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这一切已然无法挽回,而我也早已心力憔悴。我写下这封遗书,不是为自己挽回什么,也不是在试图开罪,当有其他人读到的时候就证明我已抛洒出一头凉血,我只是希望在扣动扳机时,我能更透彻点。
众所周知,我是个搞绘画的。当们提起画家,总是会将想象力与他的艺术境界挂钩,当然,那些伟大的画家都符合人们的预期。
人们欣赏我的画,愿意出高价为我的作品买单,也愿意给我捧场,多年积攒下来的朋友也会夸赞我的绘画技巧高超,但不难发现,没有人会夸赞我是位伟大的画家。
是的,一位伟大的画家。我自觉如今的我不可能配得上这样的头衔,但纵观我的一生,那个孩童时代的我,是能配得上这个头衔的。
我的母亲说过,儿时的我是如此地可爱:在我能用言语描绘大脑所想前,我稚嫩的双手便能抓住炭棒,在后院那幅石灰涂抹而成的巨大画布上,用最简单的黑色划痕,描绘我的所见所闻所听所想。
即使只有炭黑这一种颜色,我也能按照自己的认知,用最可笑最走形的线条,去描绘父亲在后院种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
孩童的思想是最纯粹的。那股不受外界因素制衡干扰的念头,仿佛是神的意志在手把手推动着孩童在画布上制造世间万物。没错,那就是最初由想象力占绝对主导的执笔者,带着那股初生于世的好奇和探索,随心所欲进行创作。
当我已经可以用言语表达思维时,我发觉,用那根炭棒远比我的口舌要来得自然。我可以用最简便的线条去描绘一件我在脑中构思良久的画面,所以即使是现在,我也极少说话。家里灶台中未燃尽的木炭通通被我敲成短小且适合抓握的炭棒,供我随时创作。
最终的结果就是,家里几乎所有我能够到的墙面全被我的涂鸦覆盖,我的口袋里也随时都有能够使用的炭棒。小孩可不注意卫生,正尽兴,双手抓得黢黑,流鼻涕了抹一把,脸上痒了挠一挠,等父母发现,我已然成为一只从煤堆里钻出的小花猫,为此,小时候没少挨揍。
为了彻底断绝我在家里的胡作非为,父母只得将我送去村里有名的圣书抄写员那里发泄我那难以按耐的欲望。村里的圣书抄写员是个老头,在我学习的时候已是古稀之年,但每日依然会为村民抄写圣书中的内容。
虽说是抄写员,但老爷子能够将圣书装裱封面上,那充满精细结构的花纹和描绘圣人事迹的微缩连环画原原本本地画下来,这至今都令我感叹。
作为我绘画的启蒙老师,老爷子显然是非常合适的。他虽然身体垂垂老矣,但内心依然如孩童。每次在教我绘画前,他都会给我讲述自己一生游历世界各处的见闻以及他道听途说而得来的那些传说故事。
我现在依然能看到他在向我讲述这些故事时眼中迸发而出的光——那是一颗彗星在周游宇宙各处后即将坠入恒星的最后尾迹,但也是内心依然桀骜不驯不愿被束缚的自由之心。
我问他,这些故事固然精彩,但于我绘画而言,有何之用呢?他告诉我,这是为了丰富我的想象力。他说,想象力是一个艺术工作者的生命,我的世界因为不可抗力局限于这个小小村落。
但这个世界是广大的,是由无数的人和事交织在一起构成的伟大乐章。因此告诉我这些故事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丰富我的认知,让我的想象力从偏居一隅快速扩展到这个世界。
事实证明,这是极为有效的办法,即使是如今,我作为被人熟知的画家,依然没有亲历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里绝大多数的事,而这些故事,正是一个艺术工作者在过去九十年想象力的结晶!
