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作者:温侯爷 更新时间:2023/7/22 21:38:09 字数:4170

当暑热散尽,秋凉的肃杀悄悄降临。

孙爹爹带给红芸的不止是稀疏平常却温暖的午后时光,在耳濡目染中,红芸身上多了一分孙传庭的仁义。所以当孙爹爹提出要收养她的时候,红芸笑着婉拒了。就因为快饿死的那个时候,吃了一碗骆养性的饭,此生都要做六扇门的人,尽管骆养性出于残留的恻隐之心,尽管骆养性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对于红芸来说,只得把他当做救命恩人对待,哪怕是让她赴死,也得义不容辞。

每天夜里奉命出去杀完人回来后,红芸会呆呆地坐在房梁上望着月亮出神,仿佛祈求那不染纤尘的月光洗刷掉她双手的罪恶。有时候她想,要是没有遇见过孙爹爹该多好,倘若那天,没有因为好奇翻过那面外墙,就不会体会过被温柔以待,也就不会舍不得放下这一份温柔,每天只需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就好了,也不用和自己的内心作斗争。

红芸已经出挑成一名亭亭玉立的美人儿了,就像他最喜欢的蔷薇那样芬芳,可蔷薇只消受风吹雨打,哪里又懂得体谅红芸这朵蔷薇的悲伤,是以看到野蔷薇自顾自地绽放,孙传庭只觉得心酸苦涩。红芸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孙爹爹的怀里,只是眼神时常不安地眺望着,心脏的律动会突然加速,孙传庭明白她的煎熬,可无能为力,只能尽他所能地给她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而骆养性也察觉了这一点,便利用红芸的善良,不停地派她去杀人,想物尽其用,让她死在杀人的循环中。

这悲怆的宿命,何时才能画上句号?

言未尽,裳已湿。

往事听罢,紫蝉这才了解到他是有多么的不了解红芸,平静的语言诉说了最揪心的痛苦,往后的日子更是不堪想象。经此一番,紫蝉竟有些颤颤地问道:

“若是这样,你何时才会觉得报答了骆养性?岂不是直到……”

“直到死。”红芸接道。

看到紫蝉黯淡下去的目光,红芸于心不忍,只得笑道:

“骗你的!你还真信呐,我有那么傻吗?”

紫蝉并没有觉得她说了假话,她并没有骗人。紫蝉只是在认真地思考怎样才能把红芸从泥沼中解救出来。

下定决心一样,紫蝉猛地抬起头,怜惜却又坚定地对她说道:

“我去找骆养性,如果他真的是正人君子,真的心存善念的话,一定不忍心继续使唤你。如果不是的话,我就求他还你自由,让我替你……”

“不要再说了。”红芸打断道。

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紫蝉那似欲为她赴汤蹈火的架势,红芸心疼地说道:

“我怎么忍心让你为了我双手沾血,本是我一个人的罪孽却要两个人承担,岂不是很不公平?况且……”

红芸顿了顿,接着道:

“你的心意我已明了,正是如此,我更愿意因为你这个人而爱你,而不愿意因为你为我做的事而爱你,我想和你站在对等的位置,尽管你高我一尺,需俯拾我唇上落雪,我也要仰你三分须眉,但我们的心灵早已跳出世俗所囿,栖止于平波湖面,两相凝望。这便只得待我命中劫难渡尽,涤荡此生罪恶后,才敢与你言说往后余生。你是佛家人,也应是懂得这个道理。”

“你又何苦……”

“你若是帮我摆平了这些事,我只得对你感激不尽,再续良缘我也不敢忤逆你的要求,只会容你肆为,你也会慢慢把我当做用来放纵泄欲的小妾,而没有了情爱,这就是最初没有对等导致的后果,有些话开始不说清楚的话,到最后只会引发更大的痛苦。”

红芸身上散发着坚强的光芒,让紫蝉自惭形愧,不容他去侵犯。但有时,坚强过了头,也会让另一个人伤心。

不知道那天紫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潼关的,只知道城外那满地的蔷薇,他都没去看一眼。

