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水旱》有记———
大武建朝初年，北境大旱。六岁一饥，种粒皆绝。草根甘土，搜拾殆尽。流民载道，尸横遍野。土寇起，人相食。
……
昌乾二十四年。
大武金陵等地迎来了旱灾。
天灾就这样被短短一句话给轻飘飘的概括了，但事实远不止于此。
大武历史记载上最严重的一次旱灾在建朝初年，大旱了整整六年。百姓们食草根食树皮，这还算好的，更加贫瘠的地方甚至有许多人在吃所谓的观音土。
而人在生死存亡之际和长期处于强烈的精神压迫下，会变得血腥，失去理智，比野兽更加残酷。他们有人开始以同类为食……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金陵和其余等地的旱情仍然没有结束，
这一年来滴雨未下，大地在高温下龟裂，寸草不生。
如今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大武的朝廷得知消息后也并非全无作为，如果在灾情下还不能安抚民众，这是会逼反的。于是在内阁的拟旨下，三司和户部开始运作。
从距离金陵最近的行省开始调粮，再由金陵自己的部门向下运粮赈灾救荒。
为了避免这些救济粮出现问题，大武的御史也被下派到金陵，监督地方官员的赈济工作。被打发到民不聊生的灾区，这可是个苦差。
先不说御史能否尽心尽力的做好监督工作，金陵的官差们至少表面工夫是能做得足足的，暗地里的手脚难道还能被发现吗？
即使偶尔能够被御史看出来些蛛丝马迹，他们也不会深究。强龙都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一个御史，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要是把大家都逼急了，便自身难保了。反正一些偏远山区里的流民，死了也罢了，无甚么大碍。何必费那个心思或是搭上自己，去为一些贱民的命付出。
而部分官员能捞的油水，就算是救济粮，他们也不会放过。反正我只拿了一点，至于别人，与我何干？你总不能把那些贱民的死怪到我头上来吧？
所以身处在繁华之地的百姓日子还算勉强过得去，而某些地方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
金陵，韩家村。
黄色干裂的土地，几乎快要断流的河水，还有一大片枯黄的野草。田地里满目荒芜，地上就连蚂蚁都很少能够看到。
昔日里生机勃勃的韩家村，辗转间就变成了这样死气沉沉的景象。阡陌交通，缺鲜有行人。
几乎所有人都待在了自家屋里，尽可能的减少运动和能量的消耗。
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那么沧桑，面黄肌瘦，只剩下骨头架子，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村里的大人把家里大多的粮食都让给了自家的孩子，而他们把腰带系得紧紧的，近乎要前腹贴后腰，仿佛这样就能减少饥饿的感觉。
因为炎热的天气，男人们脱掉了上衣，露出骨瘦如柴的身躯。他们的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和黑色的眼圈，这是他们因为饥饿而不知多少个日夜难眠积累下来的成果。
但即使如此，这些孩子也依旧饿得不成样子。颧骨高高突起，面色如土，难看至极。
官府的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放粮了。
自从发现上游断流，旱灾来临，官府下旨以后，韩家村就派人去镇上上报了情况，官府的人也会定时来韩家村放粮，半月一次。
救济粮不多，就算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过日子也还有些勉强，但总好过没有。
毕竟从去年到现在绝大多数人家里的存粮早已经吃得一干二净，而官府的放粮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指望了。可官府的人已经足足两个月都没有来，这未免让韩家村的村民们有些绝望。
村里已经开始有人吃草根啃树皮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他们也要去找什么观音土来吃了。
但，可能整个韩家村里为数不多的其中一户人家还是例外。
韩全家里还剩下不到一斗米，对于家里只有两张吃饭的嘴的他可以说是相当富裕，省着点吃顶上一个月根本不成问题。
在这种时候，别说一斗米，哪怕只有半升都足以让人为其拼命。
旱灾一年多来，韩全和夜尘也有了不小的变化。韩全佝偻着身子，干枯的皮肤黑黝黝的。而夜尘越发瘦弱，但即使脸色难看他也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虽然他们家的粮食能够勉强温饱，但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一日一餐而且少量的维持生命。
要是稍微吃得多了，这周围人一对比就太明显了，后果会怎么样不敢想象，毕竟人性恶啊。
夜尘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这是他一年来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方式，张桥家的藏书也因此基本被夜尘看了个遍。
夜尘的知识也越来越丰富，只是他情感和为人处事方面依然没有半点进步，这两点就连万能的书籍也无法补全。
吱呀———
房间外面响起了熟悉的开门声，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
夜尘收好书卷，走到厅堂，韩全正一脸痛苦且麻木的坐在板凳上，不过年纪大了，见的事情多了，他也没几滴泪水可流了。
“韩爷爷。”
见到夜尘走来，韩全抬起了头，默默的看了半晌。接着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夜尘。
“夜尘……麻烦你给爷爷念一下上面的字……爷爷不识字……”
夜尘面无表情的回道：“好。”
他扫了一眼，清脆的声音开口道：“昌乾二十四年五月，吾家中粮食已尽，唯剩二十两白银，奈何官府已许久未差人前来我村放粮，吾只能携银钱外出换粮。路遥，吾以十两白银竟只换得糙米两升，可悲可叹。待吾归至家中，烧水熬粥。怎料炊烟刚升，村中人蜂拥而至，夺尽吾米，甚至仅剩的那十两白银。吾估计吾命不久矣，故留此书。吾一生……”
夜尘读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这纸上的内容读完，毫无疑问的，这是一篇绝笔。而且绝笔的主人死得极其可笑，又草率。
夜尘静静的站在一旁，韩全的眉头紧锁又松开，接着不管夜尘自顾自的说道。
“我今天去隔壁村看望一个朋友，我俩四十年前就认识了，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们也偶尔会有联系。
当我走到他们村里的时候，一片死气沉沉的，跟我们韩家村一样一样的。
我按照记忆里的那条路来到他家门口，远远望去就看到他家的门没锁，门是虚掩着的。
可当我走到门前，才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味道，从我朋友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味。
他没有死在床上，整个人……不，不能算整个人。他就在厅堂的地面上。肢体被拆卸的七零八落的，地上的血迹快要变成黑色的了。
蛆虫在他的脸上爬来爬去，他的眼睛到死都没有合上……
人吃人，这都是些什么世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