老爷子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这辈子所积攒的绘画技巧和想象力传授于我,我自当如饥似渴地吞下,直到他去世。我将他葬在面向帝国首都的山坡上,因为在他弥留之际,我才知晓,他是在圣帕特里夏大教堂中创作出巨幅壁画《创世》的前帝国艺术家:马尔萨克斯·塔玛辛·普徒。
有了老爷子的指导,我的创作可以尽可能地贴合自己的想象力,不论是帝国边境的图拉夫山脉上冰川融雪云雾缭绕的鬼斧神工,还是人们在茶语饭后谈论的人或嚼舌根说的故事,我都能用自己的颜料描绘出来。
风景、象征、人物甚至于神迹,在老爷子的功力下,在我脚下巨人的肩膀上,于我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老爷子离世时我正二十,而这也是我前往首都圣特拉**谋求发展的第一年。
刚开始,我的绘画之路并不顺利,因为我并非出自正统。所谓的正统,就是要有文凭,有毕业院校,有指导老师,必须来历明确。像我这样的乡野村夫,即使拥有高超的技巧和水准,在首都的艺术圈里也不被认为是入流的,这实在稀松平常。
初出茅庐的我曾在想,如果老爷子能给我留封推荐信,我的前路会宽敞平坦许多,但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苛求,而且我也很快认识到老爷子不给我留推荐信的原因。
在我街头给人画肖像的时期,有不少艺术圈的人士注意到了我这个带着浓郁普徒绘画技法和风格的穷酸小子。他们都曾试图和我以各种诡异的方式进行联系——有用鸽子的、垃圾桶贴纸条的、偷我钱包再塞字条给我的、甚至还有托妓女给我传话的。所有的联系都只围绕一个话题:我和普徒是什么关系。
很快,我将自身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这些怪人体现了行为的高度一致性,首先是震惊,其次是怀疑,最后是深信不疑。而我也得知了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普徒曾经的学生或同事,由此我也得知了普徒流落乡村野地的原因——他因为顶撞皇帝而被流放出首都了。
如果在我还想在首都艺术圈继续混下去,那么我就必须将强烈的普徒风格压制下去,否则我只有和老爷子一样的下场。可是普徒风格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风格和天马行空大胆创新的绘画技法,这恰巧是我前二十年艺术创作的根源和基础。让我压抑老爷子的功力,无疑是自废武功。
随后,那些老爷子的学生和同事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去给广告公司打工。在广告公司,向我这样的艺术工作者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帮忙设计。但是,这种设计并不是随心所欲的,相反,这种工作需要根据客户需求,在各种行政条款和帝国法规的条条框框中匍匐前进。
这种工作会极大地削减创作热情和创作兴趣,要知道任何兴趣一旦变成一份死板的工作,没人会再将其称之为兴趣。但作为穷乡僻壤来的乡下人,我想我别无选择。
是的,这份长期而稳定的工作给予了我在帝国首都立足的资本,但我长期的压抑让我近乎疯狂!所有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到头来只是隔靴搔痒,老爷子给予我的普徒之魂让我欲火焚身,那个在公司座位上涂写的人不过是具活尸,我的心早已蹿到九霄云外!可当我真正试图拿起画笔时,我傻眼了,我不知道从何下笔,也不知道该画些什么。
我尝试过回到家乡,在田野山间,在小桥流水,在蓝天碧水,寻找曾经的那份纯粹。我来到老爷子的坟前,和他对话良久,他像从前那般轻抚我的头,告诉我,不用灰心,这只是一点小小挫折,这是通向伟大的必由之路。
我意识到,我的想象力已然大不如前,在长期封闭风格的环境下,我就像只笼中鸟,渴望飞翔却忘了怎么飞,直到我遇见了我前半生的挚爱:我的艾玛。
那是一个晴朗的傍晚,霞光裹挟着残云在泛紫的天空中翻滚,这正是一个世俗意义中浪漫的时刻。我在圆庭广场给人画肖像,正准备收拾离开时,一位散发着清新茉莉香气的女士掂着小步跑过来问我,能否给予她一张肖像画。
我回答,很抱歉女士,我准备收摊了。但她执意要在太阳即将落山时让我给他画一张。英雄难拒美人心嘛,禁不住她的请求,我只好为她创作一番。
由于光线昏暗,我不得不在离她很近的情况下来回观察她,发型、容貌、服装、打光,我不断找寻着合适的角度以看得清楚。在这样的过程中,她身上的茉莉清香愈发沁人心脾,我已许久未曾感受到让我想象力茅塞顿开的情况。借着茉莉香,我为她创作了《茉莉小姐》:一位头戴贝雷帽的女士,在茉莉花丛的簇拥之下,以侧颜的娇羞展现着她那清新的可人微笑。
创作完成,我向她展示着自己的画作,而她也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表达了谢意。她捧着画作观摩良久,随后将其卷起交给仆人,径直向我走来。由于她比我矮一个头,于是她踮起脚尖,用她柔嫩的嘴唇亲吻在了我充满油墨和汗水的脸颊上。
是的,我打赌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这样的告白,总之我拒绝不了。我喜欢她身上的茉莉味,那给我带来了相当长久和持续的想象力和热情,而她也喜欢我身上浓重的油墨味以及由她激发的充满想象的气息。
