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韩家村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黑袍,戴着兜帽,长过头的衣摆在身后拖着。大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脸部中间涂了一行彩油,露出的脸颊轮廓被乱蓬蓬的头发修饰着。下巴处耷拉着长长的黑须,脸色近乎于黑灰色。
这是一名巫医。
这巫医拄着一根蛇头乌木拐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身子却没有任何上下的起伏,整个人仿佛就是飘着的。
而巫医的身前则是几名村里的老人在带路,他们的眼里闪烁着莫名的狂热,对巫医充满了极大的期望。
这名巫医是韩家村里的一个平常主持祭祀的老婆子在外面找到的,巫医自称在云游救济世人,当时那老婆子听完后就跪在地上给这名巫医又是磕头又是给银子,双眼充满了热忱。
她相信只要有这名巫医在,韩家村的瘟疫一定能就此结束。而她,将成为村子里最大的功臣,全村人都会感谢她。
于是韩家村几乎所有的老人都把家里人强拉了出来,甚至那些还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也被他们连推带骂的轰了出来。村民们一听有巫医来治病,他们也都焦急的走了出来,渴望巫医能救他们一命。
村里几乎没有人不信这个。
像平常孩子生病,有的老人就会去请杂七杂八的庙里的巫师来跳大神,他们对于这些鬼神的信仰超乎常理,根深蒂固。
所以村民们对于巫医的信任甚至要比医馆里的大夫还要高上几分,只因为巫医的治疗手法看得他们心里那叫一个新奇,那叫一个胆战心惊。相比于医馆大夫抓药煮汤那种朴素平常的手法,还是那种玄之又玄更能使村民心中充满了对巫医的敬畏之心。
于是在村子中心的空旷地带,站了不少人。那名男巫医被人围在中间,同时村民们也拼命向后退,尽量给巫医提供一个广阔点的位置,好方便巫医作法,生怕影响了他。
此时的韩家村太需要一个信仰来寄托自己的苦难了,而这名巫医无疑承载了全村人的希望。
村子里从小到大,从大到老的人全都聚集在此处,韩全和夜尘自然也在这里。不过爷孙俩人被挤到了人群内圈,韩全虽不怎么相信鬼神,但对于巫医的手段还是有几分敬畏的,于是带着夜尘来到了这里。
除了他们,还有韩仓一家,李乐等外村人。
那巫医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这么站在这里,转了几下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夜尘百无聊赖的看着,突然夜尘感到一阵恶寒从脊椎开始上爬,他猛然抬头看向那巫医,顿时觉得阴冷异常,让他的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不过那名巫医好像并没有看向夜尘,夜尘只能暂时认为是自己的感觉出现错误了。
半晌,巫医开口说话了,声音极其沙哑难听,就好像恶鬼的低吟。
“我们开始吧……”
村民们只觉得一阵寒冷直冲天灵盖,人一下子恐惧了起来,但怀着的敬畏之心使他们依然停留在这里。
一个老头听巫医发话,连忙招呼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把自己身后躺着的中年人抬了过去。
这中年人是染病最早的那一批,此时他浑身发烫,小伙子们忍着恶心把他的衣衫扒开,露出了那一身的红疹。红色的疹子密密麻麻爬满了中年男人的全身,一些凸起处还有未干透的脓血,经过搬运后又裂开来,这男人还处在昏迷当中。
老头解释道:“大仙,您给看看,这是咱们村病得最严重的的人之一,您看看还有救吗?”
巫医没有回话,老头也不敢有一丝不悦。
接着巫医缓缓蹲下身子,从宽大的衣袍里伸出一根发皱的手指,指甲很长很黑。他抹了一下中年男人的血,在他背上勾勒出一个奇怪的图案。
一个小伙子性子急,不顾周围老人不悦的眼神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仙,这是怎么回事?能治不能治?”
巫医再次沙哑开口道:“这人老夫治不了,或者说你们整个村的人都治不了,也没人能治。”
村民们大惊失色,韩仓不耐烦的问道:“这是为什么啊,你给我解释解释。”
老人们听到韩仓这么横,心里干着急,快要把韩仓骂死。可他们也不敢对韩仓怎么样,只能祈祷巫医不要计较这些而转身离去。
但大仙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没人能治?难道天要亡我韩家村?
巫医不紧不慢给出了解释道:“你们整个村子,都被诅咒了。”
韩仓嗤笑一声道:“胡说八道!”
老人们不再去理会韩仓的出言不逊,惊恐的问道:“什么叫被诅咒了?大仙求求你指点一条明路吧!多少钱我们都会给!”