山雨欲来风满楼,明顺两军日益逼近战争的前沿。

面对大顺军和明军数量的绝对性差异,与其坐以待毙,孙传庭决定出奇兵制胜。筹备妥当后,孙传庭拥兵十万出关,李自成得知后也亲率主力北上,没过多久,两军对峙于郏县。当时大雨滂沱,明军后勤没有保障,粮草迟迟运不上来,散去些兵马到附近村庄筹粮却发现当地百姓早已跟大顺军串通好,早早连家带舍地逃走了,连根鸡毛都没给他们剩。不久,孙传庭又得知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率领万余轻骑出汝州截断了粮道,唯一的希望也被掐灭,只得回师打通粮道。趁这个空当,李自成率军追击,大破明军,斩首四万余级。

战场风云,瞬息万变。转眼间,李自成已经包围了潼关。

说是包围,但仍是在几十里开外的诸多城池驻扎,明军也已是困兽之斗,命不久矣。

紫蝉率一支部队驻扎在距潼关最近的城池,作为接应后面主力的前锋。大顺军不断向此地集结,只差等到李自成所率部队到位就将发动对潼关的攻势。四下烦闷,紫蝉又来到那片蔷薇丛,意料之中地再次遇见了拾野蔷薇的红芸,她也是愁容满面。

忽地一只云雀俯冲过来,绕着紫蝉盘旋几圈,缓缓降落,似要停靠在他的肩膀上。可紫蝉没有这个闲心,只想找红芸说说话,便轻轻挥了挥手,想让云雀飞往别处。这一挥并没有吓到云雀,只让它向前扑棱了几下翅膀,又试探着想要降落在紫蝉的肩上。紫蝉叹了口气,不去理会它,云雀也自便留在了紫蝉的左肩。

“你很招小鸟喜欢呢。”红芸艰难地笑了笑,算是送他的见面礼。

“嗯,以前在寺庙打坐的时候,入了定,就会与自然融为一体,山林中的禽鸟松鼠之类就会聚在身边,时间长了,就是不打坐的时候也会融得几分山林气,而少了烟火气,招很多小动物喜欢。”紫蝉也苦笑着回答道。

“你方才冲着云雀挥了挥手,它却并没有被你吓跑,这是一因,而你最后也是任由其落在肩上,并没有执意将其赶走,这是一缘,试问红尘间,不也都是这样的因缘演绎着一幕幕戏剧吗?”红芸突发奇想地说道。

“是啊。”

“你我大抵也如此般吧。”红芸说罢,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晚风拂过,带走了落在草丛间的蔷薇花瓣,飘向日暮归处。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红芸,红着脸,不是害羞,而是强忍着泪水憋红了面颊:

“虽然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任性,对你也很不负责,但我还是想要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让李自成杀了我爹爹,这是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说罢,早已泪流满面。红芸知道紫蝉是李自成的手下,要让李自成放下屠刀无疑会让他怀疑紫蝉有通敌之嫌,况且大明早已民心失尽,就正义的立场而言,也应该是孙传庭这颓朝朽将被杀而闯王李自成名扬天下,大多男人本就视功业甚过女人,这一请求必定会影响紫蝉的理想抱负。

紫蝉更是羞愧难当,他本因为大顺军把红芸爹爹率领的明军打得节节败退而过意不去,现在潼关城破在即,他却仍没有成功地劝阻李自成放过孙传庭。这一遭面见红芸,已是无颜面对,这会儿功夫又惹得她哭着向他请求,紫蝉觉得就算是有把利刃刺在胸口都比现在要舒服些。

“不是都向你保证过了吗,一定不会让李自成伤你爹爹性命的,我说话算话!”紫蝉提了声说道,但仍是心中发虚。

红芸在眼泪中挤出一抹微笑,善良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世人说过的话大多不是不想算数,而是大多算不了数,若世人说的话都算了数,许下的诺言都实现了,那世道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你能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还会为自己说过的话没有算数而悔恨,这已经是大多数世人所不能及的了,我若还想要诺言都实现的话,那未免太贪心了。”

紧紧抱住了红芸,无论怎么被她原谅理解,紫蝉都不能饶恕自己一分,为何这样一件事都不能为她做到,为何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哭泣?他不能饶恕自己。

“尽管这样,我还是这样狼狈地向你请求,也许是……是因为爹爹对我实在太重要,一想到失去他之后的日子,我就忍不住……”话未说完,红芸就扑倒在紫蝉的怀里呜咽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失去你爹爹的……”紫蝉安慰着红芸,却对自己能否劝退李自成没有把握,如果软的不行,他也做好了逼迫的准备,可是李自成的千军万马,他又能抵挡几时?

