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脸上长有雀斑,为此她曾日日夜夜地烦恼。因为我与她相处了十几年,所以从没对她的雀斑感到不适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把它当作一个象征也不错。
据我所知,姐姐应该没有什么男朋友之类的人物,甚至连男性朋友我都不曾耳闻。她几乎没有向家庭里提及自己的学校生活,从初中开始就这样。在她葬礼上,有几位自称是她朋友的女同学过来,一律表示悲痛,但我竟觉得心灰意冷。
她们现在应该都已经开始上大学。换言之,如果姐姐还在世的话,现在应该都已经坐在大学讲堂里潇潇洒洒地听课了。因为她比我大了三岁,所以她高中入学时还对我遗憾道:“不能见到你入学时的丑样了。”我那时还是打闹的年纪,后来如何糊涂回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大约也反驳了一句回去吧。
姐姐是以压线的成绩进入这所在市内首屈一指的学校的,但她从来不曾为此感到庆幸,反而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我几度不解,但询问后一直都没得到答案。在她去世两年后,我以远比姐姐优秀的成绩进入了这所学校,同样,我丝毫没有感到喜悦,但也不至于悲伤就是。在入学典礼上,望着前毕业优秀学生在台上发表讲话,我的脑海中总会想象出姐姐入学时翘首仰望的情形,偶尔我也会展望一下未来的高中生活,但我那时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我之后会和一位已死之人共度一段莫名其妙的时光。
因为调休,所以原本应该是周末的日子我们仍然坐在教室里。我还大概算了一下,她说的那个日子正好在我们放假的前一天,凑巧得有些可怕。
我将作业传到后面,再收拾好要带回宿舍的书本,像木头一样坐在板凳上等待晚自习的下课铃。铃响之后,我带上书本走出班门,逆着人潮向操场走去。这两天来,我都和她在操场集合。她总是等候在操场的正中央,并有孤独的星空为她作背景,仿佛正在看守一座繁星点缀的大门。每次我站在远处看见她尚未明晰的身影时,总会鼻头一酸。
我和她会合后,就会沿着树影斑驳的小道四处流淌。这时的她,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面色红润地聊七谈八,还随便向我推荐一些漫画和动漫作品,而那些推荐的名字基本全都被我抛到了记忆回收站,等着吃灰了。我一开始和她说我只阅读小说,但她置若罔闻,我也只得由她性子。差不多到一个时间点后,她就和我告别。我很好奇她现在住在哪,还是说像她这种情况不需要找一个居住的地方,但问出来实在有些难为情,于是次次都作罢。另外,她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拿什么来打发时间,我也好奇得不得了。
她总是对前不久说到的选择避而不谈,弄得我也知晓不应该继续坚持下去,大概时机成熟了她自然就会告诉我吧。于是,我几乎把与她一起分享的时光当成了一种习惯,一旦看到她在天宇那漆黑幕布下的娇小身影,我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舒一口气,像是心里的载人航天火箭顺利着落。
她今天也若无其事地向我传递话语。我在时不时的附和中逐渐发现,她几天来完全没有牵扯到有关自己自杀的任何事,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轻易能说出口。但看那架势,我朦胧觉得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打算告诉我。想到这个,我竟然浮现出失落的情绪,同时自责和疑惑并存。
就在我们经过学校内的一座横亘在湖面上的石桥时,说巧不巧地撞见了一对情侣亲密接触的场景,那对情侣互相搂抱着,脸几乎贴在一起。
我原想趁着他们尚未注意时幽灵般遁走,哪知她却兴致勃勃地冲上前去,手指着毫不知情的那对情侣对我大声叫道:“他们可真刺激!”
我无意间低喊一声“毛病!”刚想到大事不妙,只见那对情侣像刚被钓上岸的鲫鱼一样面色茫然地望向我这,旁边还有她那副宛如钓鱼者般的欣喜神情。我不知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行为,但至少可以肯定我好死不死地打扰到他们了。我装作不以为意地别过头去,努力扮得一只作诱饵用的蚯蚓模样逃离了此处。没走几步路,她就从背后窜上来,意犹未尽地说道:“刚刚那对暗地里貌似对你很有意见啊!”
