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上醒来的安娜松开了攥紧的被单,一身冷汗。
“陌生的天花板……”,安娜嘀咕道。
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但却清楚地记得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还有……晕倒前冒进的行为。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旧会选择去质问他,不论后果。
可惜的是,安娜依旧没有得到德里安确切的回答。
他甚至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愿去直视。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从未感到如此挫败过,还是在一个老爷子的身上。
但安娜已能隐约察觉,对方密不透风的心之堡垒,在自己坚持不懈的进攻下,出现了一丝松动。
真实的他,正在逐步如画卷般,在自己的面前徐徐展开。
安娜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去允许自己拥有在床上躺着之外的任何想法。
她的娇弱是天生的,安娜就像被人雕刻出的工艺制品,美观,且易碎。
回望从前,尚处在幼儿时期的她,一点冷风就能让她得上一场大病,后来还是在长时间的调理下,才逐渐有好转的倾向。
但真正让她身体机能开始全面质变的,还是在喝下牧师给予的那罐药剂。
拥有着不可量程之潜能的奇异药水,在喝下之后,连带自己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改变。
但安娜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直接在雨中晕了过去。
带给自己潜能的魔药,赐予了安娜无可阻挡的傲慢。
她的操之过急将局面带向了无可预想的方向。
她必须尽快做出弥补,在变得更糟糕之前。
安娜打算先翻身下床,趁自己还有行动能力,直接去对质国王。
“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安娜再次尝试移动脊柱。
料想中的移动尚未到来,脊椎便凹陷进了被窝绵软的塌陷处。
她移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魔法?还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被下了什么奇异的禁咒?
现在的安娜不但动弹不得,就连微微地抽动身体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身体仿佛与大脑断连了一般,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而未知的危险又时刻漫步在自己的周围,这样一来,自己根本无法提前去预防他们的诡计。
还谈何反击?谈何生存?更何况自己所面对的对手都是远远超于自己预想的怪物。
未知全貌的恐惧,正是安娜最忌惮的敌手。
他们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亦如黑暗中肮脏的怪物,尸巢中怪奇的鬼魅。
不安的种子一旦发芽,便无法停止,笼罩在安娜头顶的阴云难以排解,积攒成疾。
她不愿只是坐着,躺着,等待着结果流入自己的耳朵。她习惯掌控一切的感觉,就像握紧玩偶的去操控他们的欲望。
安娜渴望的从来不是翻天覆雨,她只是想保障自己的安全。
但是,他们甚至不愿顺从自己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欲求。
她害怕他们无休止的欲望,这滋生着自己内心的恐惧。
恐惧勒扯着自己的脖颈,窒息,窒息,透浸胸腔的窒息。
安娜禁锢着内心,把自己放入牢笼。
绝对不能释放出来的,是她潜藏的无可形容的野兽。
她沉寂地睡去,陷入无止的安眠。在无尽如深海的彼岸,下坠。
大雨磅礴,湿冷严寒,倾倒掷下的雨水重锤着这片大地。
当安娜再次苏醒的时候,她看到,黑暗的室内,有人站在自己的床边,只身一人。
银白的电光照亮了他翘起的中分,阴郁沉绵的轮廓,和诡异笑容中怪异的双目,正直勾勾地盯着无法动弹的自己。
枝头传来猫头鹰尖啸的可怖叫声,伴随着心脏无声的悸动,刺痛着安娜的双眼。
她就像沙漠中漫无目的,一无所有前行的行商,凭借着不知所然的意志,被空无作用的头衔裹挟至此。
忘却饥渴,深陷泥沼,直到缠住双足的泥沙,灌入口腔,钻入眼眶,遍布身躯的每一个角落,安娜再次感受到了没入深海被强挤压般的窒息。
无法言喻的恐惧萦绕心头,安娜仅是与他对视,就能从他的瞳孔中感受到他体内蕴含着的强大能量,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而此刻,这股能量,正不断毫无保留地倾泻向自己,试图撑破安娜的心房,“居屋”的屏障!
通过替代自身的一部分,让自己完全沦为他掌心中的傀儡!
