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朋友，因为大家都觉得我脑子不正常。
“那家伙果然是个白痴。”
“跟这种傻帽走得太近会传染的，快逃！”
“哈哈哈哈，快跑快跑！”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脑子不正常呢？
大概是因为我经常无缘无故摔倒吧。
踩空楼梯、踩到鞋带、脚底打滑……我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摔上一跤。
而那阵短暂的失重感与疼痛过后，同学们的嘲笑声就会接踵而至。
我曾经很讨厌嘲笑着我的他们，更讨厌经常沦为他们笑柄的自己……但日复一日上演着这样的事情，我的心已经麻木了，既不会感到羞耻，也不会觉得尴尬。
只要不去思考，就不会察觉，只要没有察觉，就不会在意。
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度过的吗？明明最终都会死，却还要说着“活在当下”这种话，假装忘记会死的事实。
是啊，大家一百年后都会死掉，地球过个几十亿年也会爆炸，宇宙最后也会寂灭。
我只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没有意义。
“就让我在地上多趴一会吧。”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对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干劲的我产生出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
其实我是真的打算这么干的，如果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声音。
“没事吧你？”
与嘲笑背道而驰的声音。
我抬起头，刺眼的阳光遮盖了少女的面容，一双纤细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1天台
少女的名字叫做夏茗。
她正趴在学校天台的护栏上，手里掐着一支刚被点燃不久的烟。穿着特意改短的校服裙子，将校服外套系在腰间，头发是校规绝对不允许染的橘红色。
没错，眼前这个女生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女。
这位不良少女将摔倒在教室门口的我从地板上拉了起来，然后拽着我的手腕将我一路带到了天台上。
“那个……现在是上课时间吧？”
“是啊。怎么了？”
“额……我们不去上课没关系吗？”
“你喜欢上课吗？”她吸一口指间的香烟，紧接着吐出呛人的气体。
“你说什么？”我听清楚了她说的话，但这个奇怪的问题让我想要再确认一遍。
“我说，你喜欢上课吗？”
果然没听错……这说的是什么话啊？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吧？上课本来就是我们学生该做的事……”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问的是你喜欢上课吗？别给我扯别的话题。”夏茗不耐烦地冲我吼道。
“……不喜欢。”
我觉得大声说话的人都很没礼貌很讨厌，不过可能是夏茗脸上若隐若现的怒气让我有些害怕，我居然老老实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发自真心的回答。
“那不就行了吗？我也不喜欢上课，所以我不去上课，你为什么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为什么能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出这种话……只能说不愧是不良少女吧。
“有些事不是你不喜欢就不用做的。”
“比如什么事？”她追问道。
“……我想想。”我在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接着说，“妈妈做的咖喱饭，虽然做得很难吃，但是妈妈努力试着去了，所以必须吃掉。”
“是我的话就不会吃，为什么要包庇别人的错误？我会直接告诉她很难吃。”
……好自私的发言。
“你妈会伤心的。”
“她不会伤心的。”
“你就这么肯定？”
“因为她已经死了。”
“……”
“……”
“……对不起。”
“没关系，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已经不记得任何关于她的事情了，所以对这种事并不在意。”说完，她弹掉了烟灰，又抽了一口烟。
“这样啊……”
可恶啊，气氛突然变得好凝重！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啊……我超级不擅长这种事。
“而且你刚刚的例子有问题，你一定很喜欢自己的妈妈吧？因为喜欢所以她做的饭再难吃也会吃下去，所以这不算不喜欢也必须要做的事。”
“确实，无法反驳。”
“所以继续举例吧。”
“……我讨厌长大，但是这种事也阻止不了吧？”
“这个也不算。”
“为什么不算？”
“因为你不讨厌长大，你只是讨厌逐渐失去魅力的自己和随着年龄增加越来越多的责任与规则。”
“是吗？”
“大多数人都是，继续举例吧。”
“我懒得想了。”
“是想不出来了吧？”
她从栏杆上起身，转身向我走了过来。我这才第一次从正面看清她的样子。
她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不，我是真的懒得和你扯了。我现在要回教室上课。”说完我朝着离开天台的楼梯间走去。
“已经上课好久了，现在回去也是在教室门口罚站吧？”“那又怎么样。”
“而且你平时就总被人当乐子，现在回去肯定又会让他们嘲笑一番。”“我无所谓。”
“谁管你啊，老师正在讲课，你现在回去肯定会扰乱课堂秩序，本来正在学习的同学也会因为你的出现被打扰……”
少女在身后说着那些奇怪的话，我并不打算继续理会她，只是埋着头向前走。
“你现在回去只会对社会产生坏的影响，不如留在这里陪陪同样对社会也只有坏影响的我。还有啊楼梯那……”
“谁管你啊。”别把我和你这种人混为一谈啊。
心中愤愤的我推开离开天台的门，直接将脚迈向楼梯间，完全没有观察周围的环境的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拌到了脚，接着熟悉的失重感迎面袭来……
身体有一瞬间滞留在空中的我看向地面，顺着一层层的阶梯下去，大概有四五米的高度吧。而此时我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样的高度足够摔死我吗？
如果是头着地的话应该可以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今天的上午我死了，明天的下午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
虽然我也不是没有遗憾的事情，不过如果现在就得死的话……那就这样死掉吧。
怀抱着这样的愿望，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我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的是……
“听人把话说完啊！”
我闭上眼后的漆黑被少女的怒吼撕开。
我差点从楼梯上摔落，而没有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是——夏茗一手死死地抓住了我卫衣的帽子，她体内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劫后余生的我恢复了平衡，看向散落在地面上那些差点要了我性命的电缆线，又看向夏茗的另一只手，它正握住楼梯扶手下布满铁锈的粗糙栏杆，掌心的血顺着胳膊流下来，就像一条缠绕在她手臂上的鲜红的毒蛇。
#2医务室
夏茗坐在校医务室的病床上，晃悠着那只缠上绷带的手，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啊。”
医务室的老师不在，所以我就先帮夏茗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
“因为经常摔倒，所以经常受伤。久而久之就学会自己处理伤口了。”
“喔，那还真不错。”
我分不清她这句话是嘲讽还是真诚的赞许，多半是后者吧，可我更习惯认为是前者。
“疼吗？”
“完全不疼。”
“怎么会完全不疼……”
“我说不疼就是不疼啊！”
“好吧好吧，既然你没事的话，那我回去上课了。对不起，害你受伤。”
听到这夏茗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把将我拉住，面带怒色：“什么没事啊。既然害我受伤了就该留下了陪我吧？”
“什么？”
“陪我。”她认真地重复道。
“……好。”
“诶？”
“嗯？”
“你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夏茗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真让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是我理解错了？她说让我留下了陪她其实是耍我玩的吗？
“毕竟确实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而且现在回去的话，差不多也快下课了。而且……”
而且我也确实不喜欢上课。
“翘课的话，一般都会做些什么？”我虚心地向眼前这位“前辈”请教。
“我平时一个人的话也就是去天台边抽烟边发呆……不过今天既然有你这个共犯的话，我们去电玩城吧？怎么样？”
“我倒是没意见，不过该怎么去学校外面？现在是上课时间从正面走门卫不会让我们出去的吧。要翻墙吗？”
“啊？”
“干嘛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3家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回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没想到她居然跟门卫大爷那么熟，只是打声招呼大爷就放我们出去了。
“毕竟聂爷爷他很孤单啊，儿子在外面做生意，孙子也在外省上大学，平时也只有我会跟他唠唠嗑了。”夏茗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
其实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啊，虽然会抽烟，打扮也很夸张，有点自以为是，生气的样子有点可怕……尤其是玩抓娃娃机破防时。
不过感觉她是个好人，至少比坐在教室里的那群家伙要好。
夏茗说的没错，我确实讨厌上课，也喜欢翘课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我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锁，妈妈已经回家了。
“妈，我回来了。”我习惯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在厨房！”
我在玄关换好拖鞋后向着厨房走去，忙碌中的妈妈看见我后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
“回来啦？”
突然，我感到一阵耳鸣，身体的感官被剥夺，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
“我提早今天下班了，然后去超市买了些咖喱块，上次看你好像还挺喜欢吃的，我以后多做些。”
……就像做梦一样。
今天从楼梯上摔倒的那种失重感再一次将我全身包裹住，一阵冷汗从我的背后冒了出来。
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多想呢。
为什么现在才察觉呢？
如果那个时候我真的摔下去了，是不是就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了？妈妈会伤心的吧，会痛不欲生的吧。
一直以来都是妈妈独自在照顾我，把我抚养长大。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为了我辛苦付出了多少，我又凭什么可以认为自己能那么轻易地死去呢？
“还有，不要因为楼梯间的事给我道歉了——我才不要听‘对不起’，我要听你说‘谢谢’！”分别时，夏茗拍着我的肩膀这样说道。
“诶？小齐怎么突然哭了？”
现在的我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妈……”
“嗯？”
“你做的咖喱饭真的好难吃。”
“原来你不喜欢吃吗？”
“我全世界第一超级最喜欢吃！”
止不住哽咽的我含着泪花流着鼻涕冲上去抱住了她。
#4拉面馆
再次见到夏茗，是在学校附近街区的拉面店。
我推开店门口厚厚的软玻璃门帘，首先看到的画面是橘红色头发的少女正呆愣地看着我，嘴里还塞着没来得及吸进嘴里的面条，在匆忙地咀嚼并咽下过后，少女冲我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我回应着她的期待，朝着她的位置走去。她拍了拍她边上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也照做了。
“哟。没什么求生欲的少年，又见面了。”
“我的名字叫齐让。”
“好的，阿让。”
一上来就用昵称吗？这种自来熟的家伙我最不擅长应付了。
“顺带一提，我的名字叫夏茗。夏天的夏，茗是……”
“我知道的。”
“诶？为什么你会知道？”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同班同学啊。”
“什么？？！！”
这家伙难道连相处了一年的同班同学都没印象吗？不过想想倒也是，她的话……一个星期能来教室一次都算得上是给班主任面子了。
话说这家伙既然完全不认识我的话，为什么那天要对我做那些事啊？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我不经意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你也彼此彼此啦。”夏茗回呛我，“这里的拉面很好吃哦。”
