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你就是个妖怪！”
“妖怪去死吧！离我们远点！”
“不男不女的妖怪！”
……
昌乾二十二年，三月。
风儿柔，水清秀，情丝绕柳燕长歌。
三月本就是个春光融融的明媚季节，韩家村里的成人懒困地靠在躺椅上，任由细碎温暖的阳光催自己入眠。而孩童们，本该趁着春风放纸鸢，趁着百花相争采花编环，可不知为何却从他们银铃般的童声里听到了如此恶意满满的话语。
放眼望去，是一群孩子聚在村中的巷子里，他们仿佛同仇敌忾一般的吵吵嚷嚷着。他们高矮胖瘦不齐，年纪最大的已有八九岁，小的也有四五岁。不论是非的，随声附和着“妖怪”一词。
而被他们称为“妖怪”的也是一个孩子。
他约莫也就五岁的模样，身上穿着青色短衣，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头发弄成抓髻或小辫，他的头发是简单随意的扎成马尾，细碎的刘海披散在前额。他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孩子瘦上一圈，皮肤白皙，像个瓷娃娃一样漂亮的不像话，除此之外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那一双红瞳眼眸。
他就是五年前被狼叼来，被韩全从山上带回的孩子。
五岁的夜尘现在的形象着实有些狼狈，脸上和发上都沾染了尘土，可他看上去丝毫不在意，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安静的看着对面又一次声讨他的孩子们，仿佛被欺负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半晌，夜尘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脆却没有感情的色彩。
“我不是妖……”
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一个孩子扔来的小石块给打断了。那孩子怒声道：“你不是妖怪谁是妖怪，我奶奶说了，你的眼睛是红色的，你是个不祥之人，会给村子带来灾难的。”
“你就是妖怪，每天又不哭又不笑的，我娘亲说了，你的表情肯定是被鬼神当做祭品了，你就是个冷血的妖怪。”
夜尘小小的脑袋并不理解所谓的神鬼妖物，只是歪头问道：“可我们长得一样。”
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就冷笑回道：“谁和你一样，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这胖小子是村里一个泼辣妇人的儿子，原本他是挺喜欢夜尘的，不过这都是因为一场误会。
因为韩全家里没有适合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穿的衣服，夜尘身上的衣服已经小了不少，而韩全因为农忙暂时又抽不出身子去集市上买，那是一段不短的路程。
于是韩全只好挨家挨户的去借，但几乎都吃了个闭门羹，村民们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就是说家中已经没有了，最后还是韩全朋友帮他讨到一件女孩穿的旧裙子。
想着小孩子其实穿什么都一样，于是韩全把这件裙子带回家里给夜尘换上，给人的感觉倒也不违和。毕竟夜尘生的好看，比村里同龄的小姑娘漂亮多了。韩全打算这阵子农忙结束后再带着夜尘上集市去置办些衣服。
结果有一天，坐在院子下帮韩全整理柴火的夜尘被这小胖子看见，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夜尘，连着好几天都跑到韩全家找他玩，尽管夜尘只是淡漠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从未搭理过他，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次，他偷看夜尘洗澡，幼儿的幻想从此就破灭了。
夜尘扭头看向骂他的小胖子，只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小胖子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又一个孩子继续叫嚣道：“别再解释了，妖怪！滚出村子！”
说着又砸过去一块石子，落在了夜尘的小腿上。夜尘眉头也没皱一下，但他心里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韩爷爷说过这叫“痛”，痛的时候要离他们远点。
于是夜尘一言不发，沉默地想要离开巷子回到家里去。背后又感受到了石子的冲击，响起了孩子们愉悦的欢呼声。
“妖怪被我们打败了！”
“我们把妖怪赶跑了！”
夜尘不明白，他们为何欢呼，又为何会觉得欢愉。他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韩爷爷教过他，那叫“笑”，是人感到快乐或是幸福等等时才会做出的表情。
但夜尘不理解，何为快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也尝试过对着铜镜，勾起嘴角，可一双红眸透露而出的只有淡漠。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一定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因为他能感到自己的“笑”根本和其他人不同。
已经来到了日落时分，夜尘在路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踩着自己小小的影子。小小的影子被夕阳越拉越长，撕碎又重组。
韩家村升起的炊烟在逐渐消散，橘红色的暖光勾连天地，晕染村落，显得宁静又美好。只是它好像与画卷里小小的身躯并没有任何关系。
夜尘回到熟悉的院子里，里面是同别人一样再平常不过的茅屋。有一个黑发夹杂不少白发的老人只穿着个马甲，挥舞斧头劈着柴。汗水顺着他面上的沟渠流下，木柴只一下就被他劈成规则的两半，足以看出他对此相当熟练。
