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寒冬带着刺骨的冷意,如同酸液一般腐蚀着周遭的一切。
每到这个季节,封号的贵族们会一齐聚到国王在乡野上的宫殿,度过整整两个月的奢靡时光。
是庆祝,也是迎接,泡在昂贵炼金设备带来的暖气中度过这个雨天繁多的月份。
在细绵的时节中洗涤而过的人们将在之后焕发新生,如破茧成蝶般的新生。
寒风下的细雨如针般刺骨。
若淋在其中,定与处在面目可憎的铁处女中无异。
安娜想着,合上了手中绯红封面的纯文字书籍。
书籍是文明的记忆,文明是意识的延续。
安娜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故事中主人公的行为动机。
困在牢笼中的他们,恐怕永远无法做到像自己这样的客观冷静。
教会中所言的,通往“永生”的“窄门”。
自己已经初窥门槛,而他们还在找寻入口。
真是可悲………
安娜看着窗外的街道,思绪逐渐神游天外。
随后,左手边的门在发出两声敲击声后打开了。
进门的人仪态端庄,气质优雅,穿着一袭蓝色为主,橙色为辅的教师服装。
“安娜殿下,可以开始准备了”,她在说这句话时没有一丝情感,就像只对器物感兴趣的炼金专家一般。
开口说话的人是安娜的家庭教师。
而关于对方所说的“准备”,安娜想起了一些回忆。
她记得,记得自己要去换上庆典服装。
记得三个小时后,要去参加父王主持的宴会开幕仪式。
记得自己曾十分愚蠢地在母亲面前,拒绝穿上庆典服装。
安娜轻声应答,走出了房门。
让出路来的家庭教师,居高临下地目视着,从自己侧边走过的女孩。
看着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关上门,脚步匆忙地跟了上去。
王国的庆典将在太阳当空时开始,在那数日之后,整座王城将彻底被冰雪覆盖。
化为只有在神话典籍中才会出现的城邦。
而在那之前,贵族们将会在王城中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由国王主持的宴会。
届时,所有的贵族都将出席,包括不远万里而来的边境侯爵,子爵等。
无论是身处战事,还是正在举行的祭拜,都没能阻止他们参加这场宴会,仿佛他们参加宴会这事的本身就如诅咒缠身一样。
但这并不关安娜的事情,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前往宫殿,以国王的女儿,公主殿下的身份参加宴会。
“母亲呢?”
四位侍奉者中,站在偏内侧的贴身女仆率先开了口。
“安娜殿下,夫人早在数小时前就已经过去了”
在知晓母亲依旧特立独行的安娜,似是认可地点了点头。
记忆中风流成性的她,尽管毫不掩饰对于优秀男子的审视目光,却在行为上会讲究分寸,点到为止。
因此,安娜在稍早之前的年幼时期,对于母亲在外进行的不雅行为而进行的祈祷。
如今回看是多么地苍白无力。
乃至于在本人看来又是多么不堪的一厢情愿。
行进在去王城中心的石板路上,马车内的安娜看着车窗中衣着艳丽妖媚的人。
尽管试图去移开目光,但每次都会不自觉地将眼神从别物,再次转移到窗中的人上。
红配青蓝纹路的设计招人眼球,腿侧衣袍岔开的线条又用布条串联了起来。
或隐或现的贝壳肤色,迷惑着注视的人,细缝口下的肌肤,更是如潭中月色。
就连本人,也难以抵御此等的视觉侵蚀,致命的性感中带着一点可爱。
打开车门,踩在软糯的嫣红色长毯上,踏入名为“太仓”的不知何意的幕墙。
经过紫罗兰点缀成就的花园,跨越历代帝王跨步而过的门槛。
在云集的注视者视线下走过,行进于国王之前。
礼毕,端坐于王座之侧,目视前方。
来者接连入场,不乏奇装异服,穿着裸露,姿态丰饶之人。
安娜在失去焦距的眼神中仿佛看见灼灼火光的起伏。
“孤独”,不同于往日的“孤独”。
被迫地感受着从下而上突兀的精神痛苦。
体验着如翻倒在地的糖罐般的时间,流逝。
流逝,不断地流逝……
直至黏稠的沥青化为川流,化为高山流水的瀑布。
母亲带着她极具特色的玛瑙绿瞳孔出现在了舞台的中央,与每一位貌美的妻妾,从王座排列到了城堡门口。
她们聚在一起,共同欢唱着不属于这个国家的语言,围绕着冠为“持钥者”的女性翩翩起舞。
全然不论周遭人目光中赤果的欲念之火,继续行着古怪的舞蹈。
安娜漫游思绪后,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
炽烈的舞蹈,外露的果肉都没有吸引到她的目光。
但舞者中央,面带骷髅面具的女士却牵走了她全部的注意。
她是谁?
