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奔行飞雪的愚忠犬
第1章人子未落/Human Being Still Odyssating(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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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声音越来越淡薄,直到听不见为止。
记忆中的最后一片光景,记的就是虚空。许是为了赎罪吧,我再一次献上了我的一切,乃至连这副躯壳都不再留恋。我明白,我明白,只有把焚烧骨灰的最后一屑火星也献上才能给我以安宁,于是我再没有回头,转身向虚空走去。
本以为这就是我生命的结束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所后续。
——啊,啊,好冷啊。
久违的知觉回归了身体,令人生厌的无力感,和往日一模一样。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雪原当中,冰雪在体温的温暖下消融成雪水,冷得我直哆嗦。
「可恶……动不了……」
万籁俱寂,鼻息发颤,牙齿也不住地打着战,宛如弥留之际的老人。
简直像全身上下的骨骼都被抽掉一样,尽管已经恢复了所有的感官,却一动也动不了。拼了命尝试的结果,也就仅仅只是让身体蜷缩起来,多少能抵御一些寒冻,却也让身体陷入雪中更深了。
会死在这里吗?
真是可笑。
虚空都没能杀死我,没想到居然会被冻死在雪海中。
嗯……
……开个玩笑。
我不会死的。只要世界依然应允我的存在,我就不会死。既然虚空把我吐了出来,那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就是继续对抗它。
忧心忡忡的情绪随着意志逐渐坚定而退去,我冷静下来,虽然身体依然哆嗦着,但思维已经渐渐清晰了起来。
「呼……」
温热的吐息又将冰雪融化了些许,被雪水浸湿的头发贴在冻得发红的肩膀上,略嫌碍事。我就这样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等待魔力回复到足够的程度。
挲挲,挲挲。
好像有什么声音接近。
挲挲,挲挲。
是野兽吗?还是人类?
挲——挲。
一股锐利的气息扑面而来,冰面上好像划过什么锐物,难不成是魔物的尖爪?
不好,要是魔物的话,会很糟糕的。
很危险。我思考起对策。一只魔物算不上什么,倒不如说,我体内现在的魔力量虽然很少,但是对付普通的魔物绰绰有余。
我所深思的是,要是和魔物发生冲突,声音或是气味会不会把更多的魔物吸引过来。要是逐渐演变成我孤身面对成群的魔物的话,站在不利面的就是我了。
不安再一次发酵,骨骼肌因寒冷而不断颤抖,本就算得上羸弱的身体更是不得不咬紧了牙关来抵抗低温。祈祷着,千万不要被发现。
挲挲,挲挲挲。
声音渐近,因为距离接近的缘故,听得也更清晰了些。我记得在沙漠中行走时鞋底与沙子摩擦发出的声音,那便是行走的声音,如果是野兽的话,声音应当是会更轻微、细腻一些的才对。
「请……救救我。」
「……」
因为能够肯定对方是人类,所以我用我那时通用的中庭语向对方传达出求救的意思。
希望现在中庭语依然是全大陆通用的语言。
随即,听到一声失望的叹息。宛如寻找丢失玩具的孩童,在橱柜深处发现的却是父母小时候玩过的积木一样。
喜悦的本质和愉悦有所区分,载体也未必是本人。
接着,我看到了那人的脸庞。
琥珀色的眸子中缺乏鲜艳的感情,她用这双称得上美丽的眼睛盯着我现在这副狼狈样,那一对瞳孔颤抖着,大抵是在打量着我。我们这样保持了几秒,直到连空气也尴尬得凝固了起来。
「能请你……拉我出去吗?」
「……」
她保持着沉默,只是从喉咙底下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咕囔。风大了起来,吹动她的长发,那对分不清是狼还是狐狸的兽耳也微微颤抖着。
纷纷的雪花也开始落了下来,我为了减轻颈部的压力歪了下头,目光游离到她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把刀,还有一条耷拉着的尾巴,像条棍子似的垂下来,尾巴上的毛看上去又粗又硬,在寒风中轻微地炸着毛。
她的装束算不上醒目,应该说完美融入了周围的雪景中。衬衫打着纯黑色领带,外套一件白色的大衣,扎着腰带,加上一件披肩,黑色的布料就像渡鸦的翅膀一般在空中翻飞——稍不仔细就容易将她错看成一只三翼的飞鸟。披肩上有金色的条纹装饰,还印着一枚徽章。上半身已经很单薄了,再看下半身只有一条长度令人担忧的短裤,打底的裤袜看上去还挺厚。这真的不会感到冷吗?