更加喜人的是,正在我们结婚当天,皇帝大赦天下,普徒老爷子同样在大赦名单之中,而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展现我传承自老爷子的想象力。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那一定是小说故事里合家欢大团圆的成功人生,而我也会作为普徒的贤徒为世人传唱。可这么一来,就没有这封遗书什么事了。
我亲爱的艾玛。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能让我为之倾倒,那一定是你;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能让我追悔余生,那一定是你。
在我们结婚两年后,我全身心投入到帝国新建的圣普鲁卡因斯克大教堂的壁画当中,遵循着老爷子的想象力。可是有一天,我比平日提早一个小时回家。就这一个小时,我撞破了艾玛和一个男模特的奸情。
这个男模特是经朋友介绍而来的年轻人,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初出茅庐来到帝国首都,那股希望在象牙塔上谋得一席之地的热情。
我很怜惜这位似曾相识的自己,在以他为范本进行创作时,我也在尝试给予他一定的指导。他很争气,能够按照我内心的想法给予我最贴合的姿态和神情。
但我早该发觉,艾玛不对劲。
在我们结婚后没多久,一些风言风语便透过新房的墙壁缝隙,一点点传入我的耳中。有人说艾玛最喜欢的就是在街上挑逗那些看起来单纯的小伙子,以满足自己日渐膨胀的虚荣心。但是我只当是顺境中的刺耳杂音。
现在看来,艾玛对这个男模特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让他与我们共同用餐、留宿、与他外出郊游。我本以为这是作为妻子对于我栽培的徒弟同样的怜惜,而这些却被我一门心思的工作投入给华丽丽忽视了,真是可笑。
当我到家门口时,我发现入门地毯多了一双十分眼熟的鞋,我本以为是这个模特找我有急事,所以赶忙进屋。可我在会客厅不见任何人的踪迹,却能在楼上传来阵阵响动。
带着十足的疑惑,我蹑手蹑脚来到穿出响动的房间——我和艾玛的卧室。门没关,但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屋内散落一地的衣物以及屋内传来的阵阵颠鸾倒凤翻云覆雨的响动让我非常确信我的猜测。
当晚,我们大吵一架,我暴怒她对我竟能如此不忠,甚至嚣张到我在房门前站了足足十五分钟而毫无察觉;而她却理直气壮责备我忙于工作,在家中冷落了她,所以她另寻新欢是理所当然。
背叛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可更致命的是,我这一年多的灵感来源完全是她带给我的茉莉滋味。现在这股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的气息变成了我自取其辱的永久疤痕。
即使是在写这封遗书,在我回忆起我们互相缠绵的美好时光时,我都难以自己。毫无疑问,我在圣普鲁卡因斯克大教堂的壁画已无法完成,而我仍在创作的其他画作自不必说。
大家通常说,沉重的打击能够给予人强大的逆境求生的心理,能够帮助人提升到更伟大的境界。但是,这忽略了一点,就是这种打击是否在可承受范围内,显然,这种打击如洪水决堤,已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几乎在顷刻间,我的思绪从家乡后院的花园、从老爷子给我讲述的那些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中,消失了。脑海中只剩下撞破奸情的当晚,那历历在目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的神经,那两个贱人的呻吟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没有勇气拿起画笔,因为只要我想要画点什么,就想拿刀把他俩给剁碎了。
仇恨已经彻底蒙蔽了我追求理想和自由的双眼。
我尝试过其他艺术工作者会尝试的禁区。我曾连续一个星期泡在帝国首都的妓院里寻欢作乐,也曾经通过黑市买到一些精神药物来帮助我缓解痛苦找寻灵感,但如同从前一样,一切转移注意力的尝试全部都是徒劳。因此,我一度想要自杀,一了百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去年。我圈内的朋友看不下去了,于是邀请我参加一场狩猎活动。我想,反正也没办法画了不如去寻开心,所以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一场狩猎,人们骑着骏马,在林场中搜寻着一切猎物;当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树丛中传出时,人们便会举起猎枪进行瞄准,伺机而动。
在这场狩猎里,我一共杀了六只鹿、十只鸽子、一只野猪以及一只狐狸,这些动物的头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实际上,我在远距离使这些动物丧失行动后,还会近距离用猎枪把猎物的头打个稀烂。从此刻开始,一个让我脱离苦海的想法油然而生——如果别人伤害我,我无法得到什么,那我伤害别人呢?