“我也经常来这里，感觉挺一般的。”
“你这家伙真是没眼光啊。尝尝我这个。”
她用自己使用过的筷子夹起碗中的面朝着我的脸凑了过来。
“不要。”我嫌弃道。
我怎么可能吃别人吃过的东西，而且那碗面里还有香菜。
“张嘴。不然就杀了你。”夏茗眯着眼微笑却说出恐怖的言论。
我勉为其难地张开了嘴，然后被夏茗用极其粗鲁的手法将筷子塞到我口中。
“不许咬断哦，全部吸进去。”
我咀嚼着口中的面条，依旧没有改变我对这个味道一般的评价，说实话，我感觉全世界的面条都是一个味道。
“感觉怎么样？”
“就是普通拉面的味道。”
“那跟女生间接性接吻的感觉呢？”
“咳咳咳！！！”我差点被还没完全咽下去的面条呛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茗边嘲笑边向我递来一杯水，我急忙接过。
“你果然是个处男吧。”
“噗！”我刚喝下的水因为她的语出惊人全都喷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肚子——最终她放弃了用止不住颤抖的手捂嘴，只是趴在桌面上，把头埋进胳膊里。
看着她夸张的反应，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并不讨厌呢。”我自言自语道。
“你想去看电影吗？”夏茗保持着趴在桌子的姿势问我。
“现在吗？”
“不是。”她抬起头，“所以你想去看电影吗？”
“去哪？电影院？”
“嗯。你想去看电影吗？”
“就我们俩吗？”
“是的。你想去看电影吗？”
“什么时候？”
“星期三早上十点半。你还没回答想不想看电影呢。”
“去吧。”虽然这个时间段是上课时间。
“所以想不想呢……你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真的很讨厌这点。”
“想想想。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吧？一般来说不想去的话不会问这么多吧。”
“我要你直接说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从里面捻出一根放进嘴里。
“别在公共场合抽烟啊。”
“我还没抽呢！”
“去外面抽！”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她不服气地从凳子上起来，走出拉面馆。
“老板。我要一份跟刚刚那个女生一样的面。”我朝着柜台喊去。
“好嘞。牛肉拉面，六块钱。”
过了没一会，老板就端着面过来了，他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问到：“小哥，你是那姑娘的朋友吗？”
“诶？啊，是的吧。”……应该算是吧。
“她从小就来我这里吃面呢，仔细想想，大概有十三年了吧。”
“这样啊，老板你和她很熟吗？”
“这个嘛，也不是很熟。她几乎没主动说过话呢，都是一个人来在那里独自吃面。”
“每次吗？”我突然听到了跟我印象里不太一样的夏茗。
“额…倒也不是。以前她父亲还在的时候，会两个人一起来吃饭，那个时候还有说有笑的——就像你们刚才那样，我头一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所以挺好奇你们的关系。”
“……父亲还在的时候？”
“诶，她没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
妈妈不在了这件事倒是说过……可恶啊，我完全不想知道这种事啊。
“哦。”老板很配合的没有继续往下说。
……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吃完了面，将钱放在桌子上后从凳子上站起，伸了个懒腰。
“吃好了没？欢迎以后再来啊。”走出店门前老板对我招呼道。
“好。”
我穿过软玻璃门帘，首先看到的画面是橘红色头发的少女蹲坐在地面是，将头埋在膝盖里，右手的指间还夹着半支烟。
“……吃完了？”她没有抬头。
“嗯。听到了？”
“不许可怜我啊……不然就杀了你。”
“知道了，接下来打算去哪？”
“诶？你不上课吗？”她抬起头。
“啊……被你带坏了。我现在超级讨厌上课，所以，走吧，想去哪？共犯。”
“那就……”夏茗站了起来，“去猫咖。”
#5房间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灯，脑子里想着夏茗的事。
那家伙活了十七年居然不知道自己对猫毛过敏，去了猫咖以后就一直打喷嚏，最后被我拉出去的时候还满脸不服气……
……活了十七年吗？
她是怎样度过这十七年的呢？父母都不在了的话，她是靠什么维持生活的呢？她是自己一个人住吗？日子会很艰苦吗？
我对这个突然出现在我日常里谜一样的少女充满了好奇。
我将头撇到一旁，不再凝视天花板。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着12:45。
“这个点她大概已经睡了吧。”我毫无依据地猜测道。
夏茗从没跟我说过她的作息时间，既然毫无证据，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呢？
短暂的思考过，我得出了答案：因为大多数人在这个点都是睡着的。可是这很矛盾，因为此刻的我是清醒的，我就是大多数中的例外，而我却擅自觉得夏茗睡着了。
是啊。大多数……大多数人都像这样。
我们总是在他人没亲自说出答案之前就妄自揣摩，我们总是先入为主，用自己的视角去解释他人……而我们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从得知。
“哈，人类真是愚蠢。”得出了心满意足的结论后，我闭上眼安然入睡。
……
星期三。
这天我很早就起床了，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就一直坐着客厅的沙发上，但又坐立不安。
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又好像在害怕着什么。
只是看个电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此刻的我已经有点打退堂鼓了。
“嗡嗡——嗡嗡——”是昨天晚上定好的9:15时会响起的闹钟。
“出门吧。”我似乎在鼓励着自己。
走到玄关，换好鞋，推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将左脚迈出……熟悉的感觉突然袭来。
“不会吧。”虽然早已习以为常了，但还是……
——啪！！
我应声倒地。
是我的右脚被门槛给绊倒了。
果然还是不该出门吗？
#6电影院
“哟，少年。”
清晨的雾还未散去，夏茗正蹲在电影院的门口，无聊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想必已等候多时。
“早上好。”
我打过招呼后站在了她的身旁，看着她蹲下的背影。
“等我抽根烟，我们就进去。”
说着，夏茗从兜里拿出了一盒香烟，又在另一边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出了一声困惑的“噫？”
她继续反复翻找，却还是无果。
“喂，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
“嘁。”她一脸嫌弃的表情，“怎么会有男生没有打火机，真没用。”
“拜托。我才读高中，没有这种东西很正常吧。”
“哈，发现一个听话的妈宝男。”
“你也少抽点烟吧。我舅舅就是抽烟得肺癌死的。”
“少管我！看不惯我就去死。”
好不爽啊，我这也算是在关心她吧。这家伙就这么跟关心她的人说话吗？
“好啦好啦。我去附近的小卖部帮你买行吗？”
“不用了，电影要开场了。我们走吧。”
“什么电影。”
“啊……不知道，我随便挑了一个评分很高的电影买了票。别纠结这个了，我们走吧。”
“好。”
夏茗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走进电影院，我看着墙壁上招贴着的电影海报，其中并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电影。很久都没有出现过让我感兴趣的电影了，也很久没有出现过让我感兴趣的小说了，还有音乐也是。
我感觉它们逐渐变得非常统一，统一的很无趣。当然这或许是一种傲慢的想法，毕竟也有许多的人喜欢。
“你要吃爆米花吗？”夏茗问我。
“不了。”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爆米花了。
“那饮料呢？”
“我不想憋着尿看完电影的下半场。”
“啊，有道理。这么说来，电影院卖饮料其实是非常反人类的行为啊。”
“我认为电影院本身的存在就很反人类。电影这种东西就该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看，为什么非要来这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呢？”
“因为会想有人陪着吧。”
夏茗拿着两张电影票交给检票员，对方熟练地撕下票根交还给夏茗。
“一号厅左转。”
“谢谢。”
夏茗抓住我的胳膊，转过头说：“我们走吧。”
#7一号厅
我和夏茗走进了放映厅，电影还没开场，大荧幕还沉闷的保持着它本来无趣的灰色。
放映室里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全是空位。
夏茗突然拉着我跑到大荧幕中间，然后面向观众席。
“坐哪？”
“啊？票根上不是有位置吗？”我指了指她手里的电影票。
“你傻吗？这场电影就这有我们两个人看，为什么还要按照票根上的位置坐？”
“只有我们两个人？”
“谁会在大早上来看电影啊？”
听到她这么说后，我的表情从疑惑转变为呆愣，呆愣的脸又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所以她是特地挑了这个时间段来看电影咯？
……哦，原来如此。
“我好像从没坐过最后排。”我说道。
“那就去最后排。”
夏茗和我一前一后地走上观众席旁的阶梯，放映厅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些零零散散的照明灯，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就像一颗颗人造的星星。
突然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荧幕亮了起来。
“电影要开始了。”我自言自语。
“嗯。”
夏茗应了一声，原本抓住我手臂的手却滑落到我的手心，如同触电般，我本能地把手缩回去。
“喂。”我警惕地叫了一声。
夏茗不管不顾，又一次将我的手抓住。
“别误会，我是怕太黑了你又摔倒了。”
“哦。”
夏茗就这样牵着我的手直到我们抵达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到了位置后我主动松开了她的手，摸着座椅的扶手坐下，夏茗坐在了我的右边。
“你手汗好多，第一次牵女生手？”
“嗯。”
“这么紧张？好恶心。”
因为灯光太暗，看不清夏茗的表情，不过她一定是满脸嫌弃吧。
“是你自己擅自要……”
“闭嘴。”
“嗯？”
“电影开始了，看电影的时候不要说话。”大荧幕的灯光倾洒在夏茗的脸上，她的脸上分明挂着笑容。
哈哈。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开始跟着乐呵。
电影开始了。
第一个镜头里，男主人公坐在窗前的课桌上，怀里抱着老旧的蓝色木吉他，弹唱着关于思念某个人的歌曲。
……
第七十个镜头是一个远景镜头，描述了放学的男主人公在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被一处金黄色的麦田吸引，下车，自行车倒地但他没去扶，而是径直走进麦田，越走越深，最后消失在了麦田里。
……
第二百个镜头，主人公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
……
女主角出现在第三百零一个镜头。穿着白色连衣裙，头戴草帽，漫步在麦田之中，突然一阵大风吹起，所有的稻子都弯下腰，男主正好扶着自行车从旁边路过。
……
我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夏茗，平时里看着那么不老实的她，居然在看电影的时候这么安分——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就连呼吸以外的声音都没发出过。
……
第六百个镜头。穿着校服的男女主牵着手在集市上散步。女主问他，你能说喜欢我吗？男主：我喜欢你。女主又问，你真的喜欢我吗？男主：真的。女主说，你说说喜欢我哪里。男主思考良久，也得不出答案。
……
第七百二十三个镜头，女主举起模型手枪瞄准男主，男主假装狼狈地躲闪，女主看着他滑稽的模样欢笑着扣动了扳机。
……
第七百二十四镜头。
枪口的特写。
吐出火舌。
“嘭！”
……
第七百二十五个镜头是女主角惊愕的表情。
……
第七百二十六个镜头是倒在血泊中的男主。
……
夏茗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第八百四十七个镜头，男主拉着女主的手奔跑在大桥上，突然女主停了下来，走向桥边的围栏。
……
第九百个镜头，男主来到火车站送女主最后一程，女主笑着挥手，男主也假装笑着挥手。女主：说喜欢我。男主：我喜欢你。女主：说会想念我。男主：我会想念你的。女主满意地上了车。
……
第一千个镜头，已是而立之年的男主站在镜子前脱去了衬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抚摸着胸口圆形的伤疤。
……
第一千零五个镜头是男主的回忆，在他回忆里的女主和他一起**的躺在那片麦田里，女主对他说：“你要好好看着我，你要永远记住我。”
“我会好好看着你，我会永远记住你。
END。
……
“……”
电影画面结束后紧接着的是电影职员名单，又过了一会，放映厅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在灯光下，夏茗脸上的两行眼泪已无处可藏。
这种情况，我该说什么好呢？
人和人注定是无法理解的，就像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她流下的是怎样的泪水。