风雪越来越大,呼啸之声如同有猛兽在耳边嘶吼。我感受到一阵激起骨骼疾速收缩的寒栗,目光紧紧注视着眼前的女孩,没法移到别处。
是的,说是女孩并无不妥。
也就十几岁吧,看上去不超过十八岁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来时我没看到你。是出城的人吗?不对,我也不记得在沃尔珀斯任何一本住民簿上看到过你。」
「我是……咳、咳……」
刚一开口风雪就涌入口腔,狠狠地呛了我一大口。
「你这打扮也不像是阿克希人……流浪到这儿来的?还是旅行?行李丢了吗?」
风雪很大,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很清楚的传到我耳中。那两颗琥珀似的圆形瞳孔底下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什么是阿克希人?还有……能请你告诉我,这里是哪儿吗?」
「这里是沃尔珀斯郊外,镜林海。你不是阿克希人,也不是沃尔珀斯人?」
「……不是。」
我摇着头。无论是「阿克希」还是「沃尔珀斯」,虽然基本猜得出是地名,但我记忆中根本找不到相似的词汇。
少女口中说的也是中庭语,不过操着一口北方特有的口音,再加上周围的环境,我马上就知道了自己现在身在大陆的北地。
「那你就是流浪者咯?」
她神色静默,我注意到她手上拎着一只圆鼓鼓的漆黑袋子,从形状上看不出袋子里面装着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让我寒毛直竖。
「流浪……者。嘛,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流浪者——确实。如果要说有什么词汇正适合用来指出我如今的状态的话,除了「流浪」,我也想不出其他更贴切的了。
她似乎已经放下了戒备,从眼睛里不再迸射出寒意。她踢开雪,弯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雪地里拽了起来。但是我的力气还没恢复,她看出来我还走不动路,于是她就理所当然地蹲了下来,把那只人头大小的袋子绑到腰际,手放到背后,回头冲我眨了眨眼。我怔了一怔,随后心怀感激地骑上她的背。她就这样轻车熟路地把我背了起来。
那只圆鼓鼓的袋子里发出一阵几乎被风声盖住的声响,像是人类的牙齿冻得打颤。我尽可能控制住好奇心,不去想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你的口音我有印象,是中天之海周边的口音吧?」
「欸?你难道……去过?」
中天之海,位于大陆南部,是陆中海。这片海早在神代之前就已经形成,东西长约3896公里,南北最宽处达2184公里,面积超过250万平方公里,是这片大陆上最大的陆间海。不仅仅规模最大,而且中天之海的海水在靠近满月时是咸水,而靠近新月时又是淡水,原因不明。只知道在以撒路文明形成的初期,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中天之海的恩赐渐渐繁衍生息的。
「……我认识过一些人,来自提耶拉·索菲亚、马赛亚,还有耶卡恩的,不过只相处过一点时间。那些人开口闭口尽是晦涩难懂的教义,跟那些人沟通挺让人头大。」
嘛啊,我们耶卡恩人确实是这样的。
「一百万个耶卡恩人里没有一个不是信徒。」
「是吗,不愧是信仰之都。」
「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因为耶卡恩的人口根本就远远不到一百万。」
「……好冷啊。」
「……不,我觉得这笑话一点都不冷。」
「我是说环境。」
「那确实冷。」
「所以就是说,好冷啊。」
「能别指桑骂愧吗?」
雪风大作,她渐渐不再作声,我也意识到还是少说点话好。保存体力对现在的我来说比起揶揄别人更为重要。
在脑中发表着无聊的感想。身体乏力,眼球却灵活地转动着。从她侧脸显露出的神色看来,她也仅仅只是经历过一些时光。那连一丁点表情都吝于展示的面孔,就像一张白纸,让我直觉上觉得想要问出她的看法比让耶卡恩人不再称颂中天之海更难。
