把妆给哭花了,好不容易才化上的。”
“要你管!”红芸嘴上虽是不依不饶,但身体却早已诚实地靠在紫蝉的身上,十多年的刺杀生涯让她心如寒霜,眼前这个男人,是第二个暖了她心房的人。
几乎是放下戒备想要去触碰温暖的同时,红芸顿时锋利了眼神,倏地挣脱开了紫蝉的怀抱。她想到了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那么多鲜血,那些鲜血中甚至还有紫蝉师父的一份,只不过紫蝉现在还不知道,当时骆养性命她去盗上藜山少林寺的紫金禅,在寺中被慈鸣大师发现,不得已动了杀手,慈鸣大师受了致命伤,但红芸也中了一掌铁砂掌,内劲冲得她内脏几近破裂,没跑出多远便晕倒在山上,后被打水的紫蝉发现带回寺中。再次遇到慈鸣大师本以为是命中难逃此劫,以为是老天要惩治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可最后,慈鸣大师一言不发地放过了她,甚至用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吸出了她所受的内劲,红芸不由得幻想起来,紫蝉是不是也由于师父的言传身教,变得这么为别人着想,能不能因为师父的慈悲传承,而对她犯下的罪行既往不咎?想到这,红芸不禁对自己嗤之以鼻,冷冰冰地对自己说,你一个杀手,哪来的脸祈求被害人的原谅?
红芸因为不安的想法而不住地颤抖着,这微弱的动作被紫蝉捕捉到,随即献上了自己的外褂,披在她身上,关切地说道:
“你总是这样逃离温暖,逃离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我难以想象出你受过多少伤害,独自承受过多少悲伤,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些伤害都发生在我身上,还你一个幸福快乐的少女时代。”
“为什么要来安慰我,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温柔,太狡猾了,在这种时候……”红芸抽泣道。
“当然是因为……”
“够了!”红芸没让他说出最后的话,也许是怕最后的温柔让她沉沦,也许是自觉不配听到那种话,也许……
镜中烛火摇曳,似是诉说着红芸飘摇的一生。
红芸酝酿良久,终于说道:
“其实我是一个杀手。”
“嗯。”紫蝉冷静地应答着。
“你不感到吃惊或者害怕吗?”
“不会。”紫蝉摇了摇头,“我早已在心中接纳了你,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有过怎样的过往,我都会一并接受,而你现在每说的一句话,都让我生出悔恨之情,悔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遇到你,不能早一点为你分担痛苦。”
红芸用力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
“所以你第一次遇到晕倒的我时,我正在被人追杀。”
还是没忍心告诉他是她杀了师父,编了一个让自己作呕的谎言,她痛恨自己的贪得无厌,害怕说出真相后紫蝉会反目成仇,自己失去他不说,红芸这个名字还会成为他一生痛苦的烙印。我只骗你这一次,别怪我太自私,红芸在心里说道。
可是,爱如果以不坦诚开始的话,往往会以更大的痛苦结束。
红芸没敢想那么多,继续描述起她的过往云烟。
小时候的红芸无依无靠,在街头流浪,三番几次差点饿死在路边。后来骆养性偶然遇见了红芸,就把她带回了六扇门。
六扇门里有吃的,不用担心挨饿。因为饿肚子而经历了濒死的红芸此时只要有人愿意给她一口吃的,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为那个人卖命,骆养性便是捡了这个便宜。
在六扇门,红芸接受着残酷的训练,并不断替骆养性处理江湖纠纷(其实就是暗杀与六扇门不和的各江湖门派一把手),终于在天启五年的那个冬天,就是在慎沧浪一行人被高第暗算在边关之时,京城内的北方武林群龙无首,红芸踏碎了“高义薄云天”的牌匾,血洗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门派,回到六扇门后成为了柱门。红芸也成为了北方武林的永世仇敌。
那一天,对于北方武林来说是黑暗的一天,对于红芸来说,同样是黑暗的一天。