她是在感动还是在悲伤？我不知道，因为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只是讲着一个他多爱她却只能错过的俗套剧情。
所以我还是什么也不要说好了。
……
空荡的一号放映厅里仅有最后一排坐着两人，木讷的少年靠在椅背上盯着荧幕里滚动的陌生名字，邻座的少女垂下头捂住脸从低声哽咽到放声哭泣。
#8桥
在横跨江面的大桥上，我和夏茗牵着手一前一后地走着，左手边是桥的护栏，右边是夜幕下的车水马龙。
我们已经这样牵着手走了一整天，从电影院里出来后，就这样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乱逛，同时还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为什么哭？”我率先开口，说了那之后的第一句话。
夏茗摘下嘴里叼着的烟，沉默了好一会。
“不知道，我都没看懂剧情，但就是很想哭。”
“我也没看懂。”
“我还以为你会比我聪明一点呢，毕竟你上课的次数比我多。”
“我看不懂的东西很多。”
“比如？”
那能拿出来说的可太多了。
除了这部电影，还有这个世界、爱与自由的含义、还有生命存在的目的、拥抱的机制、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香菜、我自己，还有……
“你。”
夏茗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我的手，走到我面前。
“那你想了解我吗？”
她那对期待的眼神，如果我敢说“不想”的话明天江面上大概就会多一具浮尸了。
“想。”
夏茗满意地点了点头。
“了解我就要负起责任，就要好好记住我。”
“好的好的，我知……”
！
夏茗闭上眼抬头堵住了我的嘴巴。
“……喂。”
“闭嘴。”
夏茗睁开眼暧昧地注视着我，将手胳膊架在我的肩膀上，双手扶住我的脑袋。
“现在张嘴。”
“什……唔！”
夏茗与我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她一定能青春感受到我身体往外散发着热气，以及躁动不安的心跳。
柔软的双唇，温热的舌头，逐渐缺失的氧气……除了这些基础的感觉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刺激着我。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欲望推动着我开始配合起夏茗的行为，接着一切能被我感知到的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
今天还真是有了很多次“第一次”的一天啊。
第一次和女孩子看电影，原本以为这种事情只能和女朋友做，没想到对方却只是一个面都见过几次的不良少女。
第一次牵到的女孩子的手，原本以为会是柔软的，连骨头都很软的那种，实际上却和自己的手没什么区别。
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原本以为会是柑橘味或是芒果味，至少也会是甜味。
可我的初吻却是烟味的，还附带着些薄荷味。
#9办公室
“你最近怎么开始无故缺勤了。”
把我叫到办公室的班主任指着考勤表上我名字后的一排“×”询问道。
“……”
如果说是为了陪夏茗到处玩大概是不行的，所以在我选择在想到理由之前保持沉默。
班主任似乎也看出来了我不想说，于是叹了口气。
“我说啊……就算同学们再怎么欺负你，学也是要上的吧？为你自己多想想啊。”
“……什么？”
“你成绩也不错，好好努力的话也能上个不错的大学。”
“……”
“你是单亲家庭吧？你妈一个人照顾你也是很辛苦的。这件事我就暂时不告诉她了，但是以后不可以干这种会让他担心的事情，懂了吗？”
“……这种事，轮不到你来教吧。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
如果不是我认为很重要的人，我从来都不会在乎对方的感受。
但是以前的我绝对不会这么跟人说话，现在的我却有一种不明所以的底气。
“你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班主任皱着眉，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不可救药的混账。他看夏茗也是这种眼神吧？
“老师。因为我之前都没有跟你说过，所以今天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在被同学们排挤啊？”
“……什么？”
“既然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没有阻止……算了，这种事就不指望了，可是你连提都没提起过一次。哪怕一次你来找我，问我‘没事吧？’这之类的或者随便什么都好，为什么你一次都没有提过呢？而我还一直默默忍受着，觉得不能给老师你添麻烦，至少也要等实在受不了了再去跟你说，没想到你一直都知道，还一直假装不知道。”
“……”
我盯着他那副沉默的面容，顿时觉得我们两人都有些可笑。
“不说话了？那就没我事了吧？我走了。”
我最后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后转身离去。
此刻我的心中既慌张又得意，如果夏茗在我旁边的话我一定会好好炫耀一番。
“等一下。”
刚拧开办公室门把手的我被他叫住了。
“你最近是和夏茗呆在一块吧？你这样老实的孩子跟着她最后只会被她耍，她可不是个好孩子，是个会不顾一切只管自己开心的坏孩子。”
“管好你他妈的自己。”
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就扬长而去。
#10公园
“他是这么说的？”
夏茗打着赤脚踩在公园的鹅卵石小径上，而本应该被她穿在脚上的两只皮鞋却被身后的我拎在手中。
“过分吧。”
“还好。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孩子。”
“可我觉得……”
“妈妈的样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爸爸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流眼泪，课也没有去上，饭也没有好好吃，这样的我真的不是什么好孩子。”
她踩在那些圆滚滚的石头上，现在是七月，按理说它们应该被阳光照得发烫，她却若无其事地行走着。
“不难受吗？脚。”我忍不住发问。
“啊？我感觉还挺舒服的。”
“舒服？”
“是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也试试吧，总之试过就知道了。”说完，夏茗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想要脱掉我的鞋子。
“我才不要！”
“什么嘛。你之前不是说要了解我吗？不愿意尝试一下我喜欢的事情怎么了解我？”
“……好吧。但是我自己来脱鞋子。”
“谁稀罕帮你脱啊。”夏茗从我手里夺过她自己的鞋子。
我提起一只脚，握住鞋后跟，一把将脚从鞋子里拉出来，再将袜子脱掉放进兜里。
“嘶。”
把脚放到地板上的那一刻，我感到由衷的痛苦。
远超于体温的热度和凹凸不平的地面轮流不间断的刺痛着我的脚底板。
“你是受虐狂吗？”我抱怨着，又脱掉了另一只鞋。
“走两步？”
在夏茗的怂恿下，我像个刚开始参加肢体康复训练的病人一样艰难地迈着步子。一开始确实难以忍受，不过习惯以后反而开始觉得脚底不断传来的刺激让我有些上瘾。
“还不错吧？”
“确实。”
“你有二十块钱吗？”
夏茗朝我伸出手。
“干嘛。”
我将裤子口袋里的两张褶皱的十块钱拿出来给她。
她指了指不远处热闹的湖边说：“那边可以租船，一起去划船吧。”
“好。”
我和夏茗光着脚走到湖岸边，穿着救生服的中年男人负责管理湖面上的船，吹着口哨指挥着湖中的人们。
“二十块钱半个小时。”男人说道。
夏茗把钱递给他，他借过直接放进了口袋里，然后指了指岸边一艘原本应该是白色却因氧化有些泛黄的脚踏船。
“不能划太远。”他强调。
夏茗抓住我的手腕说：“走吧。”
然后我们就上了船，这种船的构造还挺考验两个人的默契，一个人在前面负责掌舵控制方向，一个人得在后面负责踩脚踏板提供动力。
“你负责踩吧。”夏茗扶着方向盘对我说。
“行。”反正这种体力活本来就应该让男生来做。
我的腿开始摆动起来，这比蹬自行车要吃力一些。夏茗控制着方向，我们的船在湖面划下轨迹，船尾吐出一圈圈涟漪。
“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关于妈妈的任何事了。”夏茗冷不丁地说道。
“嗯。”
“但是爸爸活着的时候总是说，妈妈是个温柔的人，也很善良，在路边遇到流浪猫也会喂食，看到流浪汉也会去施舍食物和钱。”
“确实是个好人呢。”
“不过多半是因为我妈信佛吧。”
夏茗伸出胳膊，腕上系着一条带佛珠的红绳手串。
“她应该是觉得这样能积累功德什么的。”
“虽然妈妈很早就死掉了，但是爸爸总是念叨着她，死的时候都在说她的名字。”
“我真的好羡慕她啊。活着的时候有个爱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女儿，死了以后还能被人记一辈子。”
“……这样啊。”
夏茗头一回跟我说起这些，大概是把我当成了可以倾诉的人吧。
她能和我说这些我真的很高兴，所以我也想让她感到高兴。
“我会记住你一辈子的。”我承诺道。
“说什么不自量力的大话。你才活了十几年就别说什么一辈子啦。”
“总得试试看吧？而且说不准明天我就死了，就能很顺利的完成这项任务了。”
“说什么傻话。”我听出了夏茗的开心。
“呿——！喂！你们划太远了！！”
岸边的大叔吹着口哨朝不知不觉中已经划得很远的我们警告。
我和夏茗相视一笑。
她说：“别停，继续踩。”
我说：“好。”
她说：“我们要划到很远。”
我说：“好。”
那天我们真的划了好远，划到湖水都被夕阳染红了，一直划到了对岸，上岸的时候我的腿已经痛到走不动路了。夏茗还调侃问我要不要她背着，我说你扶着我点就行了，然后我俩就搀扶着走出了公园。
#11商业街
暑假到了，夏茗不再穿着那套被她改造过的校服，转而换上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还背着一个白色的挎包。她如往常一样站在人行道边抽着烟等我。
“你头发怎么还这么长，不热吗？还有你这刘海，看着就扎眼睛。”刚见面她就开始对我的外貌进行批评。
“我这个人比较阴暗，刘海不挡住眼睛的话会不好意思活着。”
“好，今天就去给你换个发型吧。”
“啊？我才不要。”说什么我也不会剪短头发的，说起来已经有一年没剪头发了，现在让我剪头发的话既不习惯也不舍得。
“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啊。”
“不要，绝对不要，死也不要。”
……
“有什么想法吗？”站在我身后的理发师大叔问道。
我看着坐在镜子里那个满脸不情愿的自己，又通过镜子瞟了眼在一旁得意的夏茗。
“总之剪短就行……”
“这怎么行啊！”夏茗阻止了我想要快点完事的行为。
“照着这个剪吧。”她掏出手机递给理发师看，理发师大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喂，什么啊？”
我伸手示意夏茗把手机给我看看，她却把手机放回包里。
“等剪完你就知道了。”
“你这样我怎么可能安心啊？”
“我不会害你的，相信我。”
夏茗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放下揣测，决定相信她一回。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茗看到我的新发型后笑得直拍大腿。
她就是想害我。
“对不起，哈哈哈哈，但是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这么帅的发型在你头上会是这个效果，哈哈哈哈哈哈。”
“没事没事，刚剪完头发都是丑的，长长了就好了……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镜子里一言难尽的发型，我也只会容忍着夏茗的嘲笑，在付过钱后推开店门。
“有这么好笑吗？”
我装出一副生闷气的样子，想看看夏茗会有什么反应，可她却一眼就看穿了我别扭的想法。
“你不会在意的。”她笑了笑，“就算真的生气了我也不会哄你的。”
“切。”这倒真让我有些生气。
“为了补偿你，请你喝一杯奶茶吧？”
“我乳糖不耐受，喝奶茶会肚子疼。”
“真的？不是生气了瞎扯的借口？”
“千真万确。”
“你怎么这么多毛病。”
“真抱歉啊，我不该故意投胎到这具毛病很多的身体里的。”
“诶？你这是真的生气了吗？好少见！生气的阿让——有种解锁了新图鉴的感觉。”她像是在阴阳怪气又好像是真觉得很新奇的样子。
……真懒得跟她计较。
说起来我原本就是个不想跟任何人计较的家伙，就算在路上被人撞了也会在对方道歉之前先离开，而和夏茗在一起的时候，却想要多和她计较两句。
当我意识到自己逐渐在被夏茗改变的时候，心情是很挣扎的。
一方面，我希望自己是不会被改变的，我从来也都认为自己不需要去改变，夏茗让我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这让我很不甘心。
可是另一方面，我能确切地感受到我成为了更好的人，能做出改变也不错，似乎生活开始没有那么糟糕了，曾经那个我所熟悉的灰暗日常开始变得扭曲。
“嘀嘀——”
汽车的鸣笛声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人行道旁，车窗缓缓落下，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让我感到厌恶的脸。
#12咖啡馆
在咖啡馆里靠着橱窗的位置，我和夏茗并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而我们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穿得西装革履，脸上留着修整过的络腮胡，比起我印象里的样子，现在的他长胖了不少。
“这个大叔是谁啊？”夏茗小声地问。
“我爸。”
我很不情愿地说出这两个字，没想到他听到以后立刻露出一副让我恶心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会不想承认呢？时隔……多少年了？头一回听到你叫我‘爸’。”