她的眼眸无情地穿过风雪吹作的障壁,仿佛投向风雪的尽头。
我软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微微仰着脑袋。虽然姿势稍有不适,但却让我能看清天顶的色彩——是一片了无生气的灰蒙蒙。
真是个神秘的家伙啊。
方才从她嘴里蹦出的提耶拉·索菲亚、马赛亚,都是中天之海附近的地名。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我被困在虚空中,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有无数个春秋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奔流而过,携过五千年气息的风捎来讯息,那一定是记述了跨越过非常、非常漫长的变迁的、已然不再亲切的话语。
在我沉睡期间,外面发生的变化很大,我必须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
少女就这样背着我,一言不发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样大的风雪中辨别方位的,权把这当作本地人对这片冻原大地的熟稔吧。
挲,挲挲,挲挲。
也许是因为背着我的缘故,少女的步子略显沉重。我趴在她背上,昏昏沉沉,体内的魔力正在极为缓慢地逐渐恢复,但是体力却不一样,四肢依然无力。我不再盯着了无生机的天穹看,放松下来把头搁在她的肩上,吐息扑到她冷冰冰的侧脸上。铺天盖地的雪扑面砸来,即使如此,她的腰板依然挺直。她搂住我双腿的手臂乍一看很纤细,但却意外的结实,我甚至能隐隐感受到肌肉的脉动。
风急,像刀片一样刮过我的脸颊;雪大,让几片雪就像蒺藜一样勾到头发上,在浅棕色的发丝中固定。看着雪下的势头,恐怕没几分钟头顶就会积满白雪。
「咕噜噜噜。」
好了,这下四肢无力的原因找到了。
「肚子饿了?」
她身形顿了一顿,问了个蠢问题,那语气几乎就要失笑。我脸红了下,禁不住害羞把头往她的颈窝里埋了埋。新雪般的发丝掠过鼻尖,搔弄了几下,让我觉得有些痒。
「嗯……」
她的肌肤很光滑,而且从体内的深处发散从出令人舒适的热量,让我觉得自己就像睡在暖炉旁边一样,眼皮已经不由自主地阖上了。
「已经看得到沃尔珀斯的城门了,你再忍忍。」
城门?真的吗?我稍微抬了抬眼,顺着她面朝的方向看去,却只有漫天的雪雾,根本瞧不见城门。我狐疑地歪了歪头,她好像安慰我似的,腰弓了点下来,让我的前胸贴紧她的后背。虽然想说些什么,但为了省下更多的气力,我只是发出了几声嘤咛作为回应。她的后背不算宽阔,纤细的身形该说是很难让人有安全感吧。然而无论是身形,还是步姿,都非常坚定,至少使我愿意相信再大的风雪也吹不折她的腰。
紧紧贴着她的躯体,依然不能缓解从骨髓发出的饥饿的嚎叫,不过确实让我身体不再冻僵,肢体都软和了下来。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
「呼……」
吐息趋于均匀,厚实的雪已经铺满了后背,像是盖上了一床雪被。非但不冷,甚至还有些暖和。
嘴里似乎吐出几句呓语,又听到她的回应,只是无法辨清说的是些什么。
朦胧的时间中,我看到半空中垂下一根柳条。我的双脚仿佛踏在滚烫的沙石上,周围的空气因高温而扭曲着,抑或其实是我在晃晃悠悠。站在沙丘之上,沿着柳条看向上空,那是一颗散发出强烈光芒的球形体。
我伸出手,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出于信仰的本能之类的动机吧。双手于是紧紧抓住柳条,向下扯了扯。
柳条那边似乎有个存在,一股强大的力道沿着柳条传过来,把我拉上半空。
那发光的球形体狠狠撞了上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不过半瞬,又或者已经跨过了永恒。
「噗。」
好热。
好像出了汗,很多汗,在背上,还有胸前,尤其是沟中,感觉黏糊糊的。
我坐在一张床上,啊嘞?明明之前还是在沙漠……还是雪原上来着?现在的话,是在一个房间里?