“原因在他。”
巫医抬起手朝夜尘一指,村民们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如众星拱月一般将韩全和夜尘两人露在外面。韩仓这时没有再打岔,受指的是夜尘,他倒也乐见其成。
村民们脸色愤怒,因为接下来巫医说出了他们曾经说过无数遍的话。
“身怀红瞳,他是被鬼神诅咒过的人,是不详的象征。没有七情六欲,只因为他的情感早已献祭给了鬼神。”
望着周围一圈人视线的压力,韩全终于还是没有勇气顶在夜尘的面前,懦弱的他做不到在此时为夜尘站出来。
夜尘看着韩全慢慢退回了人群,心里涌起莫名的情感,但很快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遏制住。他回头直直看向巫医,仿佛周围一切的压力与他无关。
“你在说什么?”夜尘静静问道。
巫医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道:“你们回想一下,是不是从这红瞳之人来到你们村子的那天起,就发生了变化。”
村民们闻言真的就低头思考了一下,突然一个女人尖声叫道:“是的大仙!从这小野种来到村子的那天开始,我们地里的收成就一天比一天差。”
其他人也好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愤怒开口。
“没错!就是这样!”
“果然旱灾也是因为他才招来的!”
“这次的瘟疫肯定也是这样!”
曼德拉效应。
其实对于夜尘来到村里刚开始那一两年,地里的收成并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但这些事已经过于久远,没有人会去记得六七年前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他们只需要记得最近的那几年就可以了。
但是经过巫医的一句话,以及一个女人的发言引导,全村人模糊的记忆突然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清晰”,仿佛这种事情真的发生过。潜意识里认为事实本就如此,无论在怎么回想也记不起更多的细节,只觉得就是夜尘来村子的那天起,灾祸就来了。
巫医接着补充道:“那都是因为他才招来的灾祸,也是鬼神对你们的惩罚。”
夜尘只觉得自己此刻浸泡在众人怨毒的视线当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吃他的肉抽他的筋,也好在夜尘情感凉薄才没受到影响。
但还有更重要的要问巫医,所以他们此时还没有冲上去把夜尘撕碎。
“那大仙!我们该怎么办?求求你救救我们大仙!”
“我们把这野种烧死就没事了,是吧大仙!”
“一切的孽都是他造的,与我们无关啊大仙!”
巫医好像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需要让他替你们赎罪,才能平息鬼神对你们的惩罚,也只有他才能治好你们身上的顽疾。”
说罢,巫医伸出干枯的手抓住夜尘拉过来,夜尘在见到他动手的第一秒就想要避开,可是令他疑惑的是他的身体竟然无法动弹,那只手就像铁钳一样,夜尘根本无法挣脱。
巫医伸出另一只手,拿起一把小刀,闪电般迅速在夜尘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夜尘眉头微蹙,感受到右手腕上突然一阵剧痛,然后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慢慢滴入一个小碗中,量很少。
接着巫医将那一小碗鲜血倒入那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口中,然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名男人身上的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退去,仅仅只是几息的时间,那些令人作呕的红疹就完全消散了。男人身上的体温也下降了,虽然现在仍然没有睁开双眼,但此时的他看起来不像在昏迷,反而像是普通的睡着了一般。
村民们仿佛看到了神迹。
夜尘抬起头看向巫医,只可惜那兜帽里也是黑漆漆一片,他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张脸,上面还有些许疤痕。
巫医继续补充说道:“虽然他被鬼神所诅咒,但他的血液里也蕴含了特殊的力量,你们喝了它能治百病,这一碗血兑上一斗水,一人半碗便足够医治好身上的疫病。”
突然一个病情较重的男人冲到前面,端起那碗剩余的血迫不及待喝了一口,村民们将视线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那个男人感受了一下,欣喜若狂道:“好了!!我真的好了!”
村民们再也忍不住了,一窝蜂涌进去。
“让我喝一口!让我喝一口!我还不想死啊!”
“没有了!该死的,你他娘的为什么喝光了!”
“刀呢?刀在哪里?割他另一只手,他的左手还没割!”
“快拿桶水过来!没有听到大仙说话吗?兑水足够治好我们了,你这样放光了血也治不好村里人!”
疯了,全都疯了……
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孩子,如同一个家畜。
夜尘感受到身上疼痛的地方越来越多,他却被人按住无法动弹,只能看着自己的血慢慢的从身体离开,渐渐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生病的村民们情绪失控,他们只想活着,想要喝一口血治好身上的病。
而没有病的眼里流露出的是贪婪,比如韩仓。
那个巫医说了什么韩仓听得一清二楚,夜尘的血能治百病,兑了水一样有效果,而且效果依然强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摆在面前的一条财路吗?他韩仓要发大财了!