“陈述事实而已。尽管我确实很不想承认，但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仅仅几句对话，气氛就能使让夏茗神情变得紧张，我和他的关系还真差到可以。
“下个学期就高三了吧？”
“高二。”
“是吗？我记错了？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读小学五年级，按年份推算的话应该是高三没错啊。”
“原本该读初二那年换了所学校重新开始读初一。”
“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应该没可能记错，呵呵。”
男人自顾自地笑了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会面的心思。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搬来我这边住吧，你妈一个人照顾你应该挺辛苦的。跟着我的话，别的不说，至少开销方面完全不会有压力。”
“不劳你费心了，我们一家人过得挺好的。”
“我不算你们一家人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和你妈离婚的时候？”
“从一开始就不是。”
“……马上你就要上大学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也是笔不小的钱吧？别让你妈负担太重了。”
“学费的话我可以申请奖学金和助学贷款，生活费我上了大学以后会自己兼职解决的。”
“何必这么辛苦？别忘了你还有我，只要你开口……”
“别忘了有你？”
我本来是不想跟他产生任何不必要的交流，可以的话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但他这句话实在让我有些绷不住。
“明明是你自己先忘了有我们，现在跟我说别忘了有你……齐毅，你真的蛮好笑的。”
“那个时候是形势所迫，况且这么些年了我也对你们母子俩很愧疚，一直都想要弥补。”
“你要弥补我什么？失去的父爱？遗憾的童年？得了吧，我不在乎。”
此时已经沉默许久的夏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我说：“走吧，我想去喝奶茶了。”
“好。”我也站起身来，顺便帮夏茗拿起沙发上的包。
“我只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得到你原谅的机会。”
我低头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脸上已经均匀的布满了皱纹，头发也秃了一大块，这个中年男人，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甚至没有人提醒他今早刮胡子的泡沫还在下巴残留，他所剩下的大概就这有他一张口就提到的钱了吧？
“说起来可能很奇怪。我对你一点恨意都没有，真的，可能你自己觉得我现在对你的态度是因为恨你，其实并不是的。一开始我确实恨你，可后来我就不在乎了，现在只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了，因为你真的很烦人，很碍眼，你打扰到我了。”
我拉起夏茗的手转身准备离开，但又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多对他说一句话。
“如果你只是想被我原谅的话，那我跟你说清楚好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好了，以后别来烦我了。”
说完，我和夏茗离开了这家装修风格颇有品味的咖啡馆。
刚出店门，夏茗就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支烟。
“烟鬼。”我小声嘀咕。
“你刚刚的表现，嗯，还不错。”夏茗抽了一口烟后说道。
“很帅吗？”
“有点小帅吧。”
“哼哼。”
“介意聊聊你爸的事吗？”夏茗试探道。
“他以前是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不太清楚，不过我小的时候他几乎从不着家，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一个星期。后来我稍微长大了些，他遇到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打算去国外做生意，这一走可能就得好几年，他就想带我们一起去。可是我妈觉得他很不靠谱，加上我那时也还小，说什么也不肯跟着他去……然后嘛，他们就离婚了，从此以后我跟我妈一起生活，虽然在这之前也是我和我妈两个人一起生活。”
我平淡地向她陈述着自己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却无人可以诉说的过往。
“哦……难怪你说你不恨他。他对你来说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啊。”
“是的，不过就是他总想着跟我见面有点烦人，之前也给家里打过好几个电话。”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请你喝奶茶吧。”
“不是说了我乳糖不耐受吗？我要喝咖啡，罐装的也行。”
“罐装的也配叫咖啡吗？”
“反正不是奶茶就行。”
尽管我这么说了，夏茗还是拉着我的手一路小跑到了奶茶店，点了两杯一样的奶茶。我强忍着作呕的欲望和胃里的恶心勉强喝完了整杯奶茶。
#13海边
八月，我的头发总算长长了一点，看上去比之前顺眼多了。
我和夏茗决定打算在暑假结束前去一趟海边，因为我们住的城市在内陆，而且只是一座小县城所以没有机场，所以想去海边的话得先坐高铁去附近的城市，然后再乘飞机到临海城市。
听起来很麻烦但实际上只要半天时间就能抵达目的地，不过这也不影响我对出远门的厌恶。
“为什么一定要去海边啊，想游泳的话去水上乐园或者游泳馆也行吧。”出发前的我表示抗拒地劝阻夏茗。
“因为想珍惜现在的时间，想趁最后的时间去一趟夏天的海边。”夏茗这么说着，居然没有任何预兆的撒娇似地抱住了我，着实让我有些诧异。
不过她都难得展现出这么温顺的样子，我自然就没法拒绝她了。
而且她说的也没错，高一的暑假结束后就是高二了，到时候就会分班。我会选文科，夏茗的话，听她说她是有艺术生名额的，所以应该是不会再分到一个班了。
不过这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毕竟我们现在也从没在班里遇见过，主要还是因为之后就会很忙吧。高二的暑假应该会在忙着参加学校的集体补习，那个时候就没办法去海边了吧。之后高三后结束的暑假会有很多空闲的时间，但那个时候我还会和夏茗有联系吗？很多人高中毕业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吧。等上了大学我们可能都不在一个城市了，那就更没机会了。
虽说夏天总是会带有一丝遗憾。
“但果然要珍惜当下啊。”
我站在被太阳照得发白的沙滩上，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感叹道。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方才去换衣间的夏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充满期待地回头望去，却对夏茗相对保守的泳装款式感到失望。
“为什么会是连体泳衣啊……”
“不然你想让我穿什么？”
“比基尼？”
“去死。”
“啊，好痛。”夏茗弹了我一脑瓜崩后，朝着被浪推上岸边的海水走去。
“等一下。”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这套泳装的全貌。
“啊？”被我叫住的夏茗疑惑地回头。
“居然是露背的吗！这也太棒了！！”
“去死吧！”“惹啊——！！！”
结结实实挨了夏茗一记直拳后，我已经不敢表现得太过兴奋了。
接下来，我们找沙滩上的小贩租下了一把大遮阳伞，然后夏茗又去附近的小卖部挑了两张垫子，我刚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把遮阳伞插了下来，夏茗就抱着两张颜色各异的垫子竭尽全力地朝我跑来。
白色的那张是夏茗的，上面整齐排列着四行小黄鸭的图案，另一张苏格兰格子的垫子是我的，不过我明明记得有特地拜托过夏茗不要挑太花哨的款式来着。将两张垫子分别铺在遮阳伞柄的左右两边后，我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夏茗也缓缓坐了下来。
我的目光无法避免的看到了……夏茗那件泳衣后露出的她白皙的背。
仿佛被什么鬼神在冥冥之中引导了一般，我不自觉的朝着夏茗的背伸出了手，可又却停在了半空中。
这时，我手伸出的方向刮来一阵清爽的海风，似乎还携带着海水的咸味，夏茗那已经有些褪色的橘红色头发被吹得散开，如一抹被掀起的日落。
世界是一片冉冉上升的幻觉，她是一片义无反顾的夕阳。
于是我将手摊开，她的发梢落在了我的手心。
夏茗察觉到了我的举动，于是索性也躺了下来，将我的手压在那张垫子和她的头发之间，压得我很舒服。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她望着头顶的伞。
“夏茗。”我说出她的名字。
“嗯？”尽管回应了我，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头顶。
“夏、茗。”我将她的名字拆开，逐字念道。
“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想说你的名字。”
“什么？无缘无故的，白痴吗你。”
毫不意外地被她给骂了。
“你不是一直叫我‘阿让’吗？所以我在想，要不要也给你取个昵称。”
“随你，我无所谓。”
“我想了好一会。是叫你‘小茗’还是‘阿夏’。”
“听上去都好恶心。”
“嗯。所以啊，我的结论是，叫你‘夏茗’吧。毕竟你的名字很好听，还是保持原样好了。”
“真够恶心的。”
夏茗扬起嘴角嫌弃道，我也跟着笑笑。
海边的阳光很闷热，热得正好让人想去买杯汽水喝。
我把胳膊从夏茗的脖子下抽出，伸到鼻子前嗅了嗅。
“好香。”我用着夏茗决不会听到的声音在脑子里说道。
“因为我刚在酒店里洗过头。”
“呃……我去买饮料，你要喝什么？”
“汽水，柠檬加冰。”
“好。”我从垫子上起来，故意迈着懒散的步子，想显得自己不那么在意被夏茗揭露了内心的想法。
今天沙滩上的人很多，因为现在是暑假吧。
有一家三口来海边旅行的，也有嬉嬉闹闹的女生四人组，排成队跟着导游的旅游团中老年人、在海里玩着排球，青春洋溢的现充大学生们、因为是公司团建所以满脸不情愿的大叔们、在海边拥吻的罗曼蒂克情侣。
曾经我很嫉妒他们，觉得他们很烦很碍眼，甚至希望他们能够全都死掉，后来这样的想法转变为只要当他们全都不存在就好了，而现在似乎又有了新的改观。
我边观察着沙滩上的人们，边朝着推着流动饮品小车的大姐姐走去。
“你好，我要一杯柠檬汽水，加冰的。”
“好的，九块。”
这么贵，旅游区的物价果然很高。
“还有，我要这个草莓……呃……嗯？”
看着小车侧面挂的菜单上写着“草莓小公举——12r”这样一行字，我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要取这种羞耻感爆棚的名字，真的有人能够念出来吗？
“老板，我要一杯‘帅气爽朗橙子君’和一杯‘软萌绿茶仙子’。”
“好的，两杯一共二十七元。”
刚才看到的情侣二人组里的男生走过来，用非常自然的样子点了单，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比“帅气爽朗橙子君”还要帅气爽朗的笑容……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你好，请问你刚才要点什么？”那个大姐姐又面向我礼貌地询问道。
“呃、草莓……的那个。”
“哪个？”
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难为我的吧！！
“啊……就是……”
“是草莓小公举吧？”旁边那个男生微笑着帮我解了围。
“是吗？”大姐姐也微笑着问我，这下只剩我愁眉苦脸。
“是、是的。”
“好的，您的两杯一共二十一元。”
说完她就低头开始调配饮料。
我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男生，他正朝着远处的女友招手。
“惹那个……你好，刚才……谢谢你。”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主动和陌生人说话的，不过好歹人家帮了我，必须要好好道谢才行。
“啊，没关系，举手之劳而已。你是高中生？”
“是是的。高一。”居然口吃了，和这种帅哥说话真紧张。
“下个月就是高二了吧，我弟弟也是。第一次来海边？”
“嗯。”
“你父母呢？”
“我和朋…同学一起来的。”
想说和夏茗是“朋友”，却又有点心虚，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和夏茗算是什么关系。
“哦？那还真了不起啊，不过要注意安全，别和陌生人说没有家长陪同哦。如果我是坏人的话你就危险了。”
“啊，抱歉，我没注意，之后会小心的。”
“哈哈，我叫陈澄，本地人，就住在附近。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就去金楹酒馆找我吧，我在那里帮我爸打理生意。”
“好的好的。”我虽然满口答应，不过就算真遇到什么事了也不会好意思去麻烦他的吧。
话说海边的人是不是都很热情？感觉电影里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设定。
“两位，你们的饮料好了。”说完，那个姐姐用塑料袋将四杯饮料打包好递了过来。
我接过饮料后道了声“谢谢”，然后又对那个男生说“再见。”
“再见啦。”他拿起饮料走向女友。
我也拎着饮料打算回到夏茗身边，临走前还听到那个大姐姐说了什么“磕到了”。不知道她磕到哪了，痛不痛，感觉那个大姐姐人还蛮好的。
我回到了我们的“据点”，但却没看见夏茗，张望了一圈，才看见她站在海水涨潮的地方，那件白色的泳衣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有些耀眼。