茫茫然,这片偌大的白色空间中,一张白色的床,我一个人坐在这张看上去只能容一人躺下的床上。
不过房间里并非只我独自一人。
「……」
「为什么是『噗』?」
声音从左边传来,我却习惯性地先把头转向右边,半秒后才转到左边,看见的是她的正脸。
「……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又好像没看着我,那瞳孔分明朝着我的方向,视网却只映出一片通彻的透明。
时间仿佛漏了半拍,她放下翘起的左腿。把手中握着的短刀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看来直到刚才我醒来为止,她都在把玩这把约莫小臂长短的刀子。
床头柜上有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刀刃反射出的寒光,以及我的面庞。
「你已经昏迷一天了。你叫什么名字?」
「……阡。」
「阡?」
「嗯。阡,就这么叫我好了。」我点了点头,她却是愣了一愣,苍白的嘴角突然勾起一弯靥弧。
「笑什么?」
「我们的名字挺像的呢。」她顿了顿,而后自我介绍道:「我叫陌,隶属于沃尔珀斯执卫团。你好,阡。」
阡……陌……
我歪了歪头,不明白她说的「像」是指哪方面,见我一副鼹鼠似的不明就里的样状,她解释道:
「这两个字在炎华文字中写法有些类似,它们用同样的部首,而且有着相同的意义。」
「哦哦。」
炎华……说起炎华,我倒是认识几个炎华人。我去过大陆的很多地方,不过也有很多地方没去过。炎华就是我少有踏足的一片广袤大地。在炎华,有五天上帝镇守五方,即使是虚空也无隙可乘,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半吊子。
「说起来,我昏迷了多久?又这是在哪?」
「你昏迷了一整天。这里是病房。」
「病房?我在医院里?」
我环视了一周。就像是为了营造某种仪式感般,这间病房从天花板到墙壁、窗帘,全部都是白色,陌坐在屁股下的椅子用的也是用的白桦的木材,只有纱帘透着别致的青蓝色,宛如无风的湖面。
透过纱帘,外面尽是高得几乎就要插入云霄的楼房,一面又一面的玻璃反着光,映出令人啧啧称奇的景观。
仿佛钢铁的森林一般。甚至让人心生畏惧。
「真可怕啊。」
不经意间,口中流出一息喟叹。
「……你现在觉得怎样?」
她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接我的话吧,片刻的缄默后她重新起了一个话头。也许是觉得自己表述得不完备,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指你的身体——感觉还好吗。」
「……是好了点。」
「还饿吗?」
「没那么饿了,但还有点……在我昏迷的时候,你们给我喂了吃的吗?」
陌的眼睛挪到别处,我的手背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才发现有什么东西正连接着我的手背——好像是一根很细的管子?我被吓了一跳,因为这根管子插入我的手臂,让我想到蛇,我以为它会向我体内输入致命的毒液。
「这是什么?」
「吊针。医生说你只是饿昏过去了,就只是给你打点葡萄糖液。」
理所当然的回答反而让我更加不知所措了起来。吊针?在我的那个时代可没有这种东西。在我看来,它反而更像某种武器。葡萄糖?那又是什么东西?葡萄?还是糖?