“你们在干什么!快给老夫住手!”
一声极其愤怒的咆哮响起,来者是张桥。
张桥听闻村里来了个巫医,他早就劝说过村民们不要相信这些妖魔鬼怪,但这些观念早已刻在骨子里,不是张桥能随意改变的。所以他来也只是给村民们上最后一层保障,要是巫医用一些损伤人体的手段,那张桥说什么也要阻止村民。
可张桥刚来到此地,就看到这么一副骇人的场景。一群人操刀将昏迷的夜尘割得体无完肤,将他的血液放进桶里。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贪婪的用手捞起桶中的血水灌进嘴里,喉头滚动,微红的水滑落浸湿了他们的衣衫。
这是一幅地狱般的图画,而图画里的人全都是自己平时随处可见的人,印象里朴实的村民,张桥简直要吐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桥拼命按捺住内心汹涌的愤怒,衣袍一震,瞬时面前所有的村民都被一股力量击飞倒地,但他们很快就爬了起来。
张桥抬手摄来夜尘,在夜尘身上飞快点了几下,止住了血,接着一股清气凝聚于双眼。
在他的眼里村民有了些许不同,每一个村民的双眼都隐隐泛出绿光。
这是什么?
还没等他思考明白,一道怪腔怪调的沙哑的声音响起。
“儒家人?真没想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会有儒家的腐儒啊。”
张桥猛然回头,他在人群后方看到了一个身上紫烟缭绕的黑袍巫医。那巫医飞身而起,飘到了距离张桥不远处
“巫教?!”张桥咬牙切齿道。
“巫教?你认为是,那我便是吧。”
巫教是大武境内的另外一股势力,大武无力管辖这股独立于他们之外却身处国境内的势力。巫教的人神出鬼没,正邪无常。
张桥强忍着要动手的欲望,抛出下一个问题。
“你对韩家村的村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害他们,害这个孩子!”
“哈哈哈!害?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巫医难听的笑了起来,随即讥讽道:“我只不过是略微放大了他们心中的‘恶’罢了,而这可都是他们内心最最真实的想法啊。无论是想要那个少年的血来治病,亦或是用于谋利,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欲望!”
“你放屁!”
张桥控制不住怒骂道,接着放下夜尘,挥出一道清气包裹着他,治愈着他身上的伤势,也阻止着其他人靠近。
紧接着,张桥凭空掏出一卷书,书不厚,但这本书出现时张桥身上气势再涨。
刹那,清气荡漾!
巫医双眼一凝,沉声道:“圣人书?你是稷下学宫的人?呵,不太像。你身上的浩然正气如此稀薄,倒像个散修的儒家人。”
“少废话,对付你足够了!”
张桥右手食指伸出,凌空写下“万箭齐发”,接着由清气凝聚而成的似真似幻的箭雨雷霆般落下,气势惊人。
巫医见状,也不闪躲,任由箭雨落在身上。清气凝成的箭纷纷碎裂,甚至无法击穿他的衣袍。
巫医看向张桥戏谑的道:“儒家体系衰弱已久,就算是稷下那几个老家伙在这里,我也能与之一战。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然后巫医动了起来,黑影一闪而过,张桥瞳孔收缩,召来那圣人书横在身前。
可下一秒,一只干枯的手轻而易举打碎了他的圣人书,穿透了张桥的胸膛。
张桥一脸震惊,口吐鲜血。
“你……你……”
巫医将手抽出,淡淡道:“死吧。”
张桥失去了清气的托浮,重重的摔在地面上,失去了生命。
“任务完成,我也该走了。”
巫医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一段时间过后,维护夜尘身体的那道清气散去,村民们眼中的绿光消散,记忆除了巫医和张桥斗法的画面都还保留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没事儿了吧,你们的病那个神神叨叨的黑衣佬也给治好了,都散了吧。”
说罢韩仓迈开步子,带着李乐几人将夜尘提起,带走。
村民们还没想到韩仓会有一个鬼主意,只当他是想要去埋了夜尘的尸体。反正这么晦气的事他们是绝对不肯干的,交给韩仓就是了。
“等等,这不是张先生吗!先生他怎么死了!”
村民们被这声惊叫吸引了注意力,果真张桥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般,地上的鲜血已经干涸,有些发黑,死状凄惨。
周围一切都恢复了吵吵闹闹,像是有无数的苍蝇在喧腾,让人心烦意乱,快要爆炸。
被人群包围,目睹完全程的韩全跪倒在地,眼泪什么的已经流不出一滴了。
待人群散去后,地上只有两摊血迹,以及一些杂乱的脚印。韩全无力维持跪姿,向前倒去。
“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