成为被丝线牵引,无自由可言的悲剧戏剧中的木偶!
真是恶毒至极!
这已经不再是魔法能够解释的领域,这是来自更高维的,降维级的打击!
安娜的身体无动于衷,只因她什么也做不了,好似在展板上翻腾不起的死鱼。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即使神明赐予他再多的力量,不属于自身的,始终不属于自己。
在他妄图通过这种卑劣行径来控制他人的时候,他是否有想过,被他控制的人,会反过来控制他的“屏障”呢?
在他没有察觉,在他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时,在他失去警惕,毫无顾忌,对其肆意妄为时。
在他死前,他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吗?
安娜知道,他不会。
冷漠如己,无须怜悯。
她是从尸骸的墓穴中爬出的“殿下”,与神秘存在签订契约的“异乡人”。
她亲手埋葬的他们,也终将埋葬死去的自己。
耳畔传来的呢喃就像亡灵的低语,将安娜再次带回到了那一天的雨夜,当时自己的额头也如现在一般炙热。
顶着走不动步的高烧,目睹着弟妹们鲜活的生命消失在自己面前,安娜退后了一步。
至此,这世界的一切皆然与她无关。
是的,一切。
她倒在血流成河的尸体中,在令人作呕的尸山下,屏住呼吸。
惊慌的孩子们不懂躲藏,他们会的只有需求无谓的庇护,和吱哇乱叫。
即使,抛弃他们的亦是母亲,父亲,兄长,曾最信任的人。
安娜只信自己,他人于她而言正如工具,无可非议,哪来好坏之分?只看是否用的趁手罢了。
神明间的誓言亦是如此,各取所需,何来对错?
何来对错!你控制不了我,你改变不了我!
你永远,都拥有不了我!
见涌入的能量迟迟不能撑破对方的“居屋”,他眉头紧锁,移开了双目。
他甚至不屑回头去看对方一眼,轻呵一声,就如曾经一样,空留房间中的安娜独自一人。
呼出一口沉重的气,安娜按照自己的意愿打量起,此后可能还要待上许久的房间。
从里面看,房间不大,让自己感觉它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是源自自身的不理解,孤寂。
是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的落寞。
安娜醒来时,已是清晨。
意外的是,在经历昨天…还是前天?安娜不知道,不过能确定的一点是,那天晚上发生的,她不喜欢。
在被父王如此“侵略”过自身正当权益的当下,失去话语权的自己还要去履行身为“殿下”的义务,扮演一个娇滴滴的皇室女孩。
呵,真像是他能做出来的恶俗行径。
在心里不屑地讥讽一声后,安娜自然是没有忘记自身的状态。
被牢牢钉固在床铺上的自己,虽然还能用魔法勉强解决自身的循环问题。
但长此以往地不摄入营养,自己也会有疲劳致死的一天。
在那之后,恐怕自身的循环机能都会失效,就连现在这样一个勉强的状态都做不到。
他是想活活饿死自己吗?
正当安娜思索着茶饭的问题时,大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跨过门框的,是一位黑发西服,心口别着淡蓝色玫瑰,卷发蓝眼的绅士。
他戴着奇特的鸟嘴面具,眼框的镜片反射出安娜无奈的身姿,由此反射在安娜的眼角膜上。
就像在照镜子……
安娜从镜中看着无力话语的自己,静待对方说明来意。
他先是轻咳一声,随后致以歉意,蹑手蹑脚地来到安娜的床旁。
说明道,“听闻殿下喜读各路经典,应友人之约,特来探讨。
“今日拜访确实过于仓促了,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哦?殿下喜欢的是雪莱的诗歌,我也是!那自由的美好,多么令人向往啊~
“哈哈哈,殿下真是风趣,想来在整座宫殿中,论对目标的坚定程度,无人能出你其右啊,殿下。
“矛盾恒久存在,我们可以避免,却无法逃避。
“没错,这就是我的意思,杂草要拔除,只有彻底断了它的根!
