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是清尘收露的时候。听着司晨报时催促，韩家村的人们早早起来开始了劳作。
韩家村就只是个小村子，是大武疆土里再平凡不过的村落，没有背景，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也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活生养了好几代人，村民们对单调的日子倒也没什么怨言，吃饱穿暖便已值得感恩。
韩全从床上起来，第一时间就跑去灶台看看自己抱回来的小崽子。
没办法，他住的小茅屋就这么点儿大，孩子不能放桌上不能放椅子上，和自己睡一块儿又怕自己从没带过孩子给他压坏了。于是只能把男婴连着襁褓放在大铁锅里，这样他怎么滚也没事了。
男婴双眼紧闭，一副沉睡的样子。
韩全见状黝黑粗糙的面孔浮现出一抹笑容，自昨晚把他抱回来后，这个孩子怎么看怎么满意，心里是越发的高兴。
我老韩这也算是有个后了。
韩全从怀里摸出字条，两个俊秀的字体横竖都看不明白是何意，于是抱着男婴去寻村里讲学的先生求解。
村里讲学的先生比他还要大上二十来岁，尽管他连个秀才也没捞着，但毕竟也是村子里唯一读过书的人，平日里颇有威信。
韩全抱着男婴刚踏出门，就被村里一个正锄着地的汉子看到了。
那汉子遥遥挥手道：“韩叔！这一大早上哪儿去啊！”
韩全支支吾吾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回道：“我去找张先生！”
种地汉子闻言爽朗笑道：“您找他做甚么呀？难不成您也学他活到老学到老？”
周围人听到也笑了起来，这一圈子人也都是没几个认得字的。
韩全只得讪讪一笑，也不恼。汉子擦擦汗放下锄头望向他，这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个婴孩，当即双眼放大失声道：“哟，韩叔。这是谁的孩子啊？！”
众人突然听到这番话，也没心思务农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窝蜂似的涌到韩全面前。
韩全憋红了脸，走也不是，赶也不是。村民们顿时七嘴八舌开了。
“韩叔，这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去去去，说的什么浑话！韩叔五十好几了，哪来的孩子。莫不是哪个远房亲戚的？”
“哎哟这孩子可真漂亮！是男娃还是女娃啊？我瞧着像个女娃。”
韩全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些，村民们急于知道真相，顿时安静了几分。
韩全简单讲了讲这孩子是在后山上被狼叼来的，是个男孩，也不知是谁的爹娘把他弄丢了。襁褓里有一张字条，他不识字，正要找张先生问问。
那匹狼被他打死的事儿他没说出来，还是存了点私心，担心别人偷了他的狼皮赚钱。
“哎哟哟，韩叔这你还不赶紧去问问！快点快点，张先生今天就在西边儿学堂讲课呢。”
韩全跺跺脚急道：“我这不正要去吗？结果给你们拦下了。”
村民们笑笑，推着他一起去找张先生。村里添了口男丁，怎么看都是件好事儿。
一群人涌进院子，学堂讲台上正站着一位身穿儒衫，发须花白的老人。他就是村民口中的张先生，是韩家村里资历最深的教书先生。名叫张桥。年纪已足有古稀，在村里最有名望，又是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所以村民们都愿意尊称他一声先生。
张桥干枯的右手执着一册书籍，口中高声念着些什么“之乎者也”。听到如此吵闹，眉头皱了皱。望向门外，竟是一群村里的邻人跑来了
听课的部分孩童们突然看到自己的爹娘出现在这里，也愣住了。
张桥见状只得先宣布讲学暂停一会儿，走出门外拱手作揖道：“不知乡亲们来此所为何事啊？”
“韩叔他找您认字！”
“别胡说，韩叔是想找张先生给孩子取名呢！”
张桥望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揉了揉眉心，两手向下压了一压道：“韩全，你来说。”
韩全抱着男婴上前道：“不是不是，张先生，我昨日在后山上捡到个孩子。他的襁褓里有个字条，我一个粗人不认识字，想找您认认。”
张桥蹙眉道：“捡了个孩子？怎会如此？那字条且与我看看。”
韩全连忙摸出字条递给张桥，张桥接过字条，看了两眼，抚须念道：“嗯……这分明是‘夜‘与‘尘‘二字啊，夜尘。”
“夜尘？”
“不错，夜色的夜，尘土的尘。”
韩全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桥白须一抖，瞪了他一眼道：“愚钝，这是你手里的孩子的名字。他叫夜尘，取降于夜色之下，生于尘世之上之意。”
韩全愣愣地看着孩子，轻轻触碰着男婴柔嫩的面颊，口中反复念叨道：“夜尘……夜尘……夜尘，好名字，好名字啊！”