外面的那些高楼也是。在我所生活的时代,也就是神代末期,名下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屋就是大富豪了。
「……姑且问一下,现在是神庭历几几年?」
「神庭历?那是什么东西。现在是人庭历五千零十八年。」
她再次露出古怪的表情,一脸狐疑的样子看着我。
「……」
在我过去旅途的终结时,也就是我踏入虚空前,人庭历才开始被广泛沿用。这么看来,已经快五千年了啊。
「你,该不会……」
她眯起眼睛,就像看出了什么端倪似的,站了起来并带起一抹锐利的剑意。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陌一手按在身体左侧的佩刀上,那用伞绳缠住的刀柄看上去有些眼熟。她当然也听到了敲门声,动作因此顿了一下,稍微思量了一会儿,按住刀柄的左手又垂了下来。
——看来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我沉声喃喃道。
那把刀,我是认得的。
她那变得警惕起来的眼眸重新黯淡了下去,她挺直了上身,走到这间色调让人不适的病房门口,拧开了门把手。
然后,看清了敲门者的她,退后了一步,好为来人让开道路。
那人还没走进来,银色的发丝就在风的吹拂下越过了门框。来人是一名医生,不知为何,明明在我那个时代医生并非穿着这样的一身制服似的白大褂,但在我见到此人面孔的一刹那,我就能肯定这人一定是名医生。
冥冥之中的感觉就像宿命。如果说我的宿命是为世界献身来赎罪的话,那眼前这名有着一头银色长发、就连眼眸也是银灰般喑哑色彩的女性,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救人于病痛之中的医生。
「醒了么,那体力该稍微恢复了点吧。」
她那双眼睛犹如深渊般灰邃,仿佛与陌那双琥珀色眸子相得益彰。我没来由地觉得这名女性身上的气质和陌很搭。
尤其是……尤其是,在这两人的目光交会之时,她主动地挪开了目光,像是某种自我警醒,她转而看向了我。我意识到这位女医生方才是在对我说话,在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再重复一遍问题前,我连忙回答道:
「是的。」
「给你打的吊瓶里是一般的糖水,没别的东西,这会有助于你恢复体力。」她腋窝下夹着一沓文件,上面是手写的字迹。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并非我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大陆上的文字。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些异样,身体本能地扭动了一下。
「银(Silver)。」
从陌口中吐出一个名字,女医生回过头,方才直勾勾盯着我的瞳孔竟颤抖了一下。我一时间以为我看错了,那简直是一只受惊的鸟儿,一下子将从进门开始营造的沉稳感颠覆,某种情悸捻成的沙子溜过沙漏的小隙开始落下。
「嗯?」
「她身体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问题?」
「不。基本算是无恙,只是体力还没恢复,比较虚弱而已。」银摊了摊手,稍后她顿了顿,走到我的病床前。这位女医生接着补充道,「如果要出院的话已经可以了,手续上没什么问题。不过现在毕竟是特殊时期,如果没有别的打算的话,能不离开就不要离开为好。」
「街道上确实不太平。」
陌点了点头。
「那个,特殊时期……难道是指战争吗?」
从言语的蛛丝马迹间我已经感受到一股压抑到一定程度的气息,像是哑火的炮弹般,似乎散发着一股焦臭的味道,在空气中的不知什么地方发酵着,已经发酵许久了。
两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我,接着,她们先后点了点头。
两人向我简单地讲了一下现状。沃尔珀斯——这座自治城邦,正面临着西边阿克希帝国的侵略。
「等等,既然是战争的话……」
「什么?」
我咽了口口水,表情变得和未经鞣制的生牛皮一样僵硬。
「这里会不会也不安全?」
「不会,至少暂时不会。」是银摇了摇头,她否定了我的怀疑,平淡的语气是一剂强心剂打进我的静脉,让我心里一时涌现出来的诸般不安迅速得以平复下来,「沃尔珀斯魔导院的术师也在前线,由魔导院的数十位精英构建起的防御屏障足以抵挡很长一段时间帝国的进攻。何况,我现在还是这医院的医生呢。」
我听完把头转向已经沉默了一段时间的陌。
「那你刚才说不太平是指……?」
「……」
陌保持着沉默。我注意到她嘴唇闭得很紧,甚至唇色发白,她再次把手放到了左边腰间的刀柄上,那看得见骨节轮廓的手背上青筋暴露。那神色和我记忆中某个失去了一切的男人逐渐重合。她失去了什么?
「陌,冷静一下。」
银把手放到陌的肩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帝国不会对汐斯塔下杀手的,只要继续让他们觉得王女是筹码,无论如何,她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这我知道。」
王女?