“云雀也有理想,梦见翱翔天际的雄鹰,正如你所言,我不该主动地丢弃自身的价值。
“就算是鸟雀,也是有,只有鸟雀能做的事,哦,和你谈论真是愉快,美丽的殿下。
“玫瑰也会在你的面前黯然失色,它们不该在你的领域来挑战您的权威!我伟大的公主殿下!
“当你登上时代的阶梯,乘上通往荣耀的列车时,这世间将无人不知你的名讳!
“你知道吗?或许我不该这么问,但殿下,通读诗篇的你怎会不知和平的可贵呢?
“和平之举。我希望这真的是你的答案。
“不可避免的?不不不,我相信你殿下,你能做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结局,对吗?”
他再次弯腰致意,向一言未发的安娜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退后两步,在被一坨黑色黏液粘裹后,拉扯进了阴影。
安娜不明白,他是谁,为何会自言自语一番后又一句交流都没有的,没入阴影当中?
他居然不是国王派来劝导自己的人?说的话也是让人摸不到头脑。
随后安娜转换思路,对方知晓自己动弹不得,假如他是来取自己性命的,那刚才就不会与自己废话,而是不留余地得毁灭自己,更不会像个低级反派一般自言自语。
但他更不会是来帮助自己的人,他有能力随意进出这座府邸,就意味着他有德里安一般的实力,或者一些安娜不知道的特殊手段,代价绝对不会低的手段。
付出那种程度的代价就为了来到自己面前自言自语两句,什么意思?挑衅我吗?那这挑衅的语句未免过于温柔了。
不过,他怎么知道我喜欢看雪莱的诗集?
又是怎么知道,我现在还活着,只是为了推翻虚伪狭义的他们?
想不明白的安娜决定再次转换思路。
迎接她的却是漫长近乎无尽的沉默。
即使是岁月的痕迹,也消减不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自己的想法被人毫无遮掩地揭开,幕布下空留一片死寂。
她的想法被预判了,她的行动被预测了。
对方是无形之术的高手!与自己一样,同是喝下了魔药的“怪物”!
他在脑内演算出的回答,正好能对上每一句我会回答的字词!
而这正如那天雨夜,与满身血污的自己签订契约的存在做的。
安娜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无能,仍人摆布的自己,愚蠢至极的自己,还渴望去相信别人的自己。
我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对于他们来说,需要的只有我的肉体!作为材料存在的价值!
他们强加给安娜的欲望从未减少,从未收敛!
好,既然你们不去学习怎么尊重别人,我会去教会你们的,以那么一点学费的代价。
最后一天,近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的最后一天。
人们的欲望空前膨胀,安娜的眼中缩放环绕的是一头又一头猩红的胶质野兽。
殷红的灯光铺设满大厅的角落,无处藏起的人们聚于此处,像是密林中的蟒蛇在草丛中窥探安娜拥有的一切。
他们或是互相缠绕,或是互相啃食,向他人分享着各自不同的喜悦。
是的,分享喜悦,品尝欲望。
这肮脏龌龊的欲望不堪入口,安娜恶心地只能作呕。
他们的形体已难以支撑他们的欲望,构建理性的基底破碎不堪,摇摇欲坠,是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洪水猛兽。
于他们可惜的是,安娜再也无法逃避,也不想逃避了,座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前进的自己,正如被人参观挑选的展品。
只是在安娜的选择中,挑选之人,没有他们。
德里安的存在让他们避之不及,安娜又如清甜可口的樱桃蛋糕引诱着诸位躁动者的心口,消解着宴会呼之欲出的腻歪。
围观者各有欲望,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想品尝一下自己的鲜血。
不加掩饰的眼神固然可怖,翻倒在地的痴汉更是无用,嵌入廊柱的暴徒亦是废物。
滑过血浆,漫过残肢,安娜踏过门框,在一众目光的簇拥中,来到国王的寝殿。
“欢迎你,我的孩子!”,他的面相扭曲怪异,双臂迎空。
但安娜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背后长宽十米的大水池中盛满血液,还未变质的鲜血。
这都是刚从活人身上放出的新鲜血液!