劈柴的老人正是韩全。
韩全本来正在忙碌中，却突然听到院子门口传来栅栏门被推开的吱呀轻声，他抹掉一把汗眯着眼抬头看去，看清来人是谁后苍老的面容上绽开笑容，但随后笑容转瞬即逝，赶忙扔下斧子跑向夜尘。
夜尘看到韩全向他跑来，轻声唤了句“韩爷爷”。
韩全抚养夜尘至今，从未隐瞒过夜尘的身世。所以夜尘知道韩全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爷爷，韩全也让他称呼自己为“韩爷爷”。
韩全蹲下来抓住他的肩膀，轻拍他身上的尘土，焦急问道：“夜尘你怎么了，啊？怎么身上全是灰啊？”
夜尘想了想，淡然回道：“没事韩爷爷，这是我不小心摔的。”
夜尘不会说谎，很多事情也不太明白，但他还是能够看出谁对他好的。从前有一次被欺负的时候，韩全问起他如实回答了。
韩全性子直，当下就想要和那几个孩子的家人要个说法。可他不仅没有讨到他想要的“说法”，还被痛骂了一顿。
老实了大半辈子的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性懦弱的他不知怎地有了巨大的勇气，站在人家院子里就是不肯走，最后回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一块淤青。
后来又一次被人欺负，可夜尘再没对韩全说起过。
韩全听罢怎么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疼的拉着夜尘到浴室，打上一桶清凉的井水给夜尘擦拭身上的尘土。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是看着夜尘长大的，夜尘一直以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与世无争的样子，他从来没见过夜尘露出过平静以外的表情，但当夜尘想做什么的时候是雷打不动的，没有人能强迫他。
看到他背上些许淤痕，终究还是没忍住，流下两行老泪。
夜尘面无表情的看着韩全，他知道，那叫“泪水”，是人伤心难过的时候才会有的。
不过伤心和难过又是什么？它们是什么感受？人又为什么会伤心难过？夜尘想不明白，他好像天生就无法理解人独具的情感，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心里缺了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烙印在灵魂的深处。
韩全注意到夜尘看着他，忙抹去泪水强撑起笑容道：“回来就好，吃饭吧，咱们去吃饭，爷爷今天做了鱼汤。”
夜尘点点头，顺从的跟随韩全进了厅堂，一老一小开始享用今天的晚餐，期间韩全不停地给夜尘夹菜生怕他吃不饱。
夜尘与村里孩子的不同之处实在是太多太多，他比同龄人成熟得多，沉稳淡漠。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主见，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一整个人无欲无求。刚开始甚至不会主动夹菜，而是韩全告知他要吃菜吃肉补充养料，他才学会吃几口饭还要夹上几口菜。
当其他孩子还在和父母又哭又闹的时候，夜尘已经学着韩全的模样帮忙做一些农务了。
饭桌上，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吃饭。
忽然夜尘放下筷子抬起头来，问道：“韩爷爷，什么是妖怪？”
韩全闻言愣住了，他一直都看不明白这个孩子，不清楚他的心里到底都想着些什么，他那淡漠的红眸里倒映着什么样的风景。他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只好说道：“它们都是些害人命的东西。”
夜尘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过害谁人命的举动，于是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他们叫我妖怪？”
韩全惊道：“谁说你是妖怪的！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夜尘无视了韩全的惊怒交加，他人不大，但只要见过他都能懂。他淡淡说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吗？因为它们是红色的。”
韩全苦笑着连连摇头急切道：“不是的不是的，夜尘，你只是眼睛的颜色和别人不一样，你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夜尘下意识的想要摸摸自己的左眼，但柔嫩的指尖刚触及到眼球，眼皮就自动迅速合上了，再次睁开后妖艳的红瞳变得有些湿润。
他轻声道：“大家都说它们不吉祥，会害了你，那是不是不要了会比较好。”
韩全更加着急了，忙绕过桌子抓住他的手口齿不清地说道：“夜尘你不要做什么傻事，你的眼睛不会不吉祥，你你……”
夜尘只是沉默着，没有回话，无神的双眼缓缓向窗外看去。在这寂静里，灯芯发出轻微的噪音，如墨的夜空上，就连那云纱中的皎月也显得格外清冷。
韩全看着如木偶般呆滞的夜尘，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可生来性格懦弱又木讷的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着每个父母都会有的愿望，给夜尘一切自己能给的，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可这样的生活到底还能维持多久呢？
夜尘在村里并不受待见，又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小小的韩家村，去往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
且为之奈何？
没人可以给这个老农一个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