夏茗长久地望着那条海平线，风将她的头发托起又放下，浪拍打着她光溜溜的脚丫，原本穿着的凉鞋已经正被她遗留在那张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垫子上。
我也脱掉了人字拖，赤着脚踏上沙滩，被八月加热过的细沙穿过我脚趾间隙，双脚被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住，格外令人舒适。
“你怎么去这么久？”夏茗抱怨道。
“发生了些小插曲。”我解释道，顺便将夏茗的饮料递到她手中。
“大海汲取着天空的蔚蓝。”她说。
“天空映照着大海的蔚蓝。”我说。
“到底是哪个？”
“都有吧。”
我和夏茗端着饮料，在海与天之间想起了之前一起看到的某首诗。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夏茗问。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会难过。”
“有多难过？”夏茗往海里走去。
“特别难过。”
“具体说说？”夏茗的小腿被海水淹没，她转过头来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我。
“我不好说。”
“为什么？”海面上的夏茗只剩下了半截身子。
“你这不是还没死吗？具体的等你死了再说吧。”
“你会游泳吗？”夏茗只有脖子以上的地方还没被大海吞没，可她却完全没有做出任何游泳的姿势。
“喂，你在干什么。”
“你会游泳吗？”她停住脚步，重复道。
“会、会一点。”
“我不会哦。”她转过身来笑着说。
“啊？不是，那你走那么远干嘛？很危险啊，快回来！我其实……”
“试着来救救我？”说完，夏茗往身后倒了下去，整个人消失在了海面上。
“听我把话说完啊！白痴！”
我奋力朝着她消失的地方跑去，可越往前跑，我的腿就越迈不开，最后我只能一头扎进水里。
我其实根本不会游泳，刚刚只是觉得说不会太丢人的才骗你的。
海水从温热变得冰冷，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睁不开眼睛，而且水下的世界还真是寂静啊，已经完全听不到岸上的声音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水下的视线很模糊，完全找不到夏茗的身影。
但她应该就在这附近，应该就在附近。
我不会游泳，所以只能模仿刚才在海边看到的那些游泳的人。笨拙地划动着双臂，蹬着腿，身子却移动得缓慢。
早知道去年暑假就该去学游泳了！
突然，我的右腿疼了一下，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电到了。
不会吧。
我的腿变得僵硬，还传来阵阵疼痛。
居然在这个时候抽筋了。
我整个人都倾倒了下去，慌乱中我拼尽全力挥动着手臂，却无济于事。
肺部的剧痛在警告我，氧气已所剩无几。
真是的，夏茗这家伙啊……害惨我了。
我顺应着本能，张开了嘴，海水几乎瞬间就灌入体内，我口中吐出的气泡全都飞向了有光的地方——那片被阳光透过的海面。
抱歉，我太没用了，没能救你。
明天的新闻热搜会不会是“高中生情侣跳海殉情，专家建议严防早恋”？
我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只能苦笑。
是啊，明明快死了，我居然还笑得出来……
妈妈，对不起。
……
——嗯？！
突然，身体被什么托了起来，我想睁开眼睛确认，却怎么也睁不开。不过也无所谓了，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某个人的怀中。
浮出水面。
她将我背上了岸，然后将我摔到沙滩上。
“现在的你才比较像白痴。”
说完，夏茗坐到我肚子上，俯下身子，将脸贴的很近，她的头发就落在我的耳边。
“咳、我还不需要人工呼吸哦。”
“我知道。”夏茗闭上眼。
#14夜市
暑假结束后，我和夏茗升入了高二。
我去了文科班，她去了画室集训，和我预想的一样，自那天从海边回来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彼此也都没主动联系过对方。
要问为什么不联系她的话，当然是因为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因为每次都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所以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说起来她好像也没有我的。难怪。
下次再遇到她的时候就给她我的电话号码吧，虽然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看着手机上的日历感叹。
午餐时间，我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两袋面包，然后走到教学楼后面一块空地，随便找了一个台阶坐了下来。
这个地方基本上不会有人打扰，这里的阳光被教学楼挡住了，湿气很重，我刚刚坐下的台阶旁还长出来蘑菇。
不过这个一点也不青春的地方反而格外适合我。
我撕开包装，将面包送入口中。
“嗯，红豆馅的果然要比蓝莓酱的好吃。”我自言自语道。
早上吃完早饭离开家来到学校，埋头苦读一上午后就像现在这样在这里啃着面包，然后回到教室一直等到晚自习结束，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就关灯睡觉。
自从夏茗走了以后，我的每天都变得很无聊。
真奇怪，明明没遇见她之前我每天的日常也是如此，只是过了一段比较有意思的日子，就无法容忍这样无聊的日子了。
从奢入俭难，就是这个意思吧。
“真可怜啊，一个人躲在这里吃饭。”
？！
久别重逢的少女“凭空出现”在我身后的台阶上。
“哦……是你啊。”
“刚刚听到我声音的时候嘴角还抽搐了一下，现在却装出一脸冷漠地说‘哦……是你啊。’”夏茗得意的笑容让我格外不爽，只能把气撒在嘴里美味的红豆馅面包上。
这家伙也就是这点最烦人。
“你今天不用画画吗？”我啃完手里的面包后问道。
“今天是中秋节。”
“你们放假了？”
真羡慕艺考生啊，为什么我们不放假。
“没，我翘课了。”
“………”
“找我有什么事？”我撕开第二个面包的塑料包装。
“我刚好饿了，这块面包给我吃吧。”
真让人不爽啊，我把手里的面包往后递过去。
“嗯……蓝莓酱的果然比红豆馅的好吃啊。”
明明是红豆……等等，她是在学我说话吗？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在这了？
“今天晚上，老街有中秋庙会。”
“懂了，走吧。这还是我高二第一次翘课。”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我夺走第一次了。”
喂！你嘴里说的是什么虎狼之词啊！
我和夏茗出了学校，打车去了老街，刚到的时候街上还没什么人，大家都还在布置会场。
中秋庙会，这是我们这座小县城里每年除新年以外最热闹的时候，街上的商贩摊位会在路边排成两行，有卖小吃的、玩小游戏的、演唱的、马戏团表演，还有猜灯谜。
到了稍微晚一些的时候，寺庙里的主持就会出来念一段经文，然后路人就可以进庙里礼拜、上香上供、祈福。
等夜彻底深了，就是庙会的重头戏了。
街上的人会都聚到河边，有人站着，有人索性席地而坐，过一会，对岸就会开始放烟花，夜空会被绚烂的烟火点亮足足半小时。
不过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记忆，上了初中后我就没去过庙会了，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年轻人也都不愿意来了，不过那些长辈们倒是年年不缺席。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我问夏茗。
“去年啊。”
“啊？你每年都来吗？”
“嗯。怎么了吗？”
“没事。”
“今年是最后一次庙会了。”夏茗说。
“啊？为什么？”
“各种原因。嗯……放烟花会污染环境，流动摊位不卫生，人群太过聚集容易出意外。都是些无聊的理由。”
说完，夏茗点燃了一支烟。
“呵，愚蠢的大人们。”
看着夏茗抽烟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之前说，你妈妈生前信佛，所以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因为她才每年都来的，我只是喜欢这里热闹的气氛。”
是啊。夏茗就是夏茗，夏茗总是夏茗，一成不变的夏茗，不会为谁改变自己的夏茗。
我看着这样的夏茗，她是不属于我的，她也不属于任何人的，但就算如此，只要看着这样的她，我就会感觉自己非常富有。
“别老盯着我看行不行？”
“怎么？再看下去你就要收我钱了？”
“行。”
“行屁。”
庙会要等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完以后才会开始，真正热闹起来的话可能要等到晚上，所以我和夏茗打算在老街附近逛逛。
我们一同去了附近的书店，那家书店的老板是个驼背的光头老爷爷，坐在柜台前看着电视机里的雪花发呆。上了年纪的他动作迟缓，听力和眼神也都不太好，我们已经进店里逛了一圈他才注意到我们。
“娃儿们，来买书啊？”老爷爷看见我们以后，满是皱纹的苍白面容上挤出了一个和蔼的笑。
“是啊。”我快步走到他耳边说。
“要买么书啊？”
“还没看好。”
我和夏茗在店里转悠了一个小时，四处翻翻看看，夏茗找到了一本感兴趣的书后就坐在瓷砖地板上看了起来，而我一直在找，却没什么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书。
最后，夏茗拿着那本《绿毛水怪》去了柜台，我看她要走，于是随手拿起一本名字都还没看的书就去结账。
“再见啦，爷爷。”
“您多保重哈。”
出店门的时候阳光已经有些暗淡了，我把手里的书递给了夏茗，她接过，问了一声“干嘛？”
“放你包里吧，我一直拿在手上也不方便。”
“好，那你等会别忘了拿走。”
夏茗把书放进包里的时候，我才看见书名是《唐吉可德（上）》。
我和夏茗四处逛了逛，老街就和它的名字一样，这里保留了很多古建筑，所有的一切都被罩上一层破旧的滤镜。平时这里除了来写生的人，几乎与世隔绝，也只有每年这个时候才会变得热闹。
时间过的很快，黄昏结束后就是夜晚。
老街的过道间燃起一盏盏灯笼，人潮一阵阵的从四面八方涌来。
最开始是老街的居民，他们推开了自家的门走到了大街上，过了一会有群人架着自行车、电瓶车、汽车陆陆续续的抵达，然后是公交车在这里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在车门打开后迫不及待地拥挤着下了车。庙会上的商贩见人多了，纷纷架起招牌开摊，这里总算变得热闹了起来。
“我们也去逛逛吧。”夏茗说。
“嗯。”
……
“老板！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夏茗两眼放光指着玻璃橱窗里的小吃，而后又转向另一头卖糖画的小摊。
“糖画、桂花糕、月饼、蛋黄酥、糖葫芦、炸豆腐、炸土豆、烤全鸡、烤冷面、炒面、锅盔……”我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两大袋吃的，“你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吃不完你也帮着吃嘛。”
可是我刚刚问的就是“我们两个人能吃完吗”，我胃口挺小的，而且我对这些食物也没什么食欲。
“你看，那边有卖油炸蝎子诶！”
“啊？我才不要吃那种奇怪的东西。”
……
嗙！嗙！嗙！
嘣！嘣！嘣！
扳机一次次被扣下，不远处墙上挂着的气球也一个接一个炸开。
“哇，弹无虚发啊。”
“这小妮子真厉害啊。”
“哈哈，老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围观的人纷纷对夏茗的枪法表示赞赏，连我也不得不佩服起她。
嗙！嘣！
随着最后一个被打爆，夏茗放下了手里端着的枪。
“老板，刚才你说的，一枪不空打完一面墙奖品就能全拿走的。”
夏茗说完这句话后，老板从刚开始就阴沉着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你真要啊。”我伏到夏茗耳边小声提醒她。
“我自己凭本事赢来的为什么不能要？”果然被夏茗理所当然的回怼了。
“你把这些玩偶全赢走了，人家今天生意还做不做了？”
“那他刚刚就不该说大话啊，为什么搞得像我做错了一样。”夏茗有些委屈，不过她确实没做错。
为什么我会觉得她这么做是不对的呢？这样一来我也愣住了。想了想，自己果然还是个愚蠢的人类啊，看着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少女，我的心就像一座被名为“羞愧”的浪潮反复拍打着的礁石。
“你看这些玩偶，得有几十个了吧？我们根本拿不下吧。”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只要那个蛋黄色的小狗。”
夏茗才是正确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阻止了夏茗。
这样的对话，就像大人哄着小孩一样。我不由害怕起来，自己最终是否也会变成那些无趣又愚蠢的大人。
夏茗开心着玩弄起手中的小狗布偶，我面露难色。
……
“哇！好神奇！”
魔术师手里变出活灵活现的小麻雀，夏茗拽着我的衣角。
“这有什么。”已经明白原理的我对这个魔术提不起兴趣。
“刚刚那个小鸟突然一下消失，然后又突然一下出现！不是很神奇吗？而消失的时候明明在笼子里，然后魔术师在那个笼子上盖了块黑布笼子就突然消失，小鸟又突然出现在他袖子里。”她每次说到“突然”的时候都会延长一下语调呢。
“那是因为……”我正要想和她解释，却又顿住了。
那是因为其实有两只麻雀，消失的那只麻雀被关在特制的鸟笼里，那个鸟笼可以压缩到平面，魔术师在上面盖上布，然后把鸟笼拍扁，看上去就像消失了一样，然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之前早就准备好的麻雀。当然，先前那只麻雀肯定是被压死了。
我本可以把这些都说出来，然后装成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在夏茗面前优越一番，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个她口中的神奇魔术是以一只麻雀的生命为代价呈现的。