我看着陌那显然隐忍到极致的神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看上去就像卵被窃走的狮鹫。那位汐斯塔王女,就是那枚「卵」。她对陌而言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人,仅凭这幅神色,我就可以如此肯定。
话题似乎没有我插入的余地,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只是听着银同我介绍一些有关沃尔珀斯与阿克希两国战争的事情。银的语言非常简洁,完美照顾到了我这个神代人的理解能力,但正是因此,让我也察觉到了一阵浓烈的违和感和刻意感。
我越听越冷汗直冒。
这个名叫银的女人,她知道我的来历。
「啊,对了,陌。」
说着说着,银突然把头扭向陌。
「父亲在我过来的时候说让你过会儿去他那里,我想,你现在过去应该正好。」
「亚蒂莫斯医生找我?」
陌看上去有些困惑,是那种不知原因的困惑。
「你记得吗?之前你是有个预约,后来因为执卫团的事情取消了。父亲这次找你应该是续那一次的约,检查一下……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检查了,你知道吗?」
「那我现在过去。」
陌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那名亚蒂莫斯医生、银的父亲,看来是一位身份相当有分量的人。最后一次检查……?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于是起身走出房门,随着咔嗒的一声轻响,门再次关上。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银两人。
而令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陌都走了,银作为医生却还留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阡。」
她靠了过来,做到我的旁边,同我攀谈起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她的话。恕我直言,我对这位女医生实在打不起兴趣,原因的话,也许是因为我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丁点共鸣。共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潜入水中能听见洋流的声音、登上高山能看清风的形状一般
我和银,大概是道不同者。
「陌是汐斯塔王女的近侍。」
「对陌而言,这位王女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只有到了我感兴趣的话题时,我才稍微主动了一点。
「陌她……虽然由我来说多少不太好,但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是条比许多想象还更要认主的狼。」
「……确实不太好。」
我撇开脸。看了一眼窗外,风雪渐息。那布满阴翳的长空,我还蛮想看它破晓时的景色的。
「你小时候就认识陌?」
「应该说,我认识小时候的陌。」
她这说法也颇为奇特,就好像为人父母谈论自己的子女一样,一副长辈的语气。我突然感到一丝错乱,眼前这名和陌看上去年龄相仿的银发少女,身上正散发出一股让人无法不注意到的沧桑气息。
「敢问小姐您……贵庚?」
我特意用了敬语。
「年龄这个话题,对我们都可以说是彼此彼此。」
「彼此?啧,这可不兴彼此啊。」
「不妨由你先报上年龄吧。」
「抱歉,我记不清了。」
「那就差不多得了。」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了。果然,对于我们女性而言,年龄是非必要不提起的话题呢。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一样。
银的目光几乎是不容我拒绝地挪到了别处,沿着她的视线,我透过窗户向下望去。不知道自己现在在第几层楼,反正很高,就连路灯也似乎被我踩在脚下一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目眩,我终于定睛下来后,发现下方的道路上掠过一片雪色的影子。
像狼的影子。
「雪真大啊。那个……街道上不安宁……难道也是指这个?」
那影子奔袭在积雪的街道上,几乎就像扯裂空气的布匹般,产生了残影般的视觉效果,如同彗星带着彗尾扫过。
像这样的影子并不止一道。
「执卫团的小队出动了,这意味着有什么事发生了。我联系一下陌去。」
银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把我一个人晾在床上。我孤零零地躺着,侧过脸,不经意间注视起那条将葡萄糖水输送进我的血液中的软管。以为终于能稍微安宁下来了,就开始发起呆,然而还没过五分钟,银又把门打开了。
「你不是去找陌了吗?」