面对着沾满无数鲜血的双手,如果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还好,可她偏偏在最容易滋生感情的年纪遇见了第一个对她最温柔的人,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故事发生在红芸十岁那年,结束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后,她累得倚在外墙的大树旁,忽然听得墙的另一头传来悠悠的童谣,像是哪位亲切的妈妈在孩子的不断央求下安然地唱起这首动人的歌谣,她甚至看到了围在妈妈身旁那些孩子们满足的笑容,这是她没有过的经历。
一向听话的她,此时却趁着没有人注意这里悄悄翻过了外墙,如愿所偿地看到了歌唱的妈妈,依偎的孩子,但最惹人注目的,是妈妈身旁的爸爸,这个男人面色红润,人已中年,鬓间有了些许银丝,锋利的棱角,祥和的目光,岁月的刻痕看起来是那么想让人依赖。这一切不禁让幼小的红芸内心触动,原来墙那头可以是这样的世界。
墙那头的人也注意到了红芸,孩子们害怕地躲在了妈妈的身后,妈妈也怯生生地对爸爸说,那个小女孩是六扇门的人。可这个男人笑着安慰了老婆和孩子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去内屋呆会儿,又挥了挥手示意红芸坐到他身边。
“我看你不像是个坏孩子,叫什么名字呀?”男人笑着说。
“红芸。”
“红芸,好名字,我的话,就叫我孙叔叔好了。”
“孙叔叔。”
“乖孩子,哈哈哈!”孙传庭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把桌子上的几盘点心都推到了红芸面前,“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
在六扇门,红芸接受的一直是命令一样的话语,从没有听过如此随便没有实质意义的话语,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孙传庭见她默不作声,不禁叹惋起这个小姑娘在六扇门那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孙府挨着六扇门,平日里经常听到墙那头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知道那些哭喊声中有没有红芸的声音。
“你看哪一样点心好吃呢?”孙传庭换了个问法。
红芸指了指其中一个粉红色的糕点。
“那就拿去吃呀。”
孙传庭笑着将那块糕点放在了红芸小小的掌心里,红芸看了看手心的糕点,看了看孙传庭,第一次感受到不可思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夏至未至,蝉鸣声却已让空气聒噪起来。
约定俗成似的,红芸每次翻过外墙,都能一眼看到安坐在藤椅上慢悠悠摇着蒲扇的孙叔叔,桌上的西瓜是新切开没过多久的,好像算准了她会在这个时候造访一样。
红芸很少说话,孙传庭也不硬搭话茬,只是静静地,为她轻摇着蒲扇,凉凉的,很舒服。慢慢地,哪一天,红芸遇到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她会下意识想到要和孙叔叔分享,遇到了一些伤心的事情,她会想到要对孙叔叔倾诉。
他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笑容也更多地出现在红芸的脸上。孙传庭哪天有闲心,会翻出一本《尔雅》给她读读,他们开始能够交谈,哪天谈的深了,会见孙叔叔轻叹时政,感慨社稷苍生,强烈的忠君意识中还隐约透露出一丝岁月流逝的悲伤。有时候红芸听不懂,孙叔叔就笑着摸摸她的头,陪她玩起一些市面上的小玩意儿。在玩闹声中,夏夜很快降临,这一次,红芸没有回去,鼓足勇气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孙叔叔,我想听一次童谣。”
感觉自己的话语还是太过苍白,又附加了一段不太自然的撒娇,孙叔叔被逗得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好,答应你。”
浑厚的男中音轻轻唱起的童谣在红芸听来却是那么温柔,伏在孙叔叔的怀里,她不由自主地呢喃出:
“爹爹。”
孙传庭怔了一怔,可红芸又甜甜地叫了一声:
“爹爹!”
“好,好,就叫爹爹,好闺女!”孙传庭抚顺了红芸的黑发,抬头望向星空的一片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