“因为什么？”夏茗好奇地注视着我。
“我也不知道呢，仔细想想确实好神奇。”
“什么啊，我就说很神奇吧，别跟我唱反调。”
“是是是。”
“哇哇哇！你看！他为什么能喷火啊！”夏茗激动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拍的我直咳嗽。
“咳咳……因为他嘴里含了煤油。”
“啊？怎么可能，少骗人了。”
“就是这样啊，魔术之所以是魔术就是人们总是把背后的原理想的太复杂了。”
人们总是先是感觉，然后才开始思考。
……
“对影成三人，打一字。”
“奏。”
“日迈长安远，也是字。”
“宴。”
“凤头虎尾？”
“几。”
夏茗走在那些挂满灯谜的灯笼旁，她每说一个谜面，我就报上谜底。
“你是不是提前偷看了答案啊？”
“才没有，只是因为我很聪明。”
“才没有~只是因为我很聪明~”
夏茗学着我说的话阴阳怪气起来。
“刚刚那个姐姐不是说我们猜对了十个灯谜就可以去领奖品了吗？几个了？”我问负责计数的夏茗。
“十五个了吧？”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道。
“那不是早就完成了吗？干嘛还一直让我猜。”
“因为我想找一道你解不出来的迷题，然后狠狠地嘲笑你！”
一题都解不出来的你才该被嘲笑吧？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
我和夏茗同时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那是一群身穿纳衣的和尚，口里念着经文，手里敲打着乐器，领头的是一个颇为年长的和尚，穿着和他们不太一样的服饰，手里捧着一个褐色的木盒子。
路上的人看见他们纷纷认出一条道路，走到我们跟前时，那个老和尚看了我们一眼，不，应该是看了夏茗一眼，然后嘴里念叨着什么，继续赶路去了。
他们走到寺庙门前，老者将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盖子，一些行人走上去将手中的水果或是别的一些什么食物丢了进去。
不多时，寺庙前已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个老者对着众人说了一些话，具体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毕竟离的太远，他也没用话筒，只知道他说完以后寺庙的门就敞开了，那些人都涌进了寺庙内。
等到人潮散去，那些和尚也回到了寺庙里，只留下那个老和尚还站在原地。
他站在那，看着我们。
夏茗愣了一下，似乎也注意到了。
仿佛被他的目光所牵引了一样，我忍不住拉起夏茗的手朝他走去。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我问老者。
“老衲已等候多时。”
“等什么？”
和尚指了指夏茗，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雕的镯子。
“曾有一位施主托老衲保管，如果往后见到长相相似，手上又戴着我们寺庙里红绳的姑娘就交还给她，说是留给她的嫁妆。”
说罢，他拿着那只玉镯走到夏茗面前。
此时的夏茗已完全愣了神，没有接过。
“会不会是搞错了？”我问。
“不会错。”和尚坚定地回答，却也不说依据。
“她还说什么了？”夏茗开口。
“只是说没能看着你长大，让你受了很多苦，实在抱歉。”
夏茗收下了那个镯子，道了声“谢谢”，拉着我就走了。
我回头看去，只见那老僧松了口气，嘴里又是念叨着什么。
……
我们最终停在了河边，我看着一言不发的夏茗，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我们在桥上接吻的夜晚。
“他说的那个施主，是你妈妈？”
夏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那只手镯递向我。
“送你了。”
“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送你了。”夏茗非常无所谓的样子。
“这不是你妈留给你的嫁妆吗？”
“我又用不着了，我的人生规划里没有结婚。”
“不不，重点不应该是‘这是你妈留给你的’吗？”
“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我怎么可能要啊！”
“啊…可这个看着还挺值钱的。”
“不是这个问题啊！我……这种东西的意义太沉重了，只有你自己才能承受得了。”
“那……你就当做以后会娶我吧。”
“咳咳咳！”
夏茗这样一句话差点把我吓死。
“你刚刚说……什么？”我警惕地确认道。
“发誓要记住我一辈子的人，区区这种事还是能做得到的吧？”
“可能刚刚不是说没有结婚的打算？”
“一码归一码，我只是让你当做以后会娶我，又没说我会嫁给你。”
夏茗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在我思考的间隙，她已经把手镯塞到了我手里。
“喂……”
“闭嘴，别说话，烟花开始了。”
我和夏茗同时抬头，一道火光首当其冲划过天空，发出犹如凤鸣的刺耳声音。
于是，绚烂之花于夜幕绽开。
当它的光芒凋谢，紧接着，数十道火光一同冲向天空。
爆炸声响起，布满了整片夜空。
那一刻，它们比繁星更夺目，比月光更耀眼。
我回过神来，发现四周已围满了人。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之前那个魔术师，他手里捧着那只麻雀，高举着胳膊。
麻雀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敢在这轰鸣的爆炸声中飞行的鸟。
“你说！——烟花！为什么有这么多颜色啊？！”夏茗顶着巨大的声响冲我大声喊道。
“焰色反应！”我吼了回去。
“什么？！我听不清！”
“因为有些金属燃烧的时候会呈现特殊的颜色！黄色的是钠！绿色的是铜！！”
“你大点声！！”
我还不够大声吗？我嗓子都快扯破了……突然，一个邪恶的想法浮现在我脑子里。
“因为你很可爱。”我忍不住想要捉弄夏茗。
本以为夏茗会懊恼地说让我再大声些，没想到她却红起了脸。
仅在这个瞬间，烟花声戛然而止。
#15空地
大年初二。
原本以为这个冬天不会下雪，因为去年也没下，但还是下了。
我从老家拜完年回家，就接到了夏茗的电话。
“喂，阿让，出来玩雪！”
“啊？好。”
我拿起沙发上的棉袄，跟厨房里洗碗的妈妈道了声别就出门了。
“你在哪啊？我去找你。”
“你们小区对面不是有个空地吗？我就在那，这里堆了好多雪，别的地方的雪都被人铲掉了，只有这儿有。”
“我们小区？”
“对。”
居然离得这么近，有点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感觉。
雪还没停，留在我的身上，风很大，刮在脸上有点痛。
还好路途不远，徒步走了四五分钟就到了。
我观察着不远处的夏茗，她穿着一件毛呢大衣，大衣内是白色毛衣与格子裙，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红色围巾，头发已经染回了黑色，冻得泛红的脸正望着从天而落的雪发呆。
什么啊，就像漫画里的角色一样。
“我来了。”
我跑过去向夏茗打招呼。
夏茗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雪。
“嗯？怎么不来点反应？”
“我想堆雪人。”夏茗总是这样答非所问。
“堆吧。”
“雪太冻手了，你来帮我堆。”
“……你喊我来就为这个？”
“对。”
“我走了，还下着雪呢。”
我假装扭头要走，想要逗一下夏茗。
“你走吧。”夏茗不为所动。
哼，又被看穿了，不过这次我可不会像之前一样傻着承认了，只要我一直往回走她一定会慌的。
“好，你也早点回去，别冻感冒了。”
说完，我用余光往后瞟了一眼，夏茗将奶茶放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来。
嗯？她要自己堆雪人吗？
我继续往前走，但夏茗似乎一点挽留我的意思都没有。
不会吧？她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堆个雪人才把我交出来的吧？
不不不，她一定是还在试探我，现在回头的话就输了。
可是我又走了十几步远，夏茗依旧没有反应。
不会吧，我可是真的要走了？要过马路咯？喂，挽留一下我啊。
说到底，把人叫出来只是为了帮自己堆个雪人也太过分了吧？对方说走就让他走也太无情了吧？我的心里多少积攒了些怒气。
怎么说？要吵架吗？来！那就吵吧！
“喂！夏茗，你这家伙……”
——啪！
我刚回过头去，眼睛就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糊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傻瓜。”
我用手扫去脸上的雪，夏茗正捂着肚子嘲笑我。
“呸呸。”我嘴巴里也进了不少雪。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真的太好笑了。”
夏茗笑得很开心，可是我却面无表情。
“你这么做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生气吗？”
夏茗被我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被冻结住了。
“我也是会生气的，别太欺负我啊。”
“省省吧，就算你真的生气了我也不会说‘对不起’的，道歉这种事太逊了。”
“随你便吧。”
我厌恶地瞪了一眼夏茗，转身离开。
“你给我回来！”
我没搭理她，连看都不想看她。
“……别走，好吗？”
这话听得我内心触电，但还是一咬牙决定离开。
我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着，夏茗杵在原地。
这次说什么也要给她长点记性。
突然，我脚一滑，扑腾一声，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白痴！看路啊！”身后传来夏茗骂骂咧咧和脚步的声音。
“你没事吧？”她蹲在我旁边关切地问道。
“好痛。”我趴在地上，用手捂住肚子。
“哪痛？”
“这！”我抓起一把雪抹在夏茗脸上。
哈哈哈！夏茗整蛊计划·大成功！！
“……”
夏茗没有一点反应，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正在往严重的方向驶去。
“……我今天为了见你特地画的妆啊！！给我去死！！！”
说着夏茗抓起一把雪，我眼看不妙，立刻起身闪开躲掉了她的攻击。
“你还敢躲？！”
夏茗又抓起一把雪，揉成球状。
我也抓了一把雪，然后撒腿跑开。
“去死！”
雪球砸中了我的后背，我也不甘示弱，将手里的雪球丢向她。
“别以为我好欺负啊！”雪球砸中了她的肩膀。
“你就是很好欺负啊！”夏茗又丢过来一个雪球。
“喂！朝着后颈丢雪球也太邪恶了啊！”
“谁管你啊！”说着，又一团雪飞来。
“你自己感受一下有多痛苦吧！”我弯腰捡起地上的雪。
“没打中！哈哈哈！笨蛋！”
“哈哈，你不也没打中？”
“要你管！”
“又没打中！如果笨蛋有等级，你一定是笨蛋之王。”
雪球在这片空地上横飞，就这样，堆雪人变成了打雪仗。
直到我们都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喘着大气，这才得以停战。
明明是冬天，却累得汗流浃背。
“这、这…就不行了？”
夏茗一定秉着“比赛可以输但垃圾话不能停”的体育精神。
“为什么要堆雪人。”我问。
“因为想要和你一起制造美好的回忆——这是烂俗但是美好的假话，你要听伤人又可笑的真话吗？还是假话就好。”
“真话吧。”
“我爸死在秋天。”夏茗说。
“前一年的冬天就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给我堆的雪人快要融化了，我很难过，但他说明年会给我再堆一个。”
“这样啊。”
“人总是喜欢承诺一些做不到的事呢，他也好，说要一辈子都记住我的你也好。我那时就隐约察觉了那是个不可靠的承诺，于是我拿罐子将雪人身上的雪装了进去，直到现在都冻在我家的冰箱里。”
“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骗子。”
“我才不是骗子。”
“看啊，骗子开始骗自己了。”
“随你怎么想吧，等我快要死的时候你就来找我，你看我还记不记得你。”
“开始感觉到冷了。”
“一直躺着雪上面当然会冷。”
“我不是说这个啊……”夏茗低声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
#16在自动贩卖机旁
距离寒假结束已经过了两个月，气温也回升得差不多了，现在是春天。
我坐在房间的床上，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三点四十九。
都这个点了，我却没有丝毫困意，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从床上坐了起来，而非躺着。
明天是星期四，不对，现在已经是“今天”了。
六点钟之前要到教室——这是学校的规定。
但是没有困意。睡不着，却感到疲惫和无聊。
就在我想着“要不直接通宵背单词”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
我打开手机，是夏茗发来的消息，她就好像能猜到我还没睡着一样。
“出来玩。”
看到短信内容，我四处望了望，没发现房间内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你把摄像头藏哪了？”我质问。
“居然真的没睡吗？”
“没睡的话就出来陪我吧。”
“我在商业街南边第一家服装店门口蹲着。”
“白色的连帽衫，阔腿牛仔裤。”
不过大街上就我一个人说这些好像没用。”
“快来，别让女孩子大半夜一个人在外面。”
手机上弹出一连串的消息，属实让我感到无奈。
不过，也很乐意。
我穿上外套，打开房门，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来到玄关，将防盗门拧开扶着门走了出去，最后悄悄地带上门。
离开小区，进入了夜间的城市。
街道两旁的路灯不断向前方延伸，空气中飘散着令人舒心的安静。
