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老是这样。”
叶菲特暴躁地挠着头发，狠狠掐灭烟头，握紧的力度让她精钢嵌套而成的精密指节传出异响。
“怎么？”
艾琳见她停止『通讯』，上前问道。
“你给我回去休息。”
“现场不用我看？”
面对艾琳打着哈欠的执着，叶菲特抓挠头发的手法更加粗暴——在艾琳头顶。
“……地下室找到了一群小孩。”
“啊……时常会有的那个。”
艾琳不想聊这个话题，也努力地想避开“一·三十·大龄·恐怖如斯”，但教官的强大臂力让她无法逃走，被当做人型拐杖依靠着。
“小孩吗……请问有什么麻烦吗？”
诺艾尔刚刚完成一批样本采样，汇报时正好遇上了一人一拐。
“要说麻烦倒也不是——无非是不管，或者交给皇家条子，让他们不管。”
叶菲特点燃下一支烟，太阳才落下不久，她已经有了抽第二十八支的心思，看来今天要超标了。
“什么意思？我们不能把他们带出去吗？”
诺艾尔问道，当然，她并不理解二人为什么会为此而头疼。
叶菲特看着她的眼睛，旋即回头吐烟。
“……不行，大小姐，我们……不能带走他们。”
艾琳犹豫了一会，驱使她优秀的口才，回答了一句不如不回答的废话。
“一般来说，会由现场指挥的警官决定，如果他是本地人，那多半会丢在这里不管，毕竟带出去的好处是负数；如果是个不了解这座城市的热心肠愣头青，不顾一切反对的声音把他们送到外面，用善良和阳光感化他们……那就很可能在下一场缉毒案中亲自把他们击毙。”
叶菲特点燃第二十八支烟，烟盒里的藏品已经少到能清晰地摇出只剩几根的程度，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想抽烟，抽到没烟引得她更加烦躁。
“怎么会……”
“还没完，内部资源减少会引起帮派的注意，会更加严格地看管现有的小孩，甚至会在他们身上绑炸弹，跑远了或者心情不好就引爆，看烟花秀。”
叶菲特猛地一脚踩死试图逃跑的蟑螂，力度强到像是踩在“迷幻女王”脸上，事实上她也想。
“至少……”
“至少能救一部分？天真了，姬利安。告诉你吧：这座城市承认地下街，但不承认从中逃出来的一切，一个出身于黑街的孩子，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可，甚至是你的家族，甚至是孤儿院。”
“为什么……他们只是孩子？”
“在你眼中是孩子，在外界的受害者眼中，是贩药与走私的线人，可能还是绑架与虐杀的帮凶，唯独不是‘人’。如果有孤儿院收养，那么当晚墙壁上就会出现‘包庇毒贩’的喷漆艺术作品；如果有家庭收养，那么从今往后他们都别想在市场上买到哪怕一片菜叶……我没有在威吓你，姬利安，我在和你讲述发生过无数次的事实。”
叶菲特将第二十八支掐灭，只抽了不到一半，而她已经没心情抽下去了。
“告诉我，姬利安，你的家族因为黑街贸易损失了多少？你的父母会接受一个有毒瘾还贩过药，半夜偷钱出去开展小小贸易的孩子吗？”
“……”
“我帮你问，姬利安，‘那么组织能不能帮上忙？’。”
“别逗了，大小姐，加入猎魔人，还不如把他们就地枪毙。”
叶菲特有些失控地揉着自己的头发，直到艾琳轻戳了一下她的腰，才注意到诺艾尔低下头一语不发的样子。
“……抱歉……格雷，和她一起。”
说罢她便松开艾琳，消失在取证人员之间。
“啊……嗯……”
艾琳并不是在模仿叶菲特，而是面对诺艾尔不知所措，也挠起头来。
“我想……下去看看。”
“我建议不要。”
比思考更快，艾琳做出了回答。
“……求你了。”
诺艾尔依然低着头，音量小到像是蚊子叫，她拉着艾琳的袖口，力度很小，并不是强行挽留，而是在哀求她不要离开。
“……”
————
“——我不会退让，督察。”
年轻男子洪亮的声音从地下室中传来，艾琳反射性停下脚步，把手搭在枪把上，但立刻意识到现场早就经历过薇罗妮卡猎魔人以及皇家警察三顿折腾，不可能还有威胁了。
况且，那个声音听上去就是一股“警察”的模样。
“我不会阻止你，拉赫曼警长——但我希望等到东窗事发的那天，你能负起责任。”
体格健硕的高级警官与手下大步迈入狭窄的楼梯间，本着“先出后入”的原则，也因为人数与体格的劣势，两名猎魔人少女自觉地靠墙让道。
猎魔人与皇家警察是合作关系，关系算得上友好，虽然健康但并不热烈，几十年来的互动就只有“不太对劲，丢给猎魔人吧”以及“挺正常啊，条子去干”这两种。
前者就包括了叶菲特组现在的案子“四十刀刺杀事件”，事件刚开始的时候，这个案子跟异族没有半毛钱关系，纯粹是发觉“不太对劲”所以甩锅。
艾琳倒是知道不少内情，自从与薇罗妮卡开展调查以来，各种魔族隔三差五地出现——但是她不能汇报，因为一旦汇报，组织必定会对薇……对莎菲尔不利。