银看着我,就像医生看着实验用的小白鼠一般。从她那对灰色的眸子里流出的神采有十二分复杂——两分讥诮,两分不屑,两分无奈,还有六分漠然。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漆黑的板状物,冲我摇了摇。
「这是……通讯设备?」
「你知道啊。我们叫它『电话』。」
十二分的表情再加一分——讶异。
「……」
她脸上浮现出讶然的神色,让我觉得好像受到了侮辱。
「在我的那个时代,用于远距离通讯的设备已经被发明了。当然,靠的是魔力。」
「现在是电气时代了。我从你穿的衣服上采集了一些纤维,用仪器检测来看,距今大约有五千年。你来自神代。而在那个时代已经有了基于魔力的远距离通讯设备,这是一项前人所谓有过的新发现。」
银的语速稍微变快,就像冻原上冰雪的融化。
「现在的技术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吗?真了不起。」
「神代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被困在虚、空(R-i-k)中,五千年。脱困后正好就在沃尔珀斯附近。是陌把我捡了回来。」
「虚空?那是什么」
「……你连虚空都不知道吗?那是世界的终结之地,任何生命都无法在其中生存。」
世界始于虚空,而后又与虚空隔断。然而在五千年前的那场诸神的黄昏之战后,在战争爆发的神明们的庞大能量的冲击下,原本和这个世界隔绝开的虚空重新与世界建立了联系,并且其后两度入侵了现世。虚空的侵袭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无数的悲哀,无数城市毁于一旦,无数人民颠沛流离,我的村子也难逃一劫。横行于大陆上的魔物,也是普通的生命感染了虚空后诞下的。
「不是,问题怎么越问越多了呢。」
「如果你愿意多花点时间,我倒是可以和你唠到半夜三更。」
「……」
银做出撩头发的动作,她那头白银般的头发闪着正如金属般的绚丽光泽,堪称美绝,但她的实际年龄绝对是个让人意外的数字……如果从生命活动的连续性出发,她甚至应该比我还年长才对。
「你为什么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要做什么……而且,我没那么多时间听你侃侃而谈。」
「没时间就算了。话说,现在出什么事了?」我轻蔑地笑了笑,然后问道。
「陌说的,阿克希帝国送来了一批新式武器,似乎攻破了魔法屏障。」
「是谁之前还说能顶很久的来着?银,是你吗?」
「是谁呢?」
银吐了吐舌头,那粉嫩小巧又很薄的尖尖舌头和猫咪的舌头一样,这举止竟让人觉得她这人还挺可爱。
「你既然还在这里无动于衷的话,看来是有应对措施?那个执卫团会出手吗?」
银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先闭上眼睛,沉思了一阵后,才开口。
「沃尔珀斯王不久前病逝了。」银顿了顿,接着道:「沃尔珀斯军的几位主心骨都还沉浸于悲伤中,最能指挥打仗的上将还遭遇刺杀,身受重伤,现在正在养伤。如今的局势下,能挺身而出的只有执卫团。」
「听你这么讲……那个帝国还真是蓄谋已久啊。」我苦笑着晃了晃脑袋,「执卫团是干什么的?」
「我之前说了,执卫团是沃尔珀斯王培养的刺客团体,但这样说其实有些片面。」
「那现在请你细说。」
银走到床边,抬起头看了一眼吊瓶里葡萄糖水的余量。大概是差不多打完了吧,她把这第一只吊瓶取了下来,换上另外一只。动作十分娴熟流畅。
「执卫团是在上一任沃尔珀斯王——那位不久前病死的王,在任后期建立起来的。执卫团的历史至今不过只有五年。」
「那么年轻?但听你之前的说法,他们不是沃尔珀斯抵抗帝国侵略的中流砥柱吗?」
「执卫团的现任团长是个很有手腕的家伙。她并不是沃尔珀斯人,她叫夜待御,是和桑人,曾经还是先王的侍卫。在先王的指示下,夜待御最早负责培养暗部的人才。后来,暗部从军部独立了出来,渐渐走到了台面上,成为了『执卫团』。」
「欸?也就是说,执卫团是直属于沃尔珀斯王的『私军』?」
「你倒是看得清楚。」
银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我的看法。虽然并没有直接肯定,但那双眼睛就仿佛在说「就是如此」一样,暗中闪烁着蛇眼石的光芒。
「执卫团正式建立后,一直充当着沃尔珀斯『警察』的身份。事实上,他们集武装、秘密警察、调查局和情报局于一身,一面维持公共安全,一面掌管刑狱。有执法权,有自己的监狱,能直接抓人扔进监狱,甚至还能严刑逼供。他们还关注某些『好事』分子的生活巨细,秘密监视他们的一切举止。」
——除此以外,王廷中由宪司负责的事项也渐渐转由执卫团负责,甚至可以直接向王上奏。
「……我明白了。」
名为「警察」,实为「特务」。
「那你方才说的『军部』,现在由谁管理着?」
「军部就是沃尔珀斯军方,一直以来都是由王直接率领并且发号施令。但是在王驾崩、第一上将遇刺重伤之后,军队的高层就都被长老院拉拢了。
「长老院?」
「长老院的成员是由沃尔珀斯建城时期的功臣的子孙后代,是一群踩在祖先光荣的墓碑上俯瞰我们、贪婪而墨守成规的老东西。」
原来如此。
耶卡恩教会因独特的民主信仰而得以兴起,收获了大批信徒的拥护。而那位万众拥戴的建教者、初代教皇,被推举为耶卡恩的领路者,结果成为了独裁者。他的子嗣们,最后的末路又是怎样呢?