大家都睡着的城市真的还需要灯光吗？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路灯，在确认左右两边的路灯确实并不对称而非我的错觉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徒步走了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
整条街的店基本上都打烊了，只有一家烧烤摊门口的LED灯招牌还亮着光，不过里面也没有客人。
站在街口望去，果然如夏茗所说一眼就能看见。
穿白色衣服的少女靠在一台还发着光的自动售货机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烟。
“我真服了你。”
我走到夏茗面前抱怨道。
“你来了？你不回我消息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那你还在这里站着？”
“那你不也还是来了吗？”
夏茗反问我，我却答不上来，对啊，我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大半夜跑到四下无人的街上呢。
她就站在那，我却始终琢磨不透她。
我看着她，看着她嘴里叼着的那根烟。
“烟给我。”我对夏茗伸出手。
“这里又不是不能抽，那边牌子上写着吸烟区。”
“我知道。”
我直接伸手把烟从她嘴里拿走，放到自己嘴里。
“喂，你干嘛？”夏茗慌了神。
“咳咳、咳咳咳！”
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好抽的，差点把我呛死。
“白痴吧你？疯了？不许抽烟！”
“这话换成平时，应该是我对你说。”我笑夏茗现在着急的样子，许诺道“我这辈子就抽这半根。”
说完，我又将烟放回嘴边。
“你这辈子只许抽这一口。”她直接将我手中的烟夺过，丢在地上用鞋子碾灭。
“喂……”
“我知道我知道。”夏茗不耐烦地说着，然后弯下腰将烟头捡起，朝马路斜对面的垃圾桶走去。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什么。
烟真的好难闻也好呛人，就算夏茗的烟是薄荷味的，那也不好闻。
所以她不是真的想抽烟吧，只是需要有这样一个东西。
夏茗走了回来，没好气地瞪着我。
“把烟戒了吧。”我说。
“把烟戒了我抽什么？抽你屁股？”
“也行。”
“行个屁。”
我们都靠着那台无人光顾的机器坐在地上，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与没有星星的夜空，夏茗的右手悄悄伸了过来，拍拍我的左手，我摊开掌心，她就立刻握住。
“我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记得我吗？”
她仰着头，像是故意不看我。
“不是说会记得你一辈子吗？”
“你会偶尔想起我吗？”
“应该会经常想起你吧。
“想我的时候会哭吗？”
“会，偶尔哭哭吧，看我有多想你咯。”
“如果真的和我结婚了，婚礼会是什么场景？”
“你会穿婚纱吗？”我反问她。
“感觉不适合我。”
“那就不穿了，来宾呢？有要邀请的人吗？”
“我在学校没有朋友，和其他亲戚早就没了联系，所以我这边没有来宾，你呢？”
“我也没有朋友，但是我妈应该会来。”
“哈哈，哪有这么冷清的婚礼？”
“也挺好不是。”
“至少不会很吵。”
“就像现在这样。”
“结完婚以后呢？”
“洞房。”
“我说的是更以后的以后！你脑子就惦记着这个吗？”
“好痛，开玩笑的啦。我想想……会买一套房子住在里面？”
“我不要房子，我要住房车里面，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
“好好，那就房车。开着房车到处停停走走，也不错。”
“我不想生小孩，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那就不要了，我也没有能当个好爸爸的信心。”
“我们老了以后呢？”
“老了，我们就把房车开到海边定居下来。”
“和我小时候想的一样……”
“我可能会去海边钓钓鱼什么的，听说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喜欢钓鱼。”
“好像是这样。”
“我把钓来的鱼全都带回家，和你天天研究海鲜料理吧。”
“天天吃海鲜会腻的吧。”
“好像确实会腻。”
“绝对会腻。”
“我想先死，因为我想看着你的样子死去，这样就不会害怕死亡了。不过你可要孤独终老了，抱歉。”
“嗯……”
“你不会有一天突然离开吧？”
我问夏茗，她的头却倒在了我的肩上。
看着她令人安心的睡脸，我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我们俩身上。
“晚安。”
说完，我也有了困意。
#17天台
第二天醒来，夏茗已经不在我的身边，只剩下那件外套还披在我身上。
我慌张地起身寻找，清晨这条空荡的街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便看到了夏茗的留言。
“我走了，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谢谢你。”
我的喉咙立即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一口呼吸都很沉重，情绪从未有过如此过分的焦躁。
她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在不知所措中，我的右脚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我便低头看去。
那是一杯从自动售货机里买出来的罐装咖啡。
是夏茗留给我的。
我冷静了下来，开始好好思考。
夏茗那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是7:11，我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7:43。
她还没走多久。
如果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和我见面的话，应该会去一趟那个地方吧。
尽管不像她的风格，可我是知道的，几个小时前，不对，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我发了疯似地朝着“那里”狂奔，时不时撞到路边的行人，有几次险些被车撞到，我只是忍受他们的辱骂，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他们道歉。
一刻也不敢停歇的我终于赶到了那个地方。
我停了下来，用双臂支撑在膝盖上弓起身子大口呼吸，却听到门口的老大爷对我喊话。
“学生，现在已经上课了咧，叫你班主任过来才能给你放进了。”
“聂爷爷。是我，齐让，夏茗的朋友。”
“噢！我想起来咯，夏茗刚刚进去咧，你俩个咋没走一起啊。”
“我们……吵架了。”
“夏茗是个好姑娘啊，心肠好地很，你要好好跟她道歉晓得不。”
“嗯嗯。”我连忙点头。
“进去吧。”
“谢谢聂爷爷。”
聂爷爷笑笑，走进保安亭按下了伸缩门的按钮。
在校园里一路小跑后，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夏茗！”
我推开天台门的同时冲里面喊道。
夏茗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但没多久就变成了忧伤的神色。
“……事到如今你还来干什么啊。”
“我想知道……”
“想知道为什么要走？”夏茗有些生气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想知道的是，要怎样你才不会走？”
夏茗沉默了。
过了一会，她犹豫着走向了我。
“对不起。”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的夏茗第一次道歉。
然后她抱住了我，我没有迟疑，也抱住了她。
拥抱以后，我才得知夏茗的身躯是那样的娇小，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的身体；我能摸到她的肋骨，她的骨头是软的，比火柴更容易折断。
“非走不可？”
“我已经决定了。”
“从什么时候？遇到我之前吗？”
“嗯。”
“那为什么还要和我做那些事呢？”
“因为你那时明明一脸‘让我去上课还不如让我去死’的表情，却非要往教室里走，真让人看不下去……回过神来，就已经和你一起经历了许多。”
“经历了那么多你还是要走吗？”
“嗯。”
“也对……因为你是夏茗啊，谁也改变不了的夏茗。”
“超酷吧我？”
“逊死了。”
夏茗松开了抱住我的手，从我身上离开，尽管能看出她很不舍。
“走之前，能让我先做一件事情吗？”我向夏茗请求。
“什么？”
“我还没跟你表白，还一次都没说过喜欢你。”
“现在吗？”
“嗯。”
“未免也太仓促了，一点仪式感都没有。跟女生表白之前，不应该准备一下吗？至少鲜花是要有的吧？”夏茗嫌弃道。
“啊，原来你会在意这个吗？”
“明天。明天准备好鲜花，然后来这里跟我表白。”
不等我回答，夏茗就抱了我一下。
“好。”我说。
与夏茗分别之后，我没有回教室上课，而是坐公交车回了家。
我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
脑子里不断构想着明天的场景。
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要不要去剪下头发，除了鲜花以后还要准备什么。
夏茗会是什么反应，会趁机嘲笑我还是会感动到哭，会用怎么样的方式拒绝我。
递去鲜花之后说“我喜欢你”，还是在那之后？
不，与其纠结这个，不如先下楼去买束花吧。
我从床上起来，才惊觉已经到了晚上。
仿佛经历了一场时间旅行。
我走下楼来到附近的花店，花店的老板娘笑盈盈地看着我。
“和女生表白送什么花比较好？”
“对方是什么样的女生？”
“独一无二的。”
“那就玫瑰吧。”老板娘说。
于是我捧着一束玫瑰离开，回到了杂乱的床上沉沉睡去。
#18火葬场
第二天，夏茗死了。
她的伤痛，她的灵魂，她的眼泪，她的笑容，她的说与不说，她的一切——全都静静躺在那张白色的床。
“今天早上有人在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我们初步判断，应该是投河自尽。”为我说明状况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节哀。”
说完，他走出了房间，让我们两个独处。
我走到夏茗身边，抓住了她的手，是冰凉的。
“你真是任性，不管什么时候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呢……”
夏茗那张没有生气的脸，让我没有说下去的欲望，我甚至不敢仔细看她。
这太反常了，我之前从未想过死亡会降临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少女身上。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夏茗了，仅仅只是一具尸体。
对着一具尸体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夏茗永远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这点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真安静啊。
“真不像你啊。”
对于夏茗的死，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悲伤，就连彷徨也没有。
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想去思考。
只要不去思考，就不会察觉，也就没有意义，就像从前一样。
但是身体的反应机制比大脑的还要快，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
我亲眼目睹了夏茗的尸体被送进焚化炉，然后找了张长椅坐下。
等了不知道多久，工作人员双手捧着一个木头盒子从里面出来。
“请您节哀顺便。”
将盒子放到我手里后，他这么说道。
我看着手中的盒子，很轻，那里面装着的就是夏茗的骨灰。
这时，之前的警察也拿着一个箱子向我走来。
“这些都是我们找到她时，她身上的东西。里面有封信，特意用防水袋装着，应该是留给你的。”
说着，他想帮我把骨灰盒放进里面，却被我拒绝。
“谢谢，但我想就这样捧着。”
“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你也拿不下这么多东西。”
“谢谢您。”
我和那位警察走出了火葬场，他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突然，我感到一阵目眩。
随后双腿一软，那股久违的感觉扑面而来。
夏茗的骨灰盒从我的手中脱离。
啪。
那位警察看见摔倒的我还有撒落一地的骨灰，脸上写满了惊讶。
一阵凉爽的风刮过我的脸庞，它卷起地上的骨灰托起，然后在空中四散，不见踪影。
“这才像你啊。”我苦笑着说。
#19大学
夏茗死后的一年里，我重新回归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中去。
每天去上学，然后放学，睡一觉，然后起来再去上学……就这样日复一日，我考上了去另一座城市的大学。
那一天终于来了，离开这座曾令我想要逃离的城市的那一天。可到了这个时候，我却又感到不舍与不安，就像一只小孩子不小心撒手飘向高空的气球。
“再也不会回来了。”坐上离开的火车之前，我在月台上喃喃道。
大学生活比想象中的要平淡。
我没有信心能和室友搞好关系，所以我开学第二天就搬去了出租屋，很多人大学的社交范围都仅限于宿舍，所以连宿舍都没有的我自然就交不到任何朋友。
而学校里除了教室和食堂以外，我唯一回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当然，我去图书馆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学习，只是有时上午和下午都有课的时候，中午回出租房往返太麻烦了。
大三下半年的某一天中午，我在图书馆里翻看着小说，看到“没有时间磨不掉的记忆，没有死亡治不愈的伤痛。”时，被什么动静吸引了。
抬头看去，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生，书架比她的身体高出了一小半，所以她正踮着脚伸直了胳膊想要拿到最上方的书，但勉勉强强只能摸到，根本拿不下来。