“只是,我也有一个请求。”紫蝉忽然说道。

“什么?”

“攻城那天,你能不能不要留在城内?”紫蝉艰难地说道。

听得这话,已是明白,红芸乖巧地嗯了一声,却又去抹她那红肿的眼眶。

当天晚上,有悠悠的笛声传过紫蝉的营帐,在他听来,那就是离别的声音。

破晓之时,李自成亲率的主力已到达紫蝉所驻扎之地,稍作休整,即要出发,李自成说,兵贵神速,加之此番多方部队集结于此,粮草供应是个大问题,宜尽早攻城,以绝后患。

黑压压的大顺军摆开阵型,兵刃所指,即是孙传庭的首级,只待闯王一声令下,就是城破人亡。

在这时,紫蝉策马扬鞭,跃到了李自成的面前,挡住了大军的去路。

“紫蝉兄这是作甚?”李自成面露几分愠色。

“望闯王刀下留情,饶孙传庭一命。”紫蝉不卑不亢地说道。

“之前不都是商洽好几次了吗?你说的什么留着孙传庭的命去要挟明军,那根本没用,现在破了潼关杀了孙传庭,明军就再无阻挡之力,我留他命作甚,况且跟随我至今的这些兄弟们,当年差点被孙传庭围剿,这仇我放得下,我那些兄弟呢,留他性命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而你三番五次求我放过,怕不是得了孙传庭什么好处吧?我平日待你不薄,你这番无理取闹我可不应,孙传庭的脑袋是一定要落地的。”李自成正色道。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紫蝉提了缰绳,马前蹄蹬起,戒刀早已架在李自成的脖子上。

李自成笑了笑,说道:

“紫蝉兄,你还是太年轻了。”

说罢,给了身边守卫一个眼色,大军立刻开出一条过道来,这过道通向紫蝉营帐,只见几个士兵架着被绑起来的琉璃走了过来。

“你!”紫蝉怒目相向。

“可以放开我了吧?”李自成悠然道。

随着戒刀咣当落地的声音响起,千军万马奔腾而下,紫蝉就这样怔怔地骑在马上停在原地,背对着潼关,任由骑兵擦肩而过,军旗挟过的劲风捋顺了胯下战马的鬃毛,却吹得紫蝉心乱如麻。

被马蹄声惊起的鸟儿成群地飞离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掠过紫蝉的头顶,却没有一只云雀再愿意停在他的肩头。

紫蝉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马背上坐定,开了紫刀,借着缭绕在眼间紫烟的明目效果,紫蝉隐约看见了城外的那片蔷薇丛中,一个红衣女子,落下了眼泪。只是不知道,她能否看得见他,不过,已经不重要了,紫蝉这样想到。

红芸隐在蔷薇丛中,虽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仍是禁不住泪湿罗纱。前天晚上,送走了紫蝉后,孙爹爹回来的时候也对她说,攻城那天,不要留在城内。

随着潼关城破,孙传庭的戎马一生也就落下帷幕,可他在生活的另一面,写尽了温柔。

这样一来,红芸心中那杆天平似是少了一个托盘的砝码,另一头重重地落下,温柔终是付作秋风,扰了庸人的梦,道是一场虚妄。

有些时候,尽管再三料想过灾祸发生后的图景,当它真的降临时,人还是会变一副模样,一直隐藏着的自己会从影子中爬出来,将你推进影子里。

红芸离开潼关的时候,冰冷的眼神里照不进一丝光。她想起了上藜山上紫蝉的师父,想到自己命该如此。她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感,不知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再见紫蝉,不知道要不要再见紫蝉。

远方不知何处,牧童吹起风笛,悠悠的笛声飘过潼关,飘过城外的蔷薇丛,飘过紫蝉的耳朵,没有飘进红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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