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么个一定要杀自己、并且还根本无法反抗的人,此时此刻,阴姬内心中竟然没多少害怕。
她注视那个“顾长歌”浴血狰狞的样子,忽然发笑,笑意源自内心深处某种强烈的荒诞感。
“你不是顾长歌,绝对不是。”她边笑边摇头,笑声中既有凄楚,又有难受,“你知道吗?我其实,好希望你是。”
“哦?”对方赤红的眼皮一动。
“真的顾长歌绝不会对同门动手,他把亲友看得比自己命还重。也绝不会杀这么多人,造下那么多杀孽。你就只是个魔星!浑身上下灌满戾气煞气的魔星!”
阴姬咬牙切齿——可下一秒,就被那顾长歌冷冷打断。
“真的不会吗?”
阴姬怔住。
她似想起什么,脸色渐渐变化。
与此同时,那顾长歌也开口,自嘲冷哼,“我深知自己是个怎样的人。面对宗门堆积如山的杂务,我会烦躁抓狂。四师弟作妖捣乱,我会忍不住想戳他一剑,让他赶紧滚蛋。”
“江湖庙堂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我却碍于诸多关系名分,跟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称兄道弟。可我真心想干吗?我想去他奶奶的!我想大闹一场!”
“无事不记我半分,有事长歌少侠。从没人拜访的洗剑台,归海无名一出世,三天两头来个人送礼拉关系。最后我答应了,因为我有好胜心,但我气不过——好人就他.妈活该被道德绑架?”
“更何况,我不是好人,三师弟那种才算好人。我呢,暴躁敏感,好色善变,我只是……呵呵,两辈子,又为人父,又为人兄,忍惯了而已。”
“这次醒来,我想通一件事——为什么我要忍?论理,我不欠别人什么。论武,除了归海无名,天下没人是我对手。我有理由不忍,也有资格不忍,你也好,那些冢中枯骨也好,我只需要践踏脚下!”
顾长歌声声真切,越说越暴躁,最后直接一剑刺来。
阴姬只觉眼前青光忽闪,基本什么都没看清,肩头便多了个血洞,她捂肩吃疼,像柔弱少女似的瘫跪在地。
顾长歌居高临下,围绕阴姬啧啧审视,“夫人啊夫人,你看看你,这么狼狈,这么娇气,为什么不呼唤你的‘夫君大人’呢?你不应该早就迫不及待了吗?”
阴姬抿唇,她也在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会抗拒求救城主呢?明明她根本就不是这“顾长歌”对手,甚至搞不清对方来路。
城主可以轻易帮她解决这一切,他是永恒者,有不朽的身体,有无匹的修为。
城主代表绝对的混沌与权力,宛如暗幕下的神明……他也可以变成自己的神明。
【——你仰慕他?依赖他吗?】
阴姬忽然想起曲梦瑶那句诛心之言。
理论上,曲梦瑶是在解构自己作为阴姬时的情感,给自己钉上耻辱奴性的烙印,挑拨离间。
可实际上,曲梦瑶并没有说错,即便阴姬自己,也隐约明白她对城主的情感不纯粹,也不正常。
她崇拜城主、仰慕城主、依赖城主,她利用城主羽翼,乐在其中地释放自己内心压抑已久的肮脏欲望。
暴躁,好色,甚至是奴性……
她不是个天生高傲的人,她自命清高性格的养成历经了两辈子从自卑到自信的逆袭,而像她这种人,最大的弱点和压抑,就是灵魂深处卑弱又匮乏安全感的内心。
只要一次失败,就能把她堆积起来的坦然和自信,以及脸上厚重的“清高”面具,层层剥光。
就好像……对面那个宛若黑化的“顾长歌”。
阴姬忽然想笑,她发现,或许她和这个“假顾长歌”本质上是一种东西——因失败而惊惶失措的懦夫。
只不过对方是男人,他只能屡败屡战,寻找原因,最终导致性格大变、三观颠覆,说出“我何必再忍”这种话。
而自己,因为一具美艳的雌性身体,变成胜利者的爱.奴……
这其中必然有归海无名恶劣的引导,可如果她内心不存在那些细小空子,又怎么可能会在敌人的调校下,彻底雌伏呢?
阴姬忽然顿悟,从来就没有“两个阴姬”,只有同一个人,以及“戴上顾长歌面具”,和“卸下面具”这两种状态。
她根本就没有两个人格,所以,她的转变才会如此丝滑,并且还能做到——在已相信自己是顾长歌的情况下,依然装鸵鸟、自欺欺人。
太可笑了。
阴姬越发觉得:“顾长歌”活下去就是一场错误,无论是自己,还是对面那个他。
他们最应得的结局,是成为某种追忆,是埋在墓碑下,是死。
大家的期许,顾长歌不配。
“如何?真没遗言了?”见阴姬久未回话,只是默默发呆,那顾长歌又问一句。
阴姬回过神,她忽笑,“你不敢杀我。”
“……”
“你害怕归海无名,你怕归海无名在我身上留了暗手,否则你不会拖拖拉拉。看来你并非受那曲梦瑶控制,基本能排除你也是那种妖法的可能性。”
“呵呵。”
“我也是才想明白,你磨磨唧唧的举动,刚才歇斯底里的反应,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你怕了。你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你害怕,再死一次。”
“放屁!”
顾长歌终于忍不住出剑,这一招含愤出手,并未留任何情面,俨然中了阴姬激将法。
剑出、鞘鸣、青光挥洒。
阴姬闭上眼,然而等待数秒,她都并未感觉到疼痛,也没感觉到生命流逝。
她摇摇头,既遗憾于自己没有死,也遗憾于自己猜对了。
比起这种无趣的结局,她更希望对方杀死自己,然后再被城主杀死,彻底终结这场不该诞生的闹剧。
可是,当阴姬睁开眼,却发现那顾长歌青筋暴露,杀机凛然,眸光凶狠狂戾,并没有退缩之色。
或许他心底真有懦弱,但此刻已然被阴姬挑衅出的愤怒所充斥。
真正阻止他,令他刺不下来的,是一双洁白的玉掌,轻易便捏住顾长歌剑尖,令其寸动不能。
来人是夜王,可给阴姬的感觉,又不像夜王。
至少夜王在顾长歌手下绝撑不过半招。
“你……”
顾长歌也震惊。
夜王并未开口,但他身上却响起人声,而且是归海无名的声音。
“都知天意城城官只是一张皮,你有没有想过,做那张皮的人,是谁?”
夜王轻轻一弹,那顾长歌便吃力倒退,连续好几步才停下,他更震撼,不敢置信望手中剑。
“你怎么会,强了那么多?”他喃喃。
“不是我变强了。”笑声从夜王脏腑深处传出,猖然嘲弄,“是你变弱了啊,你没发现么?无知小辈,你已经没了完整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