不过很快,安娜就从周遭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了她的身份。
那是国王邀请而来的隐士,是不知有何能力的世外高人。
因此帝国内不会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
“隐者……”,她是最大的不可控因素,安娜在心中下了定义。
虽然她的身份并不清晰,不过安娜可以确信的是,受到国王青睐的人。
精神都不太正常……
不过她是何时出现的?
安娜的这个疑问,即使在舞蹈结束之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在来到被称为乡野上的宫殿———“忒休斯”时依旧如此。
安娜被分配到的是一间,铺设了淡绿色菱形花纹墙纸的客卧。
置于右手边的书架与油画紧贴在书桌的右侧和上方。
被众多画作簇拥在中央的,是一位中分男士的肖像画。
而安娜一眼就认出了中间那幅大得异常的肖像画上的人是谁!
他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同时也是安娜最讨厌的人……
这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某人的恶趣味。
尤其是在一众讨厌不起来的物件中,混进这么一个让人生厌的东西。
不愧是自己的父王,彰显权利的方式都那么别具一格。
不过……在亲眼见识到他在宴会上的行为之后。
那近乎病态一般地,宣扬权利的行为之后。
这种程度的罪恶,仅仅只是冰山的表层。
而自己也该坚守住作为“公主殿下”的身份。
毕竟是作为他眼中的意外……
侥幸活下来的意外。
白天的休憩,夜晚的狂欢,昼夜颠倒的生活带着报复性的韵味。
越是入眠的时刻,越是能证明自身身份的尊贵。
贵族,就应该区别于普罗大众的特立独行。
作为贵族框架中一员的安娜,自然也不能置身于贵族的规则之外。
这是国王立下的法则,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条例。
而这将持续整整两个月………
但这并不代表这段时日将在无聊中度过。
每当清晨的鸟雀唤醒浅睡的安娜。
适当洗漱后,在无人的花园享受独属于一人的自由时光。
舒心,惬意,就像失去了枷锁的鸟儿一样自由。
沐浴在众生平等的光芒之中翱翔,思索着跨入门扉的方式。
跨入独属于自己的那道“窄门”的方式。
窸窣声在耳边响起,沉重而颤动大地的行走方式,震颤着树阴下的安娜。
这种极富力量感,压迫感的传导,即使相隔千里,安娜也认得它的主人。
国家辉煌的象征,凌驾于无数个体之上的存在,也是个会刻意让人忽视自己的奇怪大叔。
视线穿过树丛间若隐若现的夹缝,回望到的是凸起小丘上的淡灰色人影。
他手持利剑的模样威风凛凛,即使远观也可感受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寒颤。
不过,所谓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寒颤”只是他人的传言,安娜并不会只是言语就去判断一个人。
只是听闻,就将其奉为神启般大肆传播,那也太过愚蠢。
关乎他的一切,应该自己亲眼去见证。
见证自己美好愿景的未来。
凌厉的剑法随风而动,掀起阵阵涟漪般的萧瑟声。
似乎是早就察觉到了对方的到来,他行了有些蹩脚的一礼。
“安娜殿下的魅力,老朽早有耳闻”,利剑入鞘,平稳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传言中的说法还是保守了”。
在对方体型的碾压下,安娜是显得如此娇小,以至于需要她抬头仰望45度才能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我的荣幸”,安娜出于礼节行了一礼,下意识闭目时溜达了一圈眼珠子。
再次睁开的眼睛中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光,看上去充满真诚。
“你是父王的骑士吗?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真诚的眼光中含着孩子无辜的紧迫,好奇,这是作为孩子的权力。
“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安娜静待他的回答。
他看起来不为所动,然后像一个痞子一样抓了抓自己清爽的头发,这时安娜才看到他敞开的领口。
“殿下,请停下你的把戏,至少不要来考验我的耐心”,他的话语中包含不容退让的坚决,却比自己父亲轻蔑的眼神来的温柔的多。
“如你所见,这只是一个孩子的天性”,安娜在言语上放低了姿态,然后向前了一步。
同时,把头抬得更高,对上了他的视线。
健硕的胸大肌挡住了安娜的部分余光,但在她的心中却丝毫没有对于对方的胆怯。
“你的名字?”,如果自己的母亲在现场的话,她肯定会大声呵斥自己。
但是安娜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就算母亲在这里,自己也一定会问出他的名字!即使这只是用于敷衍孩子的化名。
抛开繁文缛节,反正自己也早就不想去遵守那些关于宫廷的规矩。
“你应当我与国王的关系,殿下”。
他似乎很不愿意说出关于自己的事情,甚至于报出名字,代号这一行为对他来说,也属于禁忌。
“用来哄骗孩子的化名也不可以吗?”,带着些娇气的声音充满了糯糯的无辜感,配上此时的站位杀伤力成群。
但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即使这是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的请求,至少在二人之外的人的眼中是。
“我不会违背我的诺言,永远不会”,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响亮。
安娜明白,他是说不动的,至少现在的自己不行,时机未到。
再死缠烂打反而会招惹到对方的讨厌,自己还没有不耻到这种地步。
而短暂地放下约束只是“理想”的需要,是“信仰”的需要。
即使空无一物,即便这就已经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全部,但“房屋”也是自己要突破的桎梏!