“我等这一天太久太久了,你明白吗?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真希望你不要再遭受我这样的痛苦了,孩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在要求他人之前,你该先尽到你的义务!”
安娜不想明白,也不愿尽到他口中强加于己的,只有“责任”,而无“权利”的义务。
他的话无所谓,于己无用。
桃红瑰丽的色彩抓人依旧,刺挠着双眼,却也仅限于此。
在被赤红填满的视觉中,安娜注意到了余光中显眼的繁星。
神秘的天文总管正在观摩着自己!
琢磨不透的她没有像其他总管那样沉沦于欲望,化为虚无中的怪物。
她的灵魂蒙着一层迷雾,正如数次自己见到她的时候。
宴会中比自己还不起眼的人……
“红月将至!戳点即出!”,国王面带痴狂之色,向天长啸,随后开始念叨起了什么。
高耸的玻璃穹顶被雨水冲刷出椭圆的轮廓,黑云压着月,不让其唱出难以挽回的悲歌,尽现着他的权能。
随后,安娜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声,和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她心底的不安开始急速滋生,冲破咽喉,化为脓液喷涌而出。
失声,并非安娜不想言语,而是她根本不能!
突兀的异物堵住了安娜的口腔,紧贴在其食道的内壁,灼烧着她的鼻腔。
无法移动脊椎足够致命,但对于向死之人而言,不足挂齿。
在安娜背后漫开围绕了舞池的,是面带假面,不加掩饰的,披着人皮的“怪物”。
是丑恶如食尸鬼都不及它们万分之一的“怪物”!
即便磨破舞鞋,磨出血迹,它们仍在不停舞蹈,舞蹈,永不停歇。
奇艺的舞蹈中漂洋着诡奇的音乐,池间享受之人行如浮尸。
他们折磨着安娜的肠胃,心脏,神经,乃至每一寸皮肤!
饥渴到想吞噬所有人的欲望在顷刻间膨胀!
庞如滔天洪水的欲望淹没了安娜的“居屋”!
溺亡,溺亡!只要精神被这红艳的潮水完全侵蚀,自己也将变为这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样的结果,安娜宁可被食尸鬼分尸蚕食!也绝不接受!
但此刻安娜的心中,却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居屋”的壁垒会被冲破,无可避免。
血池中升起血雾,泛着黑红的涟漪,爆开翻腾的血气。
安娜已然明白,这是恶魔献祭的仪式。
而血池中亮起的图文,正是召唤恶魔的仪式法阵。
看来,他这是要把自己炼了。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做好准备。
“献祭仪式?安娜,你又进去禁书库了?”
“神父,书本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被人阅读吗?”
“不,不是的,安娜。你需要明白,有些事不是人类可以接触的。至少现在不行。”
安娜半懵半懂,问道“我能学吗?”
“你想死啊?”
“没关系。”
牧师矜持得笑了一声,被安娜看在眼里。
“哎,安娜,希望你以后不会用到这里面的内容。”
“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他的表情完全阴沉了下去,变得异常严肃。
回问道,“你喜欢温室里的鸟吗?”
「笼子关进云雀,他便失去了被自然赋予的含义。」
被剥夺的自由啊!你究竟何时回到我的身边!
现在吧,现在!回来吧!这正是你回归之时啊!
没入血池的安娜无声地呐喊,她牵动指尖,在国王错愕的间隙中睁开双眼,而她被涂染的血红瞳孔中,未被侵染的齐马蓝瞳孔中!再也未见一丝迷茫。
从池中站起,挺直腰杆,由鲜血组成的枝条盘旋在她的上空。
她没有沉没入欲望的深渊,没有如同国王料想那般“融化”。
即使壁垒破碎,即便“居屋”胀裂,她仍未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天启般的使命。
数百位孩子的所求,自己的欲求,世间一切向往和平之人的渴求!
她齐马蓝的瞳孔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光芒,直冲天穹!
而周围环绕着的人群,似是在庆祝着她的新生!仍在继续舞蹈。
随之,“持钥人”的眼中划过一丝奇异的色彩。
大门外传来的闷响变为重重的撞击声!