明明旁边这里到处都是椅子，拿来垫脚不行吗？
实在看不下去的我走到她身后，替她把那本封面印着卡通猫图案的书拿了下来。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是这本吗？”我问。
她慌张地摇头，又好像意识到哪里不对，连忙点头。
“到底是不是啊？不是的话我就放回去了。”
我不耐烦的语气似乎让她有些害怕，她颤了一下后，自顾自地拿出手机用手指在屏幕上敲弄着什么，过了一会她举起手机屏幕给我看。
“是的，谢谢您。但是图书馆里是不能说话的。”
看到她屏幕的字，我忍不住笑了，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以后，我也拿出手机打出一行字。
“抱歉，我失礼了。还有，不用谢。”
她也笑了笑，接过我手中的书，然后走到一张桌子旁，神色紧张地将椅子从桌底拖出来，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其他人。
她坐下后开始安静地看着手里那本书，我也回到了原本的位置，继续看刚才没看完的地方，只是偶尔回从文字世界里离开，抬头看她一眼。
而在那之后，我总能在图书馆里碰到她，偶尔也会帮她拿一下她拿不到的书，我们很快就变得熟络起来。
她的名字叫罗伊，和我同一届，学的专业是社会人类学。
她和我一样在学校没什么朋友，所以我们总是结伴，一起来图书馆，一起去食堂，过了没多久，我们就发展成了情侣关系。
她是个理性且睿智的人，我和她相处得很愉快，交往了一年多，最后她要考研，而我只想赶快毕业找份工作，以这件事为媒介产生了一系列的分歧，于是就分道扬镳了。
分手之前她问我，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回忆，如此简单的问题，我却语塞了半天，最后她很宽容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什么，于是这成了我最后一段恋爱。
#20居酒屋
毕业以后，在找工作的问题上屡屡碰壁。
每天白天到处去投简历和面试，晚上去便利店里当收银员打零工维持生计。
某天晚上，在便利店里给客人结账的我碰到了一个熟人。
“啊，你是之前那个……”那人站在柜台前盯着我，却想不起我的名字。
“陈澄？”我抢先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对，是我。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啊。”
“你还记得我啊。”我对这个只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的记忆力感到钦佩。
“你不也还记得我吗？”
毕竟那件事和夏茗有关，所以很难忘掉。
店里客人很少，所以就和他简单寒暄了几句，当他得知我在因为找工作而烦恼时，竟然直接介绍我去他朋友的地方上班。
不由得令我感叹，人脉果然是最重要的资源啊。
陈澄介绍的地方是一家杂志出版社，我的工作是负责校正文本内容，虽然和我学的专业不对口，但我上手却很快，没过多久就得到了部长的青睐。
部长是个比我大十岁左右的女人，对于这个位置的人来说，她很年轻。
刚来公司那段时间，她在工作上对我很宽容也帮了我很多忙，下班时还经常约我和其他几个新人同事一起去公司楼下的居酒屋搞团建。
部长酒量很好，千杯不醉可能有些夸张，但她喝一百杯肯定是不在话下，而我不怎么擅长喝酒，所以喝的很少，主要是和他们聊聊天。
每次都是我和部长帮喝得酩酊大醉的同事们叫车回家，过了一段时间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开始婉拒部长的要求，之后只有我和她去居酒屋了。
有一次，部长居然奇迹般的喝醉了，她趴在桌子上嘴里含糊不清。
“小齐，我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啊。”
“没有吧。”
“我总能听到同事私下里骂我呢。”
这种确实是有的，各种各样的坏话都有，有些甚至没有原由。
“大多数人对掌权者都会抱有一种敌视，这是出于一种本能。”……我复述了一遍之前某个人对我说过的话，是谁来着？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讨厌我。”她歪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大概我……不属于大多数吧。”
“我也这么觉得，你很特殊。”说着，她从桌子上起来，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散开，我嗅到了薄荷的味道。
在暖色灯的光照下，我似乎看到了夏茗的倒影。
……
我坐在床边，盯着落地窗外的雪景发呆。
景然穿好了内衣，挪到我身后将我的腰搂住。
“想什么呢？”她问。
“打雪仗。”我说。
“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想打雪仗？”
三十岁……吗？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好像一眨眼的事情。
“你也快四十了呢。”我说。
“是啊，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有吗？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光润柔嫩。”说完，我用余光偷看她的表情。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想起她的样子吗？”
“谁？”
“你心里那个放不下的人。”
“我有跟你提起过她吗？”
“没有。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我又不傻。”她平静地说道。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心中暗自羞愧。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很像吗？”
“完全不一样呢。”
像的地方……只有抽同一个牌子的香烟。
“我明年可能就要当上社长了。”她换了个话题。
“恭喜啊。”
“不过我打算继续当这个部长。”
“啊，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四十多了，再往上爬的话，可能就没人愿意和我结婚了……我想要个家啊。”
“这样啊。那祝你早日成家。”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还是选择了充耳不闻。
“……再做最后一次吧。”她犹豫了一会说道。
“嗯。”
#21家
似乎是人到中年后必须要经历的事。
得知妈妈去世的消息后，我辞了职，回到了这座已经分别二十年的城市。
置办完妈妈的葬礼后，我一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是躺在床上，脑子里没有任何念头，就算有，身体也动不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后一丝联系彻底断开了。
“快点去做些什么吧。”我这样警告自己，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在央求。
我从床上起来，走进卫生间，仔细端详起镜子里那张丑陋的脸。
每当看到这张脸，看到他眼中毫无光彩，表情呆滞，略显疲惫的皱纹，厌恶就会涌上心头。
我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摆放在洗手台旁用来修眉毛的刀片。
于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不如就这样死掉吧。
我拿起刀片，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我并不是因为妈妈死了，我很伤心，所以才想死；而是因为妈妈死了，没有人会为自己伤心了，所以终于就可以去死。
刀片划下的瞬间。
我久违地感受到了轻松。
自己终于可以同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世界告别了。
自己终于从无止境的痛苦中抽离出来了。
不断发散思考的大脑终于停下来了。
一切如我所愿，真的都无所谓了。
——脑子里净是这样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啊！白痴！”
在眼睛快要合上的时候，听到了与那些卑鄙的念头背道而驰的声音。
我的手抖了一下，从濒临死亡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看着镜子里那张脸，和手里悬在半空中的刀片，我才发觉自己似乎还有事要做。
我在家里四处翻找，总算找到了那个箱子。
箱子里是夏茗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吸引我全部注意的，是那封用防水袋装好的信。
我打开防水袋，将信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
#22博物馆
我游走在大街上，从晚走到早，将整座城市逛了一遍。
时间并没有给这座城市带来多少变化，却和我记忆里的那座城市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城市是座孤岛，记忆中的她也是座孤岛。
我决定要在这里寻找夏茗留下的踪迹，从一座孤岛到另一座孤岛。
有风吹过，我睁开眼睛，站在废弃教学楼的天台上，俯视着脚下被埋在废墟中的学校。
在夏茗死后，看到任何和她有关的东西，我的脑子里就拼凑出她的模样。
在夏茗死后，我看到的一切都仿佛与她有关。
当然，这毫无疑问是会让我感到痛苦的。
所以我一直都在尽可能视而不见，可是每当这样的想法出现，我又会在心中责备自己。
而现在，我终于得以坦诚面对这一切。
薄荷味香烟，楼梯间，白色绷带，角落里的娃娃机，拉面，被人靠近就会变警惕的猫，电影院，充斥烂俗桥段的电影，吻。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脚踏船，湖面蔓延的涟漪，黄昏，街边常见的理发店，奶茶与罐装咖啡，退潮的海水，草莓果茶与柠檬汽水，旧书店，红豆味面包和蓝莓酱的面包。
夜空中肆无忌惮地去绚烂的烟花，冬日清晨还未被大人们铲掉的雪，灯火通明的夜空下无人光顾的自动售货机，我那还在苟延残喘的心跳……
世界是一座以她为主题的博物馆。
#23公园
最近身体开始有些行动不便了，毕竟是上了年纪，虽说如此，我还是打算去公园散一散步。
不过我每次出门，都少不了让人说闲话。
毕竟六十多岁了，没有子女，也没有老伴，一个人住在这种老旧的小区里，每天的活动就是去公园喂鱼，然后回家看书或者睡觉。
在外人看来一定是个可怜的怪老头吧。
孤独终老……说的就是我吧。
不过好在现在科技很发达，很多东西都自动化了，就算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也能照顾好自己。
“齐爷爷为什么没有奶奶啊。”
公园的小孩突然跑过来问我。
“因为爷爷脑子不正常啊，哈哈。”
我试着跟这个男孩开玩笑，但似乎并不好笑，他用一种“这人确实脑子不正常”的眼神看我，然后跑回了他妈妈怀里。
我只能笑笑，继续将手里的面包屑撒进湖里。
看着公园的湖，我又想起了夏茗，想起了我们划船的那天。
夏茗啊，我真的记住了你一辈子哦。
很蠢吧，明明和你相处的时间连一年都不到，却记住了一辈子……
好吧，对不起，其实记不住你一辈子了。
最近我开始忘记一些事了，就比如想不起是什么和你一起在公交车上用同一个耳机听歌，海边的夜晚我们一起做了什么……看来不光是身体，脑子也不太灵光了。
所以我试着把和你的事情拿日记本记了下来，等到我忘了什么的时候，就去翻一翻，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这样，不算违背誓言吧。
#24麦田
抱歉，我已经完全记不起你的样子了。
和你有关的事，只能记起你的名字。
可别生气啊，毕竟我连我自己多少岁、叫什么也忘记了呢。
哦，对了，我还总是忘记上厕所哦。这应该能让你笑一笑吧。
所以啊，我想趁还没忘记你的时候多喊几遍你的名字。
“夏茗、夏茗。”我听到了我沙哑的声音。
“夏茗……夏茗。”
夏……
“夏？”
是什么来着？哦对了，日记。
日记在哪呢？我记得就放在我枕边……啊不对，好像在书桌……书桌，我要什么东西？是书吗？《唐吉可德》……桑丘是谁？我的名字吗？不，不是，我要找什么来着？回到枕头旁边应该能记起一些事……我在哪？
抱歉，我记不起来了。
不，还有办法。
我上衣口袋里还有你的信。
诶……不是这件衣服？啊，一定是那件。
我伸手想要抓住挂在床头的那件外套，却够不着，只好走过去，可是我居然走的这么慢吗？
快一点吧，快一点，我不想再忘记了。
就在快要碰到那件上衣的时候，我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嘭！”
我摔倒了，仰面朝上，头刚刚似乎磕到了床头柜，地上有一摊血。
我听到了我脆弱的呼吸。
我看着窗外的光，忽隐忽明，就像短路的灯泡。
刹那之后，那道光变得无比刺眼。
在那道耀眼的阳光中，我看到了……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少女对我伸出手，我把手放了上去，她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是笨蛋吗？”她问。
“你可没资格说我笨呐。”
“还记得我吗？”
“记得，夏茗。”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知何时起，我们身处在一片金黄的麦田之中。
“说吧。”她走上前，面对着我。
“说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微笑着将一只玫瑰递交给我。
“既然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要送一束？应该送一枝才对。”她说。
“夏茗。”
微风抚过，麦田倾倒。
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