「我还有个问题……沃尔珀斯有什么资源,值得帝国来抢夺?」
中天之海曾是诸神的大海,诸神黄昏之后,神明居住的阿萨空岛坠落于中天之海,为大地上的诸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神迹。耶卡恩以及耶卡恩教也正受此恩惠才崛起。
耶卡恩所有之物,乃是神迹。神迹带来了超越魔术的奇迹之力,也招致来战争与死亡。
沃尔珀斯又是因为什么才招来了战争呢?
「沃尔珀斯没有什么秘藏,阿克希帝国之所以入侵沃尔珀斯,只是为了扩大疆域。硬要说有什么值得争取的,就是沃尔珀斯的地理位置吧。」
「地理位置?难道沃尔珀斯位于什么要道上吗?」
「贯穿北地的『露莎卡河』就发源自沃尔珀斯西南,控制了这条河流,就相当于控制了北地其他城市的命脉。」
银耸了耸肩,她的态度根本不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面对侵略,她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愤怒或是悲哀。仿佛帝国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一般。
「沃尔珀斯西部和东北都有山脉叠障,南面则与瓦伊兰以山为界。帝国不敢得罪瓦伊兰,他们只能从沃尔珀斯北面的窄缝处发起进攻。对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既不是沃尔珀斯人,也不是阿克希人。你不会打算留在沃尔珀斯吧?」
「我也不知道……但是,陌毕竟救了我,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觉得有点太冷漠了。」
「你要是决定留在这里的话,可要做好趟一趟浑水的觉悟。」银瞥了我一眼,把白大褂领口的翘起捋平,「我本来也打算和父亲一起离开沃尔珀斯了,现在看来,计划的日期还得提前。」
——要是你想走的话,我们很乐意捎你一道。
她抖了抖衣服的后摆,补充了一句。
「让我考虑一下。」
我姑且摇了摇头,见此,银舒了口气。
「那你现在打算出院吗?还是在医院里再避几天?」
「我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
「非常虚弱。除此以外,魔力也比较稀薄。我刚才和陌说你的身体别无大恙,但实际上,你身体内部的机能极为紊乱。作为医生,虽然从你脊髓魔力域的活力能看出你有不错的魔术底子,但作为医生,我必须告诉你,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适合出院。你需要继续留在医院接受治疗和观察,以免出现任何并发症。」
「这不是什么问题。我倒是还有一个问题……陌现在,在做什么?」
「陌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没有夜待御的直接指示陌是不能出动的。阿克希帝国还藏了不少牌,沃尔珀斯也不能一下就把所有底牌打出来。」
她说着,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担心。我感觉她在含糊其辞,但还是不打算问下去。总受好奇心驱使的人终将被其反噬,这样的人和赴火的飞蛾并没有区别。我不想成为飞蛾。
「听你的说法,听上去好像一直在和这座城市划清界限。」
「……你倒是善于察言观色。」
「你不是沃尔珀斯人。」
「没错。」
她叹了口气,张着嘴,好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这样子让我打心底里感到愉悦,因为必须承认,我对这位医生实在没什么好感。她不断散发着一种多管闲事的气场,就像圣母一样,这样的人类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为什么?」
「太白了。医院应该是让人感受到生命气息的地方,但这里……让我觉得很压抑。你这个人,也让我觉得很不安全。」
「……你的意思是,陌就让你觉得安全?」
「她背着我在雪里走了几公里。」
「好吧,看得出你很中意她。再说起来,你饿不饿?」
「饿,很饿,快饿死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你就在这里躺着,不要走动。」
我点了点头,虽然听着这话总觉得有些别扭,但不知道怎么个别扭法,就是好像被占了便宜似的……我瞪了一眼银,被她用漠然的目光回怼,只好灰溜溜地缩了缩脖子,躺了下来。
银,你告诉我这么多,到底居心何在?