“还不看看是怪谁?”我几乎将手按到她脸上对她抗议道。
“不过没看到更刺激的部分,真可惜。”
我已经连翻白眼的精力都消磨殆尽了,心里一直想着会不会被那两个人记恨。我无力地回应她:“下次别走这了吧。”
她一直嘻嘻笑着,全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嘴中还突然蹦出来一句:“真羡慕。”
我的神经陡然一紧,脑子一热就不禁出口问道:“你没男朋友吗?”语气还尽量模仿出各自八卦时的随意。她淡淡地说:“有啊。”言语中莫名透露出一股坦然的自信。
“现在还是?”我难掩惊讶地问道。
“怎么?有意见?”她不服气地反问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还有男朋友的话怎么会做出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我好奇的是这一点。看来她的男朋友对她的状况也难说知晓吧。
见我不语,她就自己说了起来:“他和我同班。长相嘛,很难说是我喜欢的类型,但绝对和我凑得上一对!成绩一般,甚至都快和我旗鼓相当了。不过最关键的是,他可对我好得不得了,对我言听计从的,我让读什么漫画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去看了,而且是通宵达旦的那种,结果上课天天犯困—嘿嘿,算起来没准还是怪我。对了,我干脆告诉你名字吧,他叫xx,和我同班,你直接去找他—”
“不用了。”我打断她,然后又补充道,“还是听你说有意思。”
她的目光突然焕发出我前所未见的光彩,像是雨后天霁中的一道彩虹,让人目眩神迷。接下来,她的话语就仿佛天边的排浪一般向我涌来,我身陷其中,感受着她情感的上下颠簸,眼前光影摇曳,而我只能像扎根的椰子树一样无可奈何地忍受着,努力从中汲取稀释过后的乐趣。
“他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了吗?”趁着她换口气停下话语的间隙,我狡猾地问道。
“当然。”
“为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只能选择一个人吗?而那个人现在还在我面前问这种啥问题。”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让他来作出你所说的选择不是更好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为什么?就因为他喜欢我?”
“这还不够吗?你不也很喜欢他吗?亲密的人对你更加了解,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选择也会有理由吧,你交付给我的话我或许就只能乱选一通。”我没来由地提高了音调。
“那我为什么不选择父母呢?他们完全比他更爱我。”“这是我想问的吧?”
“我早就说了,我只是单纯想选择一个陌生人。而你,正好是我跳下去之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不,或者说,是我认定的最后一个。”
“如果我当时不在场怎么办?”
“母鸡啊。”她摊了摊手,“没准到时我的死讯就在这所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吧?就像你姐姐一样。”
听到最后那句话,我的目光顿时冷峻了起来,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被怒火点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嘶吼。我按压下作出鲁莽举动的冲动,直勾勾地和她对视。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尽管表面上的若无其事装得再像,心中的那道斜坡只会越来越倾斜,直到最后天翻地覆,所有我仅剩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被我盯久了,她难得一见地败退而逃,眼神再也不敢与我正面对抗。我不住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应该太过为难她,她想必也有不为人知的可悲经历,不然也不会踏上那条绝路。然而,我始终无法抑制那潜藏在深处的刺痒,那份触动越发膨胀,直到驱使我吐出那句掩埋在心灵另一端的话语。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痛苦而已,所以陌生人来作出选择才更合适。”就在我忍耐的期间,她用细如蚊吟的声音呢喃道。
我想,我那时大概在心里忽视了那句话,不然应该不至于继续对她进行逼迫。实际上,我终究踏出了那无可挽回的一步。
“既然你有那么多美好到值得留恋的东西,又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呢?”
刹那间,一道幽冷的光陡然在我脑海放大。“啪”的一声,我的血气被这一声清响和随之而来的疼痛驱散了,转而奔涌全身的是刺骨的冰冷,我仿佛在那一刻才开始与晚风相接。我是个多么悲哀的人啊!从未有过的想法突然在脑海中滋生。尽管这是预期之外的反应,但我还是心怀愧疚。不过在我刚想郑重地面对她时,她便像恶作剧一样消失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消失的还有她的气息。
我抚摸了下仍隐隐作痛的脸颊,然后又狠狠地用力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