小小的夜尘醒转过来，打量着四周，看到身边多出这么多人，冷漠的赤瞳中透露出一丝不解。全然没有注意到，方才吵闹的环境在他睁开眼后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
不知过了过久，才有一个村民小心翼翼的开口。
“为什么……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张桥看到夜尘的红瞳也难掩面上的惊讶，古籍上也不是没提过身怀异瞳之人，但凡有提出来的都绝非凡人，如传说中的帝王重瞳。可红瞳之人简直是闻所未闻，就算是妖族，也没有哪本古籍有过记载是红瞳的。但这孩子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男婴，除了不哭也不闹这点有些异常以外。
韩全看着周围沉默的乡亲们，心里涌上些许不安，昨晚他把夜尘捡回来时看到他的红瞳心里也是一惊。村里信神信鬼信不祥之兆的大有人在，他生怕有人因为些什么事就给夜尘冠上些莫须有的罪名，就夺取了他的性命。
张桥看着沉默凝重的氛围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清楚乡亲们的心思呢。但这孩子救都救回来了，怎么可能再去弃养他呢？
张桥是个很正直的读书人，不信神神鬼鬼，只敬四书五经，敬人间帝王。作为读书人，有一身的浩然正气很重要。但也因为他这只认死理的性子，早年因为一些私事得罪了考官，才招致落榜。有时候人应试的时候可能就缺那一点运道和灵气，后来他屡试不第，蹉跎了近半生也没捞着个举人。于是心灰意冷，回到韩家村做了一个教书先生，希望能将自己的念想延伸到村里的孩子们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别在这妨碍孩子们听课。这名为夜尘的婴孩只是瞳孔的颜色与常人不同罢了，你们这般作态是为什么。这孩子又不会吃了你们，走吧走吧都走吧。”
见张桥要赶人，村民们这才离开，只是离开的时候，眼里都带着些许淡淡的惊疑和忌惮。韩全抱着夜尘，神色复杂。
他低着头与那双红色的瞳孔对视，如果说当时把夜尘带回村里心中都是喜悦，那么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迷茫与一丝后悔。他这么做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张桥看着还呆滞着没有离开的韩全，无奈叹声道：“韩全。”
韩全回过神来回复道：“啊，张先生，我在。”
张桥定定的看着他，沧桑的容颜只有一双眼睛还清澈坚定，他认真说道：“你既然把这孩子带了回来，那么好好照顾他便是。发自善心合乎常理的救人，根本就无所谓对错。”
韩全感激的抬头看着张桥，回道：“嗯，好。多谢先生，我明白了。”
紧接着韩全就抱着夜尘朝家里走去，一路上还依稀能看见一些村民避着他和其他人窃窃私语着什么。恐怕用不上一天，有关夜尘的事就要传遍全村了。
韩全回到家中，把夜尘放在床铺上，自己则去灶台打算熬上些稀粥，从昨晚到现在，夜尘都还滴水未进呢。活了几十年了，他多少也是懂得一些孩子该怎么照顾的。
他愣愣的看着跳动的火苗，它们不断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似乎想要顺着它向上爬去。这是这么久以来韩全第一次对生活感到不知所措，直到锅中的水都烧干了几碗，他才匆匆灭火，盛上一小碗稀粥。
韩全端着稀粥来到床铺，将那碗白粥吹了又吹，几乎比体温高不了多少后，才放心抱着夜尘开始喂他。虽然从没带过孩子，但只试了几下，倒颇有些得心应手的感觉。
小夜尘吃饱后，就又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这个年纪的婴孩正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他不哭不闹，让韩全省了不少的心。
又想起昨晚山上还有一具狼尸，韩全连忙收拾好东西，腰上别着一把小刀，背上挂着一个箩筐，把门窗锁好，反复检查过后就急匆匆地上山了。
经过早上那番闹腾，等韩全上了山已经接近正午时分了。一轮烈日悬挂在空旷的天空，没有一抹云彩去阻挡那炽热的光芒。
纵使韩全在地里干了大半辈子的活，此时也出了一身的汗。
韩全来到记忆中的灌木丛中一阵翻找，可却什么也没有。别说狼尸了，就连地上的血迹都毫无踪影。一切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要不是昨晚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刻，和抱回来的夜尘，韩全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摸不着头脑的韩全不死心地又翻找了一圈，足足有两刻钟才放弃。
再次回到家中的韩全抱着夜尘静静坐在床沿喃喃自语。
“夜尘啊夜尘，你要健健康康的长大。爷爷把你捡了回来，就一定会保护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