是的,当猎枪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那些动物的头颅碎裂爆开,骨片四散,血脑飞溅的时候,我那空洞得能过风的脑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一声声的炸裂如同猩红的烟火在我那暗淡无光的脑中绽放,照耀着许久未见光亮的花园。那股想象力,在刹那间被点燃,那股许久未见的激情和欲望瞬间让我热血沸腾。
我来不及谢过我的朋友,便匆匆赶回我在首都郊区的一处隐秘画室,用我近乎灯枯油尽时拼命抓住的希望之力,创作了一副画,我起名为《夏普利多的盛宴》:一把腐朽不堪的椅子上,一个露出半个大脑的溃烂骷髅怒目圆睁凝视着看画的人,而在他糜烂的皮肤下,猩红的鲜血在脚边汇聚,一朵朵鲜花在其中盛开!
那一晚,我感觉自己的精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要比药物或者纵欲来得更加猛烈。绘画完成,我瘫倒在画架前,大口喘息着,我明白,我找到救命稻草了。
之后的那段时间,我从小动物入手,不断练习着自己的技术,很快,我便不仅仅满足于此。我开始在夜晚的首都物色适合的猎物,当然杀死他们并不是我的目的,我通过折磨他们获得想象力,获得灵感。我甚至用他们的血制作了一个血池,当我甚是疲乏时,我就会沐浴其中。
很快,在帝国首都圣特拉**,那个充满想象力的画家,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人们开始惊于我大胆创新的禁忌创作,而皇帝的独特品味也让我得到了首都艺术圈的追捧,这在一定程度上让我能够掩藏我覆盖在华丽表象下的行为。
我的画作被一扫而空,我的画展来人络绎不绝,而我重新创作的圣普鲁卡因斯克大教堂壁画,我取名为《一念永恒》,成为了与老爷子《创世》齐名的伟大作品。
在教堂的天穹顶下,日月星辰在流转中将光挥洒至人间。每当正午十分,鲜红的画面将被照射进教堂的阳光晒得锃光发亮,如同时刻低落的血液。在神的注视下,在人群的簇拥中,罪人受到了千刀万剐,毒虫猛兽共享其肉骨,唯有对神的敬意,在一片血海之中流露。
然而我并不是伟大的画家,我知晓我配不上这个头衔,我知晓那是我一生也到达不了的高度,那个曾经充满纯粹动力的可爱孩童,已经被埋葬在老师的坟旁。
因此,在完成《一念永恒》后,我决定要举办一场葬礼,一场属于我的葬礼。既然是葬礼,那就需要陪葬品,我亲爱的艾玛和她可爱的男模情人再合适不过。
我通过一些关系,欺骗他们在不同时刻来我首都郊区的画室相见。那里非常僻静,方圆几公里没有任何其他居民,周围也分布着连绵的密林,而且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
在今早上,我把骗来的男模绑在里画室厨房里。他被我从后方敲晕,紧接着,用冷水和电击将他弄醒,用我准备好的燃烧着的木棒在他的身上进行着随意的涂鸦。他的身材很棒,人鱼线非常性感,所以我用木棒着重体现他的腹部肌肉线条和阴影。
他很不听话,在咒骂我和求饶之间反复切换,所以我不太清楚他的真实意图。很快,他的身上布满烧伤以及乌黑的炭痕,随着他痛苦泪水的流下,我倒数第三个作品完成了,我取名为《奸夫》。
今天中午,我把我亲爱的玛丽请进屋内,她没有任何防备,但当她疑惑地寻找小情人时,偶然撞见自己心爱的人都惨状时那个尖叫真是让我终身难忘。无奈我只得将其扒光绑在椅子上,让他们一对恩爱鸳鸯相互怜惜。
我提前找人做好了烙铁,为了这场葬礼,我也提前将烙铁烧的透红。当小艾玛看见我拿着这个证婚人的礼物时,她吓得失了禁,但我明白,她是欲拒还迎。在她凄厉的惨叫中,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完成了,我取名为《**》。
现在只剩最后一步,那就是我自己。我将这封信寄到我的家乡,那个修建了小花园的屋子,我的父母应该还在里面,但我已经没有任何脸面去见他们。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将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向后开枪,而在地下室,五台煤炉已经开始了他们的运转。很快,这座隐蔽画室将陷入火海,而火焰,将会净化一切。
除开我的童年,我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