『种族主义疯子』
艾琳想起泽尼娜·伊尔卡对猎魔人的指控，却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
回过神来时，警官已经行至二人面前，但双方都没有敬礼或寒暄的意思。
毕竟各自的职位无法一一对应，也没有热情的交往氛围，自然就没有了敬礼的必要，但为了各自组织的面子，还是得立正目送。
警官扫了一眼艾琳，见习猎魔人的目光也随之掠过他的肩头，确认了他的警衔——督察。
督察冷着表情，似乎是方才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导致的，而当他那对尖锐而冰冷的眼睛被诺艾尔的翠发锁定的时候，紧绷的表情有了微小的变化。
“…………猎魔人，你几岁？”
“16岁，长官。”
诺艾尔不假思索回答道，她立正身姿抬头挺胸，仪态嫣然是一位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士兵。
“……这样啊。”
督察别过脸，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梯。
————
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是地牢。
呈现在两位猎魔人面前的是一间狭窄，被脏水与异臭占据的狭窄房间，那臭气熏天的肮脏环境立刻就让艾琳想到了“垃圾巷”，可这里与人烟稀少、无人看管的“垃圾巷”截然相反——哪怕去掉角落里的警员，也绝对配得上“人满为患”。
诺艾尔紧皱眉头，不仅仅因为恶臭与肮脏，最主要是因为这些坐在地上，并坐满地面的当地住民。
目测最大14岁，最小在5岁左右，所有孩子瘦的像是一层皮直接贴在骨头上制成的现代艺术品，几乎算不上是衣服的破布耷拉在身上，别说抵御冷风，就连身上饱受摧残的躯体都没法遮住。
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孩子被手铐锁住手脚，即便如此还在奋力挣扎试图逃脱。
不知是药物作用的致幻暴躁，导致他们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认成了敌人；还是他们真心认定自己是黑色旅途的一员，意图与侵犯领地的皇家警察一决生死。
一名身材高挑的警员蹲伏于地，他将裹尸袋的拉链拉紧，表情凝重地将其递给部下。
那名警员试图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面不改色，但却没能忍住袋中的气味与对于其中的联想，表情瞬间失衡。
艾琳注意到那个袋子没有装满，那名警员体格不大，至少不是臂力见长的类型，但那个裹尸袋中的客户，轻到他能一只手提起，甚至算不上“勉强”。
“……副官，我们该怎么做？”
“我认为，应该听督察的劝告，警长。”
艾琳猜测拉赫曼警长的身高在190厘米左右，就算隔着警服与防弹衣也能看出明显的锻炼痕迹，就体格与臂展而言，督察很难是他的对手，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方才那场口头对决是拉赫曼警长的完败。
拉赫曼警长站起身，环顾一周地牢。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副官，就像督察说的那样。”
叶菲特的忠告回绕在见习猎魔人的耳边，她已经先一步把答案告诉了艾琳，一个可笑的正确答案——拉赫曼警长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把这些孩子带出去，所有责任由我，克里德·拉赫曼承担。”
并不出乎意料，他的声音中仿佛蕴含着正义的律条，愤慨而坚定。
警员们并没有做出太过惊讶的反应，艾琳在他们脸上读出了名为“习以为常”，或者说“他就是这样”的无奈感。
“拉赫曼警长……”
探讨良久，直到部下轻声提醒，那位警长才反应过来，注意到出现在楼梯口的两位猎魔人。
“非常抱歉……没注意到二位。”
“鄙人克里德·拉赫曼，皇家警察佛劳洛斯分局警长，现在负责……这些孩子的救助工作。”
他努力地摆出一副严肃和善的姿态，但呈现出来的表情不堪恭维，“疲劳”与“愤慨”将他的表情五五分割，仿佛。
“您好，警长先生……”
事实上，艾琳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看着地牢内或坐或躺，或是暴躁或是麻木的未成年大群，数分钟前叶菲特对诺艾尔的忠告再次环绕于耳边，令她对拉赫曼警长，以及这群孩子的未来感到不安。