血池也不再飘起血雾,反过来收进所有的血液,开始向中心凝聚!
朝“持钥人”的脚下凝结,形成了晶莹剔透的蔽障,向上包裹了舞台中央的,星空服装的女子。
国王啃咬着指甲,毫不掩饰对掌控之外情况的焦躁。
一道深红穿过穹顶,透过万丈,勾勒出安娜的背影。
被簇拥围绕着的她,此刻似是静待赐冕的王子。
被深红浸染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香甜的果肉味。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刺耳的吱嘎声,被撞开的大门飞向两旁!形如烂泥的肉体群涌而入!
无可阻挡的漆黑洪流吞噬了柱子,舞者,而后一齐涌向了舞台中央!安娜所在的脚下,也是“持钥人”所在的头顶!
但它们无一例外,即使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还是留出了一块空地。
为在那片空地上屹立着的,名为德里安的最强存在。
他只是默默看着浪潮吞食了国王,连他尚有余力时向自己伸出的手掌都不屑一顾。
他仅是站在那里,就是最好的威严。
想要人类保持理性是一种奢求,但野兽对于强者的直觉,却从来不会让他们去送死。
德里安此刻散发着的,正是直击灵魂深处,激发了每个生物最为本能的恐惧!
察觉到异样的星空服女子把头转向大门处,瞳孔微缩,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慢了一拍。
在此时,她成为了被猎人注视着的猎物。
安娜被鲜血组成的枝条搀扶着,忍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知识,见闻,觉受在自己的脑内形成漩涡交集。
像漏斗般不断得灌输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她疲倦,盲目,自己似是游离于现世之外的影子,又好似匍匐于梦境深处的蠕虫。
被追逐围杀着的自己,无处可逃。
理想的代价映入脑海,安娜感受到的是不可触碰的荆条。
梦呓缠绕枝头,珠宝点缀枯巢。
她看见了,看见一身乌黑,鸟嘴犀利,形如巨峰的黑鸦。
那是与她签订契约的存在,是在自己走出洞穴后,给予自己复仇希望的神明。
但同样,也是妄图剥夺自己自由的,邪神。
祂来收回自己的赐予了。
我的性命。
祂的眼中看不出一丁点情感,但居高临下凝视着安娜的瞳孔的深处,却寓含着最炽烈的狂热。
那是对于某一事物无休止追求的人才会有的狂欲之火。
祂究竟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黑鸦的鼻吸扑打在安娜的身侧,吹起不知存在与否的衣裳。
祂鸟嘴上的骨质外壳被羽片包围,显得极为突兀,而瞳孔中弥漫着的形似漩涡的轮廓,又颇为诡异。
安娜知晓,世界上的神明不止祂一位,自己深陷而进的泥潭,已是难以如愿了的,越陷越深的死路。
她想最后赌一手,在作为残羹被啄食殆尽前……
深红的月光下,殷红的灯火中,通红的眼珠挂在无数的黏液之中,拖着胶质的肌肤,正极速地向安娜的方向蠕动!
她或许会死,但不重要。
德里安的眼中只有他的猎物,只能属于他的猎物————“持钥人”
既然你想要的是掌控全局,那么让你产生这样错觉的我,看来,被小瞧得可不止一点。
他的眼中腾起汹涌的焰火,好似一台不会疲倦的蒸汽怪兽。
赤火围绕胸腔,形成“X”的枷锁,在废墟中转变为紫黑的暴怒。
即便透过自带高斯模糊的黏液,看着那束直灼灵魂的火焰,“持钥人”的手也禁不住控制地发颤。
差一点,就还差一点!离夺下她的一部分就只差时间,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只要能篡取这个仪式,自己无数个在祂麾下煎熬而过的日月都是值得的!只要有一部分,只要有一部分!我将不再拘泥于祂的控制之下,我,将成为我自己的神。
她抬头仰望天空的神色几乎与安娜一致,被坚固加强的血壁上发着数层红月的散景光。
仪式成型!愚蠢的阻止者再也无可奈何!
她欢呼雀跃地舞蹈着,蜕下表皮,准备迎接胜利的到来!见证自己成为新的自己的那一刻。
是的,在他们的自愿奉献之后。
她将彻底摆脱这具不堪一击的躯体!成为与星辰相视的存在!
她着着,看着即将献出自己一部分灵魂的安娜。
血红的肌肉层迫不及待地展露,她所剥落的皮肤连成一串,自型散落,如衣服一般挂于空中。
直到,她的瞳孔倒映出齐马蓝色的余晖。
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太阳”,但却比太阳来的更加夺目。
她所看见的,是宛如神灵降世般的风姿。
是那娇小的身躯中,能够与赤红的怪物分庭抗礼的能量,甚至比它更加纯粹,更加浓缩。
而女子从安娜眼中看到的,轻藐。
面对蝼蚁,不自觉中的轻藐。
而这,正是最为极致的藐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醒来!为什么她会醒来!
星空服女子的神色再也无法掩饰,掀出本能的慌乱。
她害怕,恐惧,抓耳挠腮,但都无济于事。
安娜的眼中没有卑微的蚁虫,她的瞳孔映射出无限的光辉。
那是溢出“居屋”的,化为实质的能量,纯粹的精神能量。
即便对抗神灵也能够保有一席之地的精神力。
即使见闻如德里安一般丰富,也从未见过如此玄奥的光景。
她身上的奇迹就如世间的珠玉一般瑰丽。
不断发生,不断震撼着德里安的三观。
她已经不再如初见那般,是在襁褓中的婴儿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德里安挠了挠头发,默叹一声。
然后俯下额头,单膝跪地。
血色的枝条组成阶梯,承接着安娜云白的玉足。
她是阴云间透过的一缕曙光,照射在德里安的头顶,无可躲藏。
他也从未想过离开,安娜不是德里安心中她母亲的替代品,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安娜而来。
不过,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
德里安握紧剑柄,胸口的焰火猛然腾起!剑刃在顷刻间染上了暴戾的紫黑色,蜂涌燎动!
向后一撤,前登!掷出!
呼啸的风声中,剑刃擦过安娜的耳垂,直击背后的血壁!
壁障化为碎片,哀嚎传遍荒野,被自缚牢笼的星空服女子无处可藏,也根本无处可逃!
剑端直击脑门,肌肤爆裂而开!血红紧致的肌肉层如放开的花朵般,从破碎处层层绽开,向下螺旋。
盛开而出的果实是苍白的头颅,拼接的脊椎,形似涡轮的基底,那是她生命的“核心”。
地上的碎片发出敲击地板的铿锵声,猛然飞起,朝女子残破的血躯冲去!
飞至身旁的碎片融合,在女子的身侧形成漩涡,填充仅剩白骨,眼神空洞的残躯。
然后,连带着所剩无多的骨头,落为了一滩乳白色的黏液。
同时落下的,还有被黏液包裹的银白刀剑,曾置于“持钥人”头颅深处的刀剑。
在烛光的闪烁中,乳白色的液体连带刀剑一齐消失,在德里安的眼皮子底下。
他知道是谁做的,这是一场交易,自己早已默认了的交易。
随之消失的,还有安娜眼中迸发出的奇异色彩。
德里安小心地捧住垂落的安娜,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胸怀。
在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嘴角上扬了一下。
他笑了,笑得意外地自然。
“你做到了,这是您应得的。”
“我将为您的加冕献上我的忠诚,这是诚意,安娜殿下。”
德里安抱起四肢纤细的女孩,就像她抱起洋娃娃那样轻松。
感触着发丝垂落指尖,被风吹拂而过的指缝,她的双眸似是弯月,透着无休的忧愁。
看着安娜娇小的躯体,全无所想地在遍地肉块的瓷砖前行。
他的旅途已达终点,接下来,是她的路了。
繁星点点,银河流转,德里安回头,他看到的是一张“大嘴”。
由肉瘤和血红箭刺组成的口腔,溃疡流脓,黑红的粘滞液体于其中不断翻滚,来去往复,永不停歇。
肮脏的它们屹立在大地上,跪伏于星空下,即使无人能去清理它,也会自我腐蚀。
终有一天,他们会摒弃曾坚信不移的一切,将自我的命运,毁在它们自己的手里。
他见证着,未来,也仍将见证。
到那时,他依旧会站在这片恒远的大地上,奉君之命,守望人间。
蔚蓝的星光普照着时间,见证了嫩芽的剥开,幼崽的初生,也见证了浸染土地,生于大地的血肉魂归天际。
被树叶遮挡的月光漠然地凝视着其下的木屋,在这片荫蔽处,只有两束火光摇曳不止。
屋旁的杂草被除得很干净,但地上杂乱的建筑痕迹却告示着这座房屋不长的年岁。
盘踞于树林间的猛兽视若无睹,对于这一突兀的存在他们并非毫不在意,只是束手无措。
即使他们有违逆神明的能力,也不会轻易尝试。
谁会愚蠢到去招惹天敌呢?