在神学中名为“房屋”的是,自己作为人类这一族群中的个体,天生所拥有的“居所”。
而这被称之为“人类居所”的精神世界保护着的,正是身为“主人”的个体的安全。
但也在无形中禁锢了主人探索世界的权力,和关乎这个世界的一切,甚至于加之蜜糖来让名为主人的个体获得不思进取的安逸。
全然不去思考它所带来的隐性危害,和泡在蜜罐中逐渐腐烂发酵的身躯。
安娜想要逃离的正是这样的地狱,与地狱无异的人间炼狱。
但这……谈何容易?
“请原谅我的冒犯,高贵的骑士”,安娜再次行礼,只是这次的礼节相比之前更加正式。
“你是一位高尚之人,请允许我向你表达我的崇敬”
“不必如此,殿下”,似乎是意识到了二人身高间的差距,对方在这时蹲下了身子,“作为冒犯了你的罪过,请为我这个老头子赐罚”。
他低着头,与刚刚孤傲的姿态完全不同。
安娜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真诚。
和在那真诚后所隐瞒的……
扭曲规则得逞后的狡诈之相
在国王制定的法典中明确提到过,冒犯皇室成员的从属,将受到归属者的惩罚,当归属者不在现场时,惩罚的权力将交由被冒犯者。
其中特别指出,若从属者所犯罪行不容原谅,可交予国王裁定。
但法典中以一行极小的字,书写着注意事项,关乎宽恕的事项。
在那之上,骑士的美德与罪恶,都分为三六九等。
那么…当展现出来的美德凌驾于其犯下的罪恶之上时……
罪行,是可以被宽恕的。
而他所表现出来的便是,美德之首———忠诚。
对于自己雇主的忠诚,比一切美德的价值来的更高。
尤其是对于一位一国之君来说,忠诚作为美德之首就毫不意外了。
在保护了雇主利益的同时,避免了对方作为高位者身份上的尴尬。
即守护了自己的处境,也难让对方因为隐瞒之事而生气。
这样反而让有心之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是,越是充满荆棘的道路,就越是证明了它的正当性!
「苦难会磨炼我们,直到我们有资格投入神的怀抱」
没有人可以阻止安娜,就连安娜也不行!
只要是安娜想要做到的,无论路途多么遥远,旅途多么崎岖,阻难多么绝望!
她都会做到…都会,都会!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以狂风怒号中,挺拔站立的姿态得到!
“这不符合你的身份,伟大的骑士,请起来,你不该对主人之外的人低下你的额头”
安娜扶起他的颅骨,30度歪头,凑近耳朵,用酥麻人心的声音说道。
“多谢殿下宽恕”,他站起来时双腿打了个寒颤,差点颠倒在地上,但很快又稳住了核心。
安娜微笑着,微微启开了嘴唇。
“有代价的哟”
他看起来不以为然,以为只是小孩子对大人幼稚地打趣,就连眼神都没有多少波动。
“从今往后,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要不顾一切地来保护我。
“很简单吧!”
他点点头,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或许在他眼中,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要信守承诺,答应我”
安娜计策已尽,因为她知道,对普通人的手段施展在他的身上,都只是对他的侮辱。
如果把一般的贵族比喻成底盘沾满污渍的宫廷瓷器,那他就是没有一处不溅满血污的捕兽夹。
虽然对方已经在极力地收敛气息。
但他的狂妄如今已经是外现在容貌的标志。
是除了安娜外,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可怕恐惧的源头。
“之后再说”,他又摆出一副痞子样的表情,也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的一个模凌两可的答案。
自知无路可进的安娜不打算再向前去冒险。
退后行了一礼,既然能做之事已经到此为止。
那么,就该让他有个平和的落幕。
“愿神永远照耀着你,伟大的骑士”
不待对方回答,安娜直接转头离开。
不过幸运的是,没有听见他说出的最后那句话。
“信什么不好…怎么信了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