“您是正确的”或者“不应该这样”
两种回答在艾琳的脑海中交缠，回旋下坠，正义与正确，理想与现实，艾琳得不出答案。
“拉赫曼警长，感谢您的所作所为。”
诺艾尔开门见山，直接程度甚至让拉赫曼警长懵了一瞬间，他回过头，沉默间向副官征求意见，随后便得到了“可以”的点头。
“谢谢您，猎魔人小姐，为了这座城市，这是我该做的。”
那位督察想必对他说了许多，向这位“不了解这座城市的热心肠愣头青”展现过这座城市的丑恶一面。
但他依然坚决。
————
『片刻后，皇家银行顶楼』
“好累——”
艾琳坐在扶手上，放肆地伸着懒腰，俯瞰脚下来来回回的专业队伍，专业的取证队或许能找到薇罗妮卡的痕迹，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见习猎魔人索性不管了。
‘仔细一想，我那么关心她干嘛？’
艾琳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狠狠嘲笑担心薇罗妮卡的自己，但介于诺艾尔还在旁边，不太想被她当成神经病，还是算了。
封锁线对于黑街居民而言，与路边的石子没有任何区别，必须由全副武装，真枪实弹的防暴队矗立于周围区域的每个出入口，警戒每个出现在角落的影子。
而二人所处的位置也同样受到保护，在警局魔法师升起的屏障魔法保护下，艾琳才敢带着诺艾尔来到视野如此开阔的地方。
“……算是好结局吧。”
想了半天，艾琳得出一个模棱两可，几乎全错的答案。
离“结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拉赫曼警长与那群孩子的苦难之路还要继续下去。
“还不够……”
诺艾尔将脸埋在臂弯之中，默默念出了自己近几年的口头禅。
“……要是出事，我们去帮警长就好了。”
艾琳克制住表情中的疲劳，努力憋出一个似乎很帅气的表情和语气。
“……我，真的够格吗？”
翠发的猎魔人抬起头，俯瞰黑街。
虽说在全副武装的压制下默不作声，但其下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翻腾。
黑街中每个角落都可能藏着枪口或凶刃，每个出现在视野中的人都可能是扒手或者想着在吃饭前捅死个路人开开胃口的杀人成瘾份子。
“跟着教官两年……什么都没学到，一点用都没有。”
翠发在黑夜中飘摇，诺艾尔抬手挽住长发，但即使拨开遮挡前方的发丝，视野中也不见前路。
“我听说，教官她最开始也跟你一样。”
艾琳顿了一下，说道。
“我不信……教官怎么可能跟我一样……”
“那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当晚她喝了个酩酊大醉，跑到我房间来找我诉苦来着……当时我才十四岁哎，她坐我家阳台上一口烟一口酒，难看的要死。”
“骗人……她怎么可能去找学生诉苦……”
“喝醉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啦，她跟我讲她年轻时……”
艾琳思索了一下，试图从记忆中那个聒噪的烟酒人口中挖出一点能够理解的情报。
“她当时被叫做‘胆小鬼米兰达’呢，原因是第一次出任务时不敢对一个魔族小鬼头开枪，导致队员被目标砍中一刀。”
艾琳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叶菲特的醉鬼口音，却在这一刻顿了一下。
“……那个人并无大碍，伤好后也拍着胸脯保证没事，但还是给教官留下了不小的心里阴影……她发誓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任何有威胁的敌人，她绝对不手软……慢慢地，也就没人再叫她‘胆小鬼米兰达’了——”
讲到这里，艾琳突然陷入沉默。
“……然后呢？”
“讲完了。”
“…………你故事讲得真烂……”
“理解意思就好嘛，你看那个凶巴巴的一天三十根烟大龄女士，从前也是个胆小鬼，你才几岁啊？未来可期啦年轻人。”
诺艾尔虽然一脸嫌弃，但好歹是抬起头来，面对艾琳。
“…………我就当做被你安慰了吧。”
翠发的猎魔人嘟着嘴，明明她根本没听懂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但艾琳一心满腹的好意她确确实实地收到了。
“谢谢，艾玛瑞里斯。”
“不用谢不用谢……”
艾琳目光低垂，将那个故事的真正结局咽下腹中。
『毕竟当年叫她‘胆小鬼米兰达’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