安娜正襟危坐,与眼前如山岳般健硕的男人相视而对。
她不知道,也算不上了解对方。
自己醒来时就在这座暗无天日的木屋中。
他为什么救自己?我为何会来到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安娜不知道,安娜什么也不知道,关乎他的一切,安娜就像摸象的盲人,
一无所知。这正是德里安的可怕之处。
他的身上藏着太多的密秘,以至于自己根本不可能去把自身的安全交给他。寄托给一个连对自己全盘托出都做不到的人的手中。
但这并不代表,安娜会介意多一位侍从。
“殿下,能够索求保护你的资格,是我的荣幸。
“你已经脱离桎梏了,恭喜你。”
又是良久的对视,安娜垂下了眼睑。
她的脑海中映出淡淡的迷雾,回想起往昔的光景,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老师,惊叹于自己学习能力的教师。
母亲,严苛教育自己贵族风俗之人。
父亲,沉溺欲望被裹挟挣扎的庸人。
安娜睁开眼睛,向着德里安指向的方向。
站起,走去,带着摇曳不止的烛火,从树叶的沙沙声,独自踏入月光。
尽头,她看到的是尖锐凸起的岩石围成的悬崖。
温和的暖风打在安娜的脸上,她目视前方,在众多生灵的注视下,来到边缘。
遍布星辰的天际下,昏黑无光的液体混于沼泽当中,组成不可名状的“生物”。
在浩瀚寂寥的荒野,漫无目的地蠕动,向着不知何路的前方,不知方向地前进。
安娜瞳孔微缩,面对这般骇人听闻的恐怖的场景,心里反常得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行走的“怪物”是按人类本能行走的机器,他将庞大无处安放的欲望钻入每一位无力抵抗之人的脑海,驯服任何力图反抗它的人。
但安娜知道,有些东西是消灭不了的,祂一直存在人们的心中,永不磨没。
是执着,是追求,也是理想。
“德里安,离开这里”
在睡梦中,她看到母亲站在“忒休斯”的门口,她只是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渐行渐远。
白骨上缠绕的玫瑰将母亲与背后的胶质黏液分割,但终究抵御不住如洪水般涌来的黏液。
她关上门,而最后,安娜从门缝中看到的,是如银河般璀璨的齐马蓝眼睛。
安娜转过头,看着无数直盯自己,等待响应的双眼。
无人知道她从“怪物”散播的欲望中看到了什么,未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安娜齐马蓝的瞳孔中,一半星河,一半枝叶。
嘴角浮起,像是老者垂暮前的微笑,坦然地说道。
“我们一起离开”
野兽低下头颅,紧闭双眼。
枝条破裂,嫩芽舒张,树叶与月牙共同奏响不俗的摇篮曲。
森林重归寂静,湖光泛起波澜。
了无生气的黑色黏液匍匐于地上,一头紫发的女子在月光下,眼神呆滞。
她的手中不断转着发着琉光的赤红花纹的金杯,对着这坨比自己高上数倍的东西愣神。
微启薄唇,良久吐